☆﹀╮=========================================================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重生之奸后 作者:老仙 云白鹭作为霖国国母的一生可谓是杀伐无数,戎马倥偬,玩弄权术,无恶不作。 皇上老公被她祸害得英年早逝,儿子被她逼得当了皇帝,霖国被她祸害得乌七八糟。 活到六十六岁,突然觉得自己作得太狠,没享过几年清福,反而落得一世骂名。 死后却莫名其妙重生,她发誓: 这辈子哀家再也不要当奸后。 实际情况是:老太太重生完虐少年老公。 老公的后宫一点点被老太太拆得精光。 当贤后没当成,又当了一辈子奸后,但她当得很受用。 女主穿越后重生,略有商业头脑,开始为第一人称, 不喜欢第一人称的宝宝们可以直接去19章哦~ 皇上:皇后,你把朕的第十二个贵人弄哪去了? 云白鹭:臣妾让她刷马桶去了。 皇上:皇后,你把朕的第二十三个婕妤发配到哪去了? 云白鹭:她自愿为皇帝祈福,如今在甘露寺清修呢。 皇上:妒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白鹭,永淳帝 ┃ 配角:晋逡,晋越,郦世南 ┃ 其它:哀家,老年痴呆,拆后宫,养成 ☆、楔子 ?  人家重生都是英年早逝,轮到哀家,寿终正寝。   人家重生都是记忆犹新,轮到哀家,老年痴呆。   哀家我叫云白鹭,说起哀家的一生,当然是前生,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响当当一枚铁娘子,作为霖国皇后,一朝持权,便杀伐果断,连哀家的老公先皇都甘拜下风,连连退让,最后大权都交到哀家一人手上,明明是为皇上分忧解难,在外人眼里,哀家偏偏是一个奸后,一个实实在在的恶人。   就是这样的恶人,死的即便是寿终正寝也该阴魂不散,正是应了因果轮回的报应。   那日我卧病在床,自以为时日无多,于是虚弱地让宫娥把我儿祗钦唤来,他如今四十有五,男儿如花的年纪,他父皇却正是在这个年纪病逝的,对于我俩爱情的结晶祗钦,哀家又糊涂了,哀家和先皇并不曾有过真爱,深陷家国权谋,我们之间全是一场戏罢了。 对我儿哀家是呵护有加,丝毫不敢懈怠,为了他,愣是逆着他的心意逼着他当上了皇帝,他了解哀家的苦心之后,也是十分感激,治理江山那也是丝毫不敢含糊。   祗钦这个儿子,文治武功,无不受百姓爱戴,他如今的治理,哀家看着甚好,在这一点上,哀家是一万个放心。   只是有一事,让哀家死也不能瞑目,就是祗钦如何也不肯立后,尽管妃子贵人一大堆,儿子都快比他高了,就是不立后。   他和哀家说:“朕怕立了后,朕的皇后也像母后一样专政,落得骂名。”   哀家真不知道他是心疼哀家劳苦一世却落得骂名,还是意指哀家摄政太深。总之祗钦立后这件事可能到哀家死后也没个结果。所以临终之时,哀家也自然不会傻到给自己添堵,故意绕开立后一事不谈,宫娥将虚弱地哀家扶起,哀家一手握住祗钦我儿的手,深情款款地嘱咐道:“祗钦,看到你家事国事都十分顺心,哀家也就心满意足,能够见先皇去了。”   “母后是要朕昭告天下,母后将不久于人世?”   哀家心满意足点点头,不愧是我儿,能将哀家所想一眼看透。   却见他有些为难:“虽然母后生病是大事,但朕不容许母后说什么见先皇不见先皇的。”   祗钦从小就是个恭顺的孩子,哀家说东他不会说西,哀家说南他不会说北。今次哀家病重,他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哀家依旧会痊愈。   折腾了大半辈子,和先皇虽说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总归一辈子就跟了这么一个人,为他心力交瘁提心吊胆,生儿育女管理家业,最后却只落了一个骂名。活到六十六,也够了,该和这个世界告别一下了。   “这次母后真的怕不行了,就例行公事,昭告天下吧。”哀家说得就是字面意思,偏偏祗钦不往那方面想。   “你是要朕做那个不肖之人吗?以后天下谁还信服朕这个皇帝?”看他情绪有些激动,许是被哀家吓坏了,哀家本来很平静,但儿子不平静,于是也跟着不平静了。哀家咳嗽起来,咳声一浪高出一浪,咳的肺也要跟着出来,小宫娥替哀家把被子向上拽了一拽,用手轻柔地抚着哀家胸口,却依旧咳个不停。   “既然母后不舒服,朕也不打扰了,朕明早再来请安。”   哀家双目微闭,点点头。   另一天哀家才晓得祗钦情绪激动下的另一层原因。   昭告天下哀家病重,实际上等于告示天下——一代奸后终于玩不动了,要挂了,大家快来鼓掌。   于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让天下人庆祝哀家病重,在祗钦看来是不忠不孝。   次日早晨,祗钦并没有如期来看哀家,哀家理解,听老太监周童讲述告示张贴之后普天同庆的盛况,哀家点点头,这便是天下同心,这便是大治,这都是祗钦的功劳,也有哀家的功劳。   于是对祗钦不来一事,哀家已然表示理解,此时他正扶案处理所有有关哀家的文告奏章才无暇过来的吧。   但是他总会来的,他是哀家的好儿子祗钦。那就等着吧,顺便也等等明天的日出,也不知能见个几回了。   哀家就像个将要熄灭的蜡烛,在风里晃来晃去,就是不肯熄灭,坐在静心亭,靠着软软的椅背,内心静极而定,生死早已勘破,至于那糟糕的名声,就那样放着吧。   想着想着,竟然听到一声叹息,这声音倒不似从哀家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回头一瞧,周童还立在那里,什么时候开始抹起了眼泪来。   看着怪心酸,许是怕哀家一个人孤单着,便在身后默默地陪着了。   哀家前几年经常忘事,却也总忘不了初入宫时周总管的百般照拂,虽说是长安侯之女,名门闺秀,家中有权有势,但初初入宫总免不了吃上许多苦,但周公公虽然收了家父不少好处,但办起事来丝毫不含糊。哀家能坐上皇后的宝座也少不了他在先皇那里吹的耳边风。   前尘往事搁下不提,周童的忠心日月可鉴,连哀家都感念在心,只是哀家时日无多,也无以为报,只能托付我儿给他一个安逸的晚年。   “老周何必挂心,生死由命,我只不过早你几年去而已。”   周童点点头,继续抹眼泪。   “你的好,哀家都记得,定会让祗钦给你一个安稳的晚年。”   周童点点头,还在抹眼泪。   “老周还有什么请求,趁哀家还在,一并说出来吧。”   周童摇摇头,依旧抹眼泪。   “那你……”一头雾水笼罩在哀家头上,枉哀家一世英名,还有猜不准的心思。   哀家已是累了,便未再继续猜测,只是轻声问道:“那你为何哭啊?”声音已经异常虚浮,哀家想呼出一口气也已经十分费力气。   “皇上他封后了。”周童才一字一句道出。   哀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哀家没有力气说话了,留着些力气准备和我儿说说最后几句话,但哀家心里是欢喜的。祗钦是开了哪门子窍,竟会想到要立后?   “今日即是封后大典。”周童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哀家此时略微有些不快,母后病重,不来看母后,反而去弄什么封后大典,怎么也和他一向温良恭顺的形象不搭边啊。这样可不妥,会遭后世诟病的,哀家不是教育过他,为君要谨言慎行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许是祗钦我儿想封后一事一直是哀家平日所心心念念,为的是了却哀家这一桩心愿,再者,封后是大喜,给哀家冲个喜,也许明日哀家就好了也说不准。   而后周童继续说道:“封后大典之时,皇上当着文武百官说……”   “说了什么?”   “他当着文武百官对新后说‘卿日后定要谨守妇德,莫学母后逾矩,要治好后宫,莫学母后摄政。’老奴听着真真为太后不平啊。”说着抹眼泪变成了嚎啕大哭。   哀家忍不住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真叫一个疼啊,不过还没有心里疼得厉害。   好你个祗钦……那两个‘莫学母后’说得真好……这是连自己的儿子也丢弃了哀家吗……   “太后……太后……”是周童声嘶力竭地呼喊。   一口气上不来,哀家终于告别了这个美丽的人间。   哀家上辈子本来就是从异世穿越来的过客,凭白地多活了一辈子,本来应当心满意足,却不明白,为何这一世,要死得这样凄凉?   ? ☆、一人两卫 ?  哀家果真做了个阴魂不散的,本来这世间已十分让人疲惫,哀家想好好歇息了,偏偏老天不能遂了哀家的心思。   只是现在的哀家这样挣扎在水里算是个什么样子?哀家前世的前世也是个能刨水的,只是眼下感觉四肢并不很听自己使唤,根本不像自己的身体。是了,哀家本来是已死之人,本该魂体分离才是。只是哀家实实在在地感到一种压抑的窒息感,是了,哀家还活着。   挣扎着向水上探去,见得到阳光了,看来离水面并不远了,却突然觉得脚上被什么缠绕着,糟糕,该死的水草。求生的本能让哀家始终向上挣扎地游去,手蹬脚刨,十分张牙舞爪,也许这是哀家最难看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却也顾不了许多。渐渐体力不支,看来哀家这是要死第三遍?   等一下,如果哀家没有看错的话,眼前正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向哀家游来,看到哀家不支的样子,他加快了速度。哀家神思已经十分迷糊,无法弄清现在的状况,只是突然觉得嘴唇上粘着什么温软的东西,接下来是缓缓输入的氧气,哀家渐渐恢复了神智。   是谁敢这样冒犯哀家,哀家可是你能随便亲的?哀家睁大双眼,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开他,即使是毛头小子也不行。   小男孩竟然不理会哀家,而是低着头在那里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哀家觉得脚上轻盈了许多,之后便随着小男孩一同向上浮去。   水面上有一画舫,船的甲板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有身穿锦缎的贵公子,有表情深沉,举止不凡的中年男子,有身着戏袍的戏子,戏子的脸都花了,看来是哭过。哀家浮到水面,就听到船上有人喊:“水下的出来吧,人找到了。”   于是船上的人伸手接着,船下的人伸手推着,哀家和小男孩就这样上了船,继而便有有家丁一样的人给哀家和小男孩披上了毯子。   一身穿藏青衣袍的中年男子,在哀家面前蹲下,哀家刚要说平身,低头看了看哀家现在矮小的身躯,以及和对方体型的差异,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多谢白鹭小姐,救了世南我儿。”紧接着是十分标准的官家一揖。   等等,哀家瞪大双眼,看了看对面那人,宽额顶,深色眉,这不是……哀家是有些老年痴呆了罢,差点忘了还有那么个人,这不正是哀家后来的死对头,郦光乾吗?虽然比后来要年轻了许多,但郦丞相的模样哀家怎么能忘呢?   哀家的名声可大部分是拜这霖国第一大忠臣所赐呢。   可是哀家并不记得他还有个什么儿子啊?不对,哀家还是闺阁少女的时候好似听说过郦丞相的独子在十岁左右的时候落水死了。   按说这事早该忘记,但这次莫名其妙的发现自己身在水中,几十年前的儿时记忆竟然莫名其妙冒了出来。   哀家总算弄清一件事实——哀家重生了,而且重生在自己八岁的时候,那个什么郦光乾的独子,因为哀家我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   哀家尴尬地咳了两声,用小手拽了拽旁边的小男孩,示意他说出真相,才不是哀家救了你,你快说快说啊,哀家才不想欠你一个人情还要被误会成什么救命恩人呢。他却偏偏看不懂颜色:“父亲,多亏了云小姐,世南才能再见父亲一面。”   世南,他叫郦世南。前世哀家是不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哀家此时十分头大,儿时的记忆早已稀稀落落,和后来的记忆相互交织,弄得人头疼,哀家却偏偏重生在这样小的时候,许多事即使记得现在也无能为力,内心十分焦躁,十分无奈。心里便想着,周围的人赶紧散去吧,散去吧,让哀家静一静可好?   却见两个大花袖子从哀家肩上垂下,然后是背后一阵温热,一个蜿蜒曲折但煞是好听的声音,就这样从身后传来:“丫头哇,你可吓坏青冥了。”   青冥,哀家的青冥。那个喜欢反串旦角的男子,那个哀家年幼时常在一处玩耍的青冥。多年不见,再见却是这样一种场景。   一时间,伤感的,高兴的,忧愁的,欢乐的,这样的五味杂陈的心情,让哀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轻轻拍拍他的手,给他点安心:“我这不是还好吗?”转过身,就这样任他一把搂过去,紧紧抱着。这样的温暖只应久违,不能重逢,再重逢,就是隔世相拥。想到这些,哀家泪流满面,扑在青冥怀里无声地哭个不停,哀家记得青冥可是个英年早逝的。   有人觉得这样不妥,轻轻咳了两声,回头一看,方知正是长安候我爹云凯。他一袭淡紫衣袍显得十分淡定,女儿落水竟然不觉得担心?两世了,哀家这个爹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只见他想靠近又不靠近的尴尬别扭模样,哀家这个当女儿的直觉得好笑。也难怪,长安候我爹加冠之年即随先帝北战,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对待亲人,即使心中关怀也不知如何表达,就这样别扭着,哀家就当是他的父爱已经传达到哀家这里,便不做计较。   人群终于渐渐散去,画舫也渐渐靠岸,小男孩被郦光乾领着踏上了下船的木板,哀家一见到郦光乾就觉得头疼,于是就刻意忽略了他,连同那个救了哀家偏偏说是被哀家救了的小男孩也被忽略不计,此时回头一看,小男孩面色如玉,唇如红樱,他也回头看着哀家,嘴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谢谢。   哀家看着甚是喜欢,心忍不住砰砰跳的快了些。哀家有一个毛病,看到中意的东西,心就会跳得快些。此次心跳得比以往更快些,看来是相当中意了。   因为和青冥还有话说,哀家就佯称自己还要好好休息,就把哀家的爹云凯支回去,只留了侍女浅碧在身边。   哀家和青冥去画舫的茶厅:“阿青,今天是怎么了,我怎么突然就掉到水里了?”   青冥已经不再哭了,抽抽嗒嗒地说:“还说呢,明明是丫头你自己跳进去的,还说要见义勇为呢,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   哀家能有这份善心?哀家怎么不记得了。仔细一想,是了,哀家前世本来就是穿越过来的,虽然经历了娘胎,从头活起,但是记忆都还在,因此从小就比周围的娃娃们聪明多了。   前世在和谐社会的大摇篮里长大,受到的教育熏陶着哀家要扶危救难见义勇为乐善好施。见到有人落水,怎能不插一脚?   那么这一次,哀家重生到自己的身体里,原来的灵魂哪里去了?想到还有另一个自己和哀家身在同一个时空,就忍不住觉得有些恐怖。   青冥接着道:“我是个不会水的,拦着你也没拦住,就只能赶紧叫家丁们下水找,丫头,你说你这样吓我,该怎么赔偿我?”   哀家一时觉得心里暖和,之前在水中泡着的寒意渐渐被这一股子暖流驱散了。哀家咧嘴一笑,笑得有些麻木,前世大部分时间都是虚情假意的,这一次是真心的,却觉得嘴角的肉被自己扯得生疼:“那我下次请青冥吃好吃的。”   青冥把大花袖子挽起,一把将哀家抱起,轻轻拍着哀家:“无论丫头怎样都好,只是下次笑不出来,就不要勉强了,在青冥这不要强撑着。”   哀家心头一热,所谓朋友大抵就是这样。   哀家抬起头来,望着妆花了的青冥道:“青冥现在可是小花脸了呢。”说着伸手去抚摸着他的脸。”   之后一阵张牙舞爪的喊叫,哀家急忙堵住耳朵。   青冥解决脸部问题的时候,哀家叫来浅碧,让她回府取来一样东西。哀家于是自己走走看看,走到戏台后面,戏班班主正点头哈腰对着一个衣着华丽大腹便便的男人说着什么,哀家心下一叹,这是要走了吗?哀家依稀记得,和青冥分别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年纪,这样的夏天。   他随戏班子去了趟锦州,之后被一个富人强行买下做了禁脔,不堪重辱自杀而亡。   那么既然哀家预料到这样的事,就不能放任不管。   上辈子死掉的郦家公子这辈子都活了下来,那一向善良的青冥又有什么理由死?   哀家此时已回到小茶厅,端着白瓷茶杯缓缓将热茶送入口中,哀家掐算的时间也刚刚好,当一向在意外表的青冥终于好好收拾了一番后,浅碧也返了回来。   哀家又被青冥抱起,放在膝上,哀家老老实实地坐着,哀家毕竟也是个六十多岁的人了,总要懂得端庄:“阿青明日是要赶往锦州吗?”   青冥点点头。   “阿青可以不去吗?”哀家从背后掏出一块碧玉,那是哀家出生时家父给的传家之宝,价值连城,据说只传嫡女。   “我替阿青赎身,阿青一定不要去那里。”哀家义正言辞,十分认真,因为哀家也没有在开玩笑。   青冥一副无辜表情,问道:“为什么?去锦州唱戏一直是我的梦想啊,那里毕竟还是有许多同行的,百花齐放,将是怎样一种盛况?”他一脸向往模样,哀家都不忍心向他泼冷水了。   哀家故意显得十分高深,摆摆手:“你便信我一回罢,你知道吗?方才在水里,我看见有个衣着破烂的老道走向我,好像专门找到我有话对我说。”   “然后呢?”   “他告诉我,你是天上紫微星下凡,但今年有一个大劫难,方位是在锦州,说我到水上之后,一定要想尽办法留你在洛阳,因为去了锦州,你将身丧异地,英年早逝。”哀家低下头,一副悲伤表情:“他说本来我是不应当活下来的,但因为需要我做个报信的,便饶了我一命,如果我留不住青冥的话,那么我……我就……”一不小心谎说得有些大了,哀家都有些以假当真,但是他要是在意哀家的性命,也就不能不信了。   青冥直楞地点点头,并不觉得哀家说的是假话。   ? ☆、一店之主 ?  哀家既然一手承担了青冥的死生祸福,就必会负责到底。   于是哀家与青冥与浅碧此时正坐在马车里吱悠吱悠前行着,青冥一脸忧色,双手交握,此时他一身青绿衣袍,因为并没有上妆,露出干净清秀的脸颊,眉似新柳,眼似银钩,哀家看着十分舒坦,这形貌不正和哀家的浅碧相配?   抬眼再看看浅碧,一身淡雅浅绿襦裙,只是略微挽了个发髻,用银钗固定着,简单素淡温婉和善。她是哀家娘亲的陪嫁丫头,如今双十年华,却因着哀家娘亲的缘故迟迟不嫁。前世她也是忠心耿耿地对待哀家,哀家娘亲死得早,多亏她的照顾,才能顺利长大。哀家暗暗下定决心,这一世可不能亏了她。   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马车突然停下,浅碧起身道:“小姐莫慌,我出去看看。”青冥也几乎同时起身道:“丫头别怕,我去瞧瞧。”二人同时起身,在小小的马车里免不了额头相撞,于是一阵尴尬。   “我去吧。”   “不不,姑娘坐,还是我去。”   “怎好劳烦公子。”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   二人竟相让个没完,哀家被他们二人之间碰撞出的小火花扰得心烦,就亲自撩开帘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车正停在千昧居的大门外,门口几个伙计似正往街上驱赶着什么。哀家个子小,看不清细节,就着青冥抱起哀家。   三个伙计推搡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瘦削男人,男人手持一壶酒,挣扎着大喊大叫:“你们这群势力眼,凭什么不让我喝酒?等老子有了钱,一定要买下这里。”   周围的人只是看看热闹,没人理他,见没人接话茬,他继续道:“什么洛阳第一酒楼,我看这里酒菜也没有什么味道。”说罢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哀家心里一笑,酒没味道,怎么还喝的这样起劲?千昧居又不是施粥棚,吃了霸王餐还给留一壶酒已是仁至义尽了。   千昧居是洛阳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伙计们对付吃霸王的顾客早都有一套,怎么会怕他这种烂醉如泥的人,所以并不理会那人,只是把他丢在街上。   那人的生命力也是强,一下子站起,伸手指着酒楼的大门道:“老子有钱了,要花大价钱买下这里,让你们老板当乞丐。”   “是吗?”我从青冥怀里跳下,走到酒楼门口。   不错,千昧居的老板,大掌柜就是哀家我。这间酒楼是哀家外公人称富甲洛阳白头翁的白英给哀家的嫁妆。   只不过,这事外界并不知道,只晓得千昧居原本是白家的资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卖了。继任掌柜从未在外界露过面,但千昧居的经营始终如火如荼,让其他酒楼无法望其项背。千昧居掌柜就成了霖国商界第三号神秘人物。   至于商界第一号神秘人物是哀家大舅父的儿子白铭轩,经营丝绸;第二号神秘人物是哀家二舅父的儿子白铭川,经营茶饮。霖国商界三大神秘人物竟然都是孩童,任谁听了也不会相信。   哀家信,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在商旅世家,耳濡目染,加上天然聪慧,哀家那两个大表兄做出一番业绩也就并不奇怪。   哀家是个例外,谁让哀家是穿越来的呢?一想到哀家重生后,本体的灵魂不知道又飞去了哪里,如果她还在这个时空的话……哀家心下就又是一阵恐怖。和那个自己相遇,那将是一场人间悲喜狗血剧,两个我在这世上,让哀家如何抉择?于是哀家默默在心里打着佛偈,祈求千万不要发生如此狗血之事。   收回思绪,眼前那瘦削醉汉一副醉态,他转身指着我:“黄毛丫头,此事与你何干?还不乖乖找你娘去?”周围人听他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   哀家从容地走下马车,走到千昧居门口一声大喊:“福临出来。”   不一会,千昧居的账房先生福临就点着头哈着腰出现在哀家面前:“小姐,有何吩咐?”   哀家满意地点点头,本体真是承袭哀家的一贯作风,已然将酒楼的众人治理服帖了。   “着伙计把这醉汉拉至柴房醒酒,之后你随我来。”哀家留下目瞪口呆的一众人在原地,款款踏上高高的门槛,青冥可怜哀家身体短小,一把将哀家抱起走进去,浅碧也尾随着进了门。   门侍疏散了一众围观百姓,把云府的马车栓在专门停车的棚子里,停车棚子也是哀家经营酒楼的创举之一,哀家让这千昧居免费提供洗马喂马的服务,这样于无形之中,便也留住了不少有钱的客人。   哀家的一贯作风便是雷厉风行,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哀家在客人的注视下被青冥抱着走入天字零号包厢,留浅碧在门口守着。   “这是青官的赎身契,这是我亲书的委托状。”两张纸摊在福临面前,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惶恐模样。   哀家抱膀道:“以后青倌就是这里的二掌柜,餐馆的大小事宜,一切调度不用经过我,直接由青官负责。当然了,大掌柜还是我,你可明白?”   福临不愧是老手,自然懂得东风来了顺着东风,西风来了就倒向西风。他于是双手一揖:“欢迎二掌柜执掌千昧居,千昧居的生意一定更上一层楼。”   青冥慌了神:“丫头,你这是?”   哀家拽过他的手,轻轻拍拍,示意他安心,又命福临在外面等着。   “这是为你好,也是帮我一个忙,这样不好吗?”哀家言辞恳切,前世因为朋友太少,哀家活得甚孤单,如今只是想尽一份薄力,留住他们而已。   “可是……可是我不会经营酒楼,我只会唱戏。”青冥是说真的,他在哀家面前丝毫不会伪装做作。   哀家从板凳跳下,打开东墙上的柜子,拽出了几本书,哀家庆幸地呼出一口气,有些往事哀家还是记得的。   这些是哀家写给手下经营酒楼的小册子,《论酒楼的经营之道》、《好酒楼是怎样炼成的》、《经营酒楼三十六计》等。这些都是哀家前世的前世在商界摸爬滚打经年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放在这里运用得当的话,怎能不成功经营?   青冥接过,抱在胸前,热泪盈眶。   哀家知道,青冥折腾一天一定是饿了。吩咐福临准备一桌子好吃的,他惟命是从地去了厨房。前世虽然用心良苦地经营着千昧居,但是最后依旧算不过人心,终究被哀家的二姨也是庶母收买了福临,也是变相夺去了哀家的酒楼。这个仇,哀家不能不报,如今有青冥在,看住千昧居也就容易许多。   哀家正和青冥交代着诸多事宜,有伙计来报:“小姐,那醉汉跑了。”   能从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跑掉,此人还蛮有本事。   “罢了,先不管他。”伙计退下,哀家拽着青冥的袖子,不小心流出两行泪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阿青一定记得,我都在你身边。”   青冥点点头,眼眶发红。   不能再耽搁了,哀家也该回府去报个平安,虽然家里有个庶母我二姨大毒瘤,但掐指一算,哀家娘亲还在,云府就有哀家回去的理由。   青冥目送哀家和浅碧登上马车,暮色中浅碧神情有些恍惚。   晦暗长街,马车吱悠吱悠,这有规律地响动提醒哀家,不管是不是自愿,哀家还活在这尘世。哀家闭目养神,但思绪荡漾。重生的这一天发生诸多事情,确实有些累。一辈子何其短,哀家能留住的又何其少?   突然想到一句至理名言:尽人事,知天命。哀家在昏暗中蓦然睁开眼,既然脑海中有两世的智慧和记忆,这辈子,别人欠了哀家的,哀家必定要一点一点找回来。   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哀家的庶母我二姨,那个从小到大嫉妒哀家娘亲到死的上不了台面的不知耻的毒妇。   马车缓缓停下,哀家跳出马车,果不其然,庶母我二姨已经站在门口,拎着个手帕十分谄媚地迎了上来:“白鹭回来啦?二娘等的好苦,快下车来,二娘准备了好吃的。”   哀家内心十分汹涌,你长姐如今被你害的卧病在床,这是又来坑害你相公的嫡长女了吗?   哀家躲开伸过来的那双手,假装温顺地一礼回道:“二姨久等了,白鹭害二姨担心了。”名义上她是哀家庶母,哀家偏偏提醒她是哀家娘亲的庶妹。她那点阴谋,那点老底,哀家的娘亲不是不知道,只是看她怜悯才始终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但哀家断断不会饶她,妇人之仁只会使那人得寸进尺。   哀家庶母我二姨白若雨的脸一下子像面粉一样白,不知道是胭脂涂得太厚,还是被哀家气得太凶,总之这张脸看着就让人心烦,哀家别过头去,扶着浅碧下了马车,蹦跶蹦跶地跑进长安候府,一进府就高声大叫,十分张扬:“爹爹,娘亲,白鹭回来啦。”哀家现在回家了,哀家也有亲人在身旁,哀家要大声喊出来,要告诉世界:哀家一定要留住这一切。   哀家才不管身后那站在冷风中的妇人恶毒的眼神,哀家以后再慢慢和她计较。   ? ☆、少女情怀 ?  一夜未睡,辗转卧榻,两世记忆像折子戏一样成幕地展开在哀家眼前。有喜有忧,有笑有泪,哀家躺在床上,就这样时而笑时而哭,转眼间,就要天亮,却又沉沉睡去。   梦里,年方三岁的哀家坐在外公怀里,那一天,应该是哀家和娘亲去白府告别的日子,之后白府举家迁往广陵,远离皇城,遥遥躲开了泱泱皇城的权势干戈与勾心斗角。   外公温暖的手摸摸哀家的头,却是对旁边的娘亲说道:“这次白家离开洛阳,虽说对白家来说是好事,但是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哀家的身体里装的是个从异世穿越来的高智商灵魂,怎会听不懂他的话外之意。   “父亲放心,若雨当年虽然做错了事,但在云府她一直很安分。”娘亲给外公倒了一杯茶,外公端起,轻声一叹:“只是她一直心怀鬼胎,你虽然是长安候府的当家夫人,却也不能不小心着些。”   娘亲点点头,微笑着摸着我的头,外公挠挠我的鼻子,哀家咯咯乐着。   “千昧居你留着吧,等白鹭大一些,就留给她当嫁妆。”外公把哀家送到娘亲怀里。   娘亲抱起哀家,欲向外公行礼,哀家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够感受到离别之时不舍的辛酸之意,娘亲被外公一把扶起:“去吧……”   “小姐,小姐……”浅碧何时来了?“小姐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哀家睁开眼,梦里的景象太真实,竟一时忘了情,哀家摸摸脸蛋,果真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挂着。   梦中即是前世五年前的场景重现,那时哀家即使知道哀家的二姨白若雨有心加害哀家娘亲,却始终没有找出她的漏洞。直到后来哀家娘亲病逝许久,哀家已经位列贵妃,她才示威般地告诉哀家:“你娘生病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的死也是我害的,怎么?心疼吗?”   哀家前世没有报复她不是因为哀家没有办法,而是不久之后,她的女儿,哀家的庶姐云清灵上吊自杀,她遭到了现世报,疯掉了。   她害哀家的娘亲疯了整整五年,终于使娘亲心力憔悴地离去。   哀家嘴角一勾,分不清是微笑还是冷笑,这表情好似吓到了浅碧,她递来漱口水,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好得狠,哀家跳下床,走到梳妆台前,镜中一个小丫头,圆圆的脸蛋顶着两个总角,双眼微肿。   “小姐很可爱呢,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浅碧走来,手中拿着梳子,轻柔地帮哀家解开头发,一下一下顺着。   “浅碧,给我换个发式吧,要持重些的。”哀家按住她的手。   “好。”浅碧果然是个极手巧的,少顷一个发髻就这样挽成,让哀家脱去了许多稚气,哀家看着甚是欢喜。   却听见有敲门声,门外传来声音:“浅碧姑娘,侯爷说让小姐到前厅一趟,丞相和丞相公子来了。”   “这就来。”浅碧说着麻利地给哀家戴上木兰花簪,找来一身淡蓝衣裙,浅碧总是懂得哀家心思的。   绕过一个又一个回廊,哀家看着二姨端着一盘子什么东西,往东厢去了,东厢,不正是哀家的娘亲所在吗?二姨,你就不能安分些吗?哀家正要跟上前去,迎来一个丫头:“二小姐,侯爷让你快着些。”   哀家气得一跺脚,恢复正常神色:“这就去。”   浅碧拍拍哀家的背,哀家心安了些,今日侯府有客,暂且饶过她,但哀家不会任她嚣张下去。   哀家被浅碧领着踏入前厅的门,浅碧的大步子努力配合着哀家的小步子,但哀家还是跟得晃晃悠悠,左摇右摆。控制这渺小的身体对哀家来说也是个不算小的挑战。   走到那个熟悉的宽额顶男子面前,哀家一福:“丞相好。”然后走到长安候我爹身边坐好。   郦光乾见状笑笑道:“二小姐真是知书达理,上次救了我儿,还没好好谢过。”之后对身边坐着的小男孩道:“世南,快谢谢二小姐。”   哀家一看,小男孩的脸色好了不少,许是回家后大鱼大肉地侍候着,面色愈发红润,哀家见了直想咬一口,转念一想,几年后,这位又该是怎样的翩翩少年郎?便忍不住任粉红色的少女之心肆无忌惮起来,多少年了,哀家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怀?   小男孩慢慢从椅子上下来,微微鞠躬道:“昨日承蒙二小姐搭救,世南感激不尽。”   哀家点点头,表示心意已经收到,却看对面小男孩双眼似秋水,这双秋水看着哀家,左眼忽而一眨,又像是夜空的星子忽然闪了一下,闪的哀家小心肝乱颤。   他乖乖回到座位,郦丞相双手一拍,侍从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哀家的爹,哀家的爹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将锦盒放在一边:“小女救了公子本是道义之举,丞相又何必以如此贵重的宝物相馈?云凯不能收。”   哀家喝一口茶,也不理会大人之间的事,哀家的爹长安候做的决定,哀家一贯是支持的,郦丞相想借着救命一事拉拢哀家的爹。哀家的爹对圣上是多么忠心耿耿,又怎会做拉帮结派的事?   只不过,拒绝郦丞相之后,云家的日子恐怕就不大好过了,毕竟郦丞相是当今皇后的兄长,几年后,又会成为太后的兄长,后台如此强大,只凭着战功封侯的哀家的爹怎能斗得过他?哀家的爹能有如此地位,全因着一腔赤胆忠心。云家全家都赤胆忠心,就这等忠心下教育起来的哀家我,竟然在后来被郦丞相污为奸后,可见他并不是什么善茬,他安得什么贼心,此时便能够窥之一二。   郦丞相放下茶杯,少顷,才憋出来一个笑来:“这锦盒中物,本就是赠与二小姐的,侯爷何不问问二小姐的意思?”   哀家既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也该有些好奇之心,便装装样子打开锦盒瞧看。原来是一个清透翠碧的手镯,试着戴在手上,触感微凉,戴在手上甚是舒服。哀家本想留下的,只可惜……哐啷,是手镯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只可惜,手镯上的凤雕得真是精致,哀家什么没见过,怎会贪图皇族之物?现在哀家只是长安候府的小姐,戴着这个害怕折寿,哀家可还想多活几年。   郦丞相脸色果然变了变,有一怒之下起身要走的意思,还是哀家的爹机灵,他一下站起,微微鞠躬道:“郦丞相的好意,云凯代小女领受了,不如用过午饭再离开。”   郦丞相正要回话。却见门口一阵动乱。   “夫人,你不能进去,老爷正在待客呢。”像是家丁在焦急地阻拦着什么的声音。   “是啊,夫人,随奴婢回房好好休息。”一个丫鬟也跟着说道。   “老爷……老爷在里面吗?”娘亲的目光穿过丫头的阻拦,望向厅内,看到长安候家父,便如孩童一般道:“老爷…若倾想吃果子……”三分羞怯,七分傻气。   哀家一看,立刻坐不住了,哀家的娘亲白若倾昨日还好好的,只是有些虚弱的躺在床上,今天怎的忽然就跑到这里,还一副如此痴傻模样?   白若雨可真会选时候,她难道不知道这也是把自己的相公坑了?   哀家的爹眸光微动,面露苦涩。哀家知道,娘亲久病,他也不曾嫌弃了娘亲,只是无法接受她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郦丞相立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夫人,翠秾带你去找果子吃可好?”丫鬟好言劝道。这个丫鬟原来叫翠秾?莫非是陪嫁二姨过来的那个?   “我要找老爷,让我见老爷……”一声高过一声,却见哀家的娘一下子拨开拦着的下人,翠秾竟也被哀家的娘推倒,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娘亲窜进客厅,看到桌子上的梨子,便拿起大吃特吃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就像是冬天久未饱食的乞丐,就像是丛林迷失久之的小兽,场景怪辛酸。哀家的爹在身后一下子抱住娘亲,哭着道:“若倾,若倾你怎么了,我在这里,在这里啊……”   哀家看着难受,就原地抽泣起来。上辈子哀家的娘亲就是从这样一次犯傻过后,一次比一次闹得紧,一次比一次衰弱和憔悴,最后慢慢走向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想到哀家前世英年早逝的娘亲,真是越想越辛酸,眼泪就成股成股地滑落,落在衣襟,掉在地上,碰到地上的碎玉叮当作响。   突然觉得周身被温暖包裹着,哀家一抬头,对上郦世南温暖的目光,眸光中秋水微漾,闪着动人的光芒。   郦世南把哀家拥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哀家的背,一言不发。   只是这样的温暖,哀家能留住多少,留住多久呢?   突然觉得手中多了一个什么东西,低下头一看,是一个木兰胸针。   心中响起一句诗,“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蹋马蹄清夜月。”哀家竟也有了些许少女情怀。   ? ☆、云家清和 ?  娘亲犯傻犯够了,就睡了过去,哀家的爹扶着她,就那样吃劲地站着,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娘亲。没想到,她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做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踏实的梦。哀家和郦世南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大人们行动,谁也不出声。   郦丞相觉得无趣,把郦世南叫到身边,微微一礼对家父道:“本来只是来道声谢,却不想遇见尊夫人身体微恙,本相心中十分抱歉,只是眼下情形,侯爷也应当放宽心才是。”之后便带着郦世南大步流星地离去,他以微小的身体努力跟随着父亲的步伐,也是晃晃悠悠,左摇右摆。   哀家把手中的物什放在眼前细细观摩,木兰辛夷本是寒物,奈何这枚小小胸针是暖玉雕琢而成,放在手心只觉得玉质微温,不忍一握。   哀家的爹本尊扶着娘亲回到卧房,哀家也觉得疲惫,就自行回房去了。   白若雨这个不让人省心的。   回想前世,三岁的我坐在外公怀里,听着他对娘亲的嘱托,哀家早些时候的疑惑就蓦然解开了。   任谁都会奇怪,云清灵明明是庶出的女儿,怎么偏偏比正室的娃还要早些时候出生。原来前因竟是这个庶出的女儿早在爹娘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就在娘胎里挂着了。   哀家的二姨果真是个会干好事的,当年哀家的爹去白府商议和娘亲的婚事,偏偏中了计醉倒在二姨香怀,不省人事之时发生了那件好事,于是乌鸦一朝得势变成凤凰。白若雨平时在白家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但门风为上,毕竟也是好生教养过的,把她嫁与哀家的爹长安候当个偏房也不算折煞家父。   于是好事成双,长安候娶了洛阳首富白英的两个女儿。八个月后,云清灵降生。十一个月后,哀家我降生。   不择手段得来的幸福也许才是真的幸福。哀家这样想着,最起码白若雨这样认为。   这就想起了敲门声。不等浅碧去开门,已经有人推门而入了。一身翠华耀眼,头上钗饰不曾凌乱,哀家的二娘果真淡定从容。   “白鹭啊,听说你娘病了,怎么不去看看,反而在这躺着?”话语有些急切,有些嗔怪,眼神却泄露了她的自鸣得意。   “哦?是二姨来了。”哀家起身跳下床,道:“我亲眼看着母亲犯病到最后,怎么母亲睡下,二姨偏偏让白鹭去探视,这不是让白鹭做些不孝的行径吗?”   白若雨呵呵一笑:“我这不也是才听说,就急急过来告诉你,我也正打算去你娘那呢。”   哀家掩面一笑:“二娘还是去看看翠秾吧,娘亲犯病时可不小心把她推倒了,摔得可是不轻。”   这个翠秾也是忠心侍主才实实在在地狠狠摔了一把,假摔能弄成真摔,看得哀家都心疼,直直想给她送去一贴狗皮膏药。   白若雨揪着手帕,轻轻咬着下嘴唇,一副女子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心里该是很不解哀家怎么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吧。哀家冷哼一声,这样一根老黄瓜还在哀家面前装模作样,卖弄风情,这点伎俩也只有在老黄瓜那里才管事,哀家看着只觉胃里一阵翻腾。   白若雨转身离去,连个辞也不告,白家教育了她十六年,在云府又熏陶了九年,如今这幅模样可真是个登不上台面的。   “浅碧。”哀家看着自己镜中的小花脸,也不去拾掇:“我爹还在前厅吗?”   “春樱方才经过,说老爷一直呆坐在前厅。”   哀家点点头,道:“先去安抚爹爹,再去探望娘亲,娘亲此时也快醒了吧。”浅碧颔首,她必然懂得哀家的考虑,白若雨想一石好几鸟,想扔一只包子砸好几只犬,算盘打得太响了些。   做戏得做足,哀家作为嫡女得先经过家主的允许才能去探望家主夫人才不算逾矩。哀家捧着肚子觉得好笑,看自己的亲娘还得做戏给庶母看,这真是——无势女童的悲哀。   “小姐觉得胃不舒服吗?咱们晚些再去见老爷吧。”浅碧温存的声音响起,哀家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温暖,比起云清灵,哀家更愿意认浅碧当姐姐。   云清灵吗?就是人太傻了,本质还不算坏,只是有个本质算很坏的娘亲。她上辈子没做什么对不起哀家的事。这辈子,哀家也不会因为她娘而迁怒她的。   前厅里,家父颓然地坐在一个半倾斜的椅子上,眼神空洞。这本是人之常情,一向知性体贴的当家主母表现出失智的模样,做丈夫的必然是难以接受。   只不过,伏在他膝边的鹅黄色身影在干什么?   哀家走近,忍不住叹息,果真只是个身体比哀家大三个月的。   云清灵此时应该乖乖呆着或者安慰一下面露苦色的父亲,可偏偏告的是哪门子状呢。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真是……让人为难。“爹爹,娘亲从妹妹那里回来后哭个不停,一定是妹妹欺负娘亲了,爹爹……”一声声娇滴滴软绵绵的话语,让人觉得这个娃娃真是可爱,但是放在哀家这,却也是毒物一般的存在,说是童言无忌,却最容易让人坠入深渊谁能断定,这些话不是被谁唆使的呢?   “姐姐可莫要欺负白鹭,二娘只是叫我去看娘亲,我只是说娘亲可能还在睡着,二娘不应该让白鹭在这个时候去相扰,那是不孝。可是二娘回去怎么就哭了呢?白鹭可没说其他的呢。”哀家的爹此时抬起头来,用一种仿佛第一次见的眼神望着哀家,之后挥挥手,叫来绿茯把云清灵带走。   前厅没有了大毒瘤生出的小毒物,哀家身心舒畅不少,看到家父依旧一副低沉难过样子,哀家远远站着,并不靠近,也不打扰。哀家才不是软骨头,要像云清灵一般伏着爹爹的膝盖才说得出话。   “白鹭,过来。”声音温和,透露出关爱,哀家十分惊诧。哀家的爹这位硬汉何时也表现出这样柔情的一面了?哀家揉揉眼睛,看看他,莫不是被谁附体了?   哀家乖乖过去,努力表现出一个弱不禁风的八岁女娃应有的慌张模样:“爹爹会不会不要娘亲了?”双瞳闪烁,眼窝挤出盈盈泪花。   “白鹭想什么呢?当然不会。”家父摸摸哀家的头,却转而道:“以后害怕的话,就由爹爹来护着你,”   哀家心里蓦然温暖,没想到长安候家父竟还有如中央空调般的时候,却听他道:“不要再让别的男孩子抱着了,知道了吗?”   哀家一个激灵。前世的爹好像没有这么细腻,连哀家被哪个男孩子抱都这样斤斤计较。不过哀家前世,出嫁前,仿佛并未被哪个男娃如此抱过,就连宠物都是像商量好似的统一的雌性。   哀家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家父看着哀家乖巧的样子,却是温和地笑了笑,这笑如都城三十六度的中午时段的土路上突然而至的洒水车,抹平了哀家对这位爹长久以来的距离感。   “老爷,听闻大姐今天状况并不太好,现在可有好转?”一个如泉水清澈的声音就这样穿越虚空而来,是了,并不是所有庶母都属于可恶的族群,眼前正急匆匆赶来的,就是前世待哀家真诚如亲娘般的三娘——林桐兰。   还有待哀家真诚如从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亲弟的庶弟云清和,此时他正被侍女抱着进来,年方七岁,他也惦念着嫡母的身体:“爹爹,姐姐,大娘现在怎么样了?”   清和一向只管哀家叫姐姐,至于清灵,他叫大姐,哀家听着却没有这个姐姐来得亲切。哀家看着他,感叹小清和如今也懂事了呢。   家父道:“她如今是睡下了,我竟从未在意,一向清醒的若倾,怎的突然间犯起糊涂来。”他说完,头埋在双臂间,声音更显喑哑:“都是我的错,如若我对若倾多一些关注,也不会出现这般情形……”   三娘走来,伸手扶起他的头,拿着手帕轻轻擦拭,捋顺他些许凌乱的发丝:“老爷忙于国家大事,对内宅少有关注是应当的,如今大姐这般,是桐兰照顾不周。”   家父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停止动作,然后轻轻拍拍她的手,道:“这也不能怪你。”   却听三娘道:“我本不应多言,大姐本就在病中,身子虚弱,今日光景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家父听闻神色惊讶,继而摇摇头:“云府怎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他努力压低声音: “白鹭与清和还小,以后不要在孩子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你是好心,但若倾的病我会请个好大夫来医的。”   哀家忍不住一叹,这个爹,是该说他太自信以为自己治家严谨呢?还是该说他不解风情一点不懂女人心思呢?   从九年前醉卧香怀,把若雨认作若倾,错付柔情的时候,就应当了解,女人的嫉妒心理该是多么可怕。   哀家不忍三娘的好心冷场,拽着她的衣襟,向外走去,“三娘,咱们去看娘亲醒来没有,清和也好久没见到她了呢。”   林桐兰点点头,清和被丫头放下来,颠颠地跑到哀家面前,伸出柔嫩的小手,扯住哀家的食指。哀家转头对小清和笑笑:“跟上哦。”小清和点点头,脑后长寿辫也跟着一翘一翘的。   云清和,二十岁即官拜大都统,率领一众将士,护卫疆土。同时也护着哀家我。   哀家晚年,常常感念的就是没能给清和寻个好人家相配。哀家深知孤独终老的滋味,就像是披着斗笠在冻江上钓鱼,寒且孤凄。但哀家尚且有皇儿祗钦相伴,他却膝下无一子一女。   少顷,哀家娘亲的屋子就在眼前了。林桐兰轻声问着守门丫头:“夫人如今可醒着了?”她是这样善良,这样为她人着想。   哀家便庆幸还好前世的她早早去了山里清修,远离了多少红尘纷扰政治倾轧,这样淡淡的女子,并未轰轰烈烈爱过,却把她和哀家的爹的儿子清和教育得出类拔萃,从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一种圆满。   丫头打开门,哀家拉着清和随三娘进门,只见若倾娘亲面色如纸,却强带笑容,看得哀家一阵心疼。   ? ☆、酒鬼先生 ?  如果说哀家前世的前世作为新世纪摇篮孕育起来的有为女青年,为了救落水儿童把性命搭上是傻,哀家的前世当了一辈子国母,却没能挤出时间好好体验一次爱情是真傻,那么哀家今世不提防哀家的庶母二姨就绝对不是一般的傻。   前世哀家看着娘亲一点一点傻掉疯掉丝毫没有办法,纵使对二姨疑心,也没捉到她的证据,哀家这辈子不想当个没心没肺的,于是在哀家娘亲犯傻客厅混乱的空档,就吩咐浅碧去哀家娘亲的住所查看了,却没想到有人的计划真是周密,并未留下蛛丝马迹。   真是人善被人欺。   哀家送走了三娘与小清和,留在娘亲身边。娘亲面色苍苍依旧强笑着向哀家伸出双手:“鹭儿,到娘身边来。”   哀家使劲点点头,毕竟眼前的女人是孕育哀家到出生的人,血肉至亲情浓于天地,哀家鼻子泛酸,把脸轻轻放在她的胸前。她抚摸着哀家的脸,指尖冰凉,她缓缓道:“鹭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亲了。”   哀家抬起头,撒娇道:“娘亲好坏,生病那么久。清灵还有二姨,我就只有浅碧陪。”   她似眸光微动,轻声叹息道:“白鹭,有时候,人是算不过天的,所以娘亲病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大夫,却不知道能陪鹭儿到什么时候。”   “有鹭儿在,娘亲想陪鹭儿到多久,就能陪多久。”哀家不会随意说出戏言,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让它实现。   “鹭儿,即便娘能等到你长大,鹭儿还是要嫁人的。”哀家无奈,这是要交代遗言,还是给哀家未来的命运来个预告?   哀家佯装不懂,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无辜神情:“嫁人是什么?能吃吗?”   娘亲觉得好笑,摇摇头:“嫁人就是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一起过一辈子,白鹭听娘的话,以后要嫁给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上,白鹭可懂得?”   “白鹭不嫁。”那个不问政事薄情寡义把霖国硕大江山留给哀家一人承担的不负责的家伙,哀家才不要再嫁他。   “就当是为了云家,也为了娘。”她仿佛心中有所忧虑,眉峰微皱,倒使一副病容更胜西子。   哀家就着年幼,便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即便是为了保云家,哀家也有的是办法。   哀家走出屋子,迎面走来丫头竹珺,这是浅碧的心腹丫头,也是个机灵忠心的,今年十二三岁的光景,浅碧对她道:“以后就好好照顾夫人,尤其当心着点二房的。”   竹珺点点头:“二小姐放心。”   哀家重生在这样一个春天,花红柳翠,天高云轻。长安候府大夫人疯傻事件过后,府内倒是一阵安宁祥和,哀家终于能松一口气,缓一缓,韬光养晦了,所以正应当一睡睡到正午。   却偏偏被那人搅了哀家清梦——哀家的教书先生杜而立。   那日哀家正在床上睡得正酣,浅碧却叫醒哀家,要侍候梳洗。哀家心头一阵懊丧,却依旧云淡风轻吩咐道:“就梳个寻常发髻就好,下午随我去后园放纸鸢。”   浅碧有些为难,半天不知道如何张口,哀家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怎么?不想陪我这个小娃娃玩吗?”她越是这样哀家越有打趣的心思。   “老爷说带小姐去见教书先生,大小姐和小少爷已经去了,小姐是不是要快着些?”浅碧一口气说出来,脸憋得通红。   “我还需要教书先生?”哀家还需要教书先生?是了,前世好像是有那么个人,让哀家以嗜酒的由头撵了去,莫非这就是那位先生?唔,要撵走这人就还用那个理由好了。   “小姐,虽说霖国上下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小姐不是还告诉浅碧,知识就是力量吗?”况且哀家的娘亲曾千叮咛万嘱咐她把哀家往一国之母的道路上引。   被浅碧唠叨烦了,哀家摆摆手:“罢了罢了,那就快着些。”   这丫头倒是麻利,哀家很快就被捯饬的变了样子,整洁大方,也只能整洁大方,一个八岁的娃娃若被打扮得太花哨就真成了布偶娃娃,况且哀家才不会学云清灵,那个一天要换好几件衣服的女娃儿。   长安候家父正在静淑阁与那人客套,哀家突然好奇,哀家我爹若能对教书匠如此客气,便不能小瞧那人,仔细一瞧,斜眉入髻,眼若银辉,鼻梁微挑,唇薄如叶,翩翩一公子,略微有些痞气,也能见出儒雅,不过感觉像是哪里见过,应该是上辈子吧。   哀家心间一紧,前世哀家是造了什么孽?失策到把这样的男子给撵了去?   “侯爷放心,而立一定谨遵师德,用心教导公子和小姐们。”杜而立送家父出门,家父不放心,回头道:“清和清灵我都嘱咐过,只是白鹭切记休要调皮,用心听先生的话。”哀家觉得家有慈父,有时一定也是件坏事,尤其是对哀家这种本来不打算待见这位两世的爹的人。长安候我爹突然化身为唐僧,如此婆婆妈妈,哀家觉得有些心衰。   作为名门贵胄的儿女,耳濡目染之下,哀家和清和他们也是有些文化底蕴的,名字会写,李白老杜的诗会诵一二,哀家就会的更多了,自然对三字经千字文等不屑一顾。   杜而立虽长得不入俗流,却教的很入俗流。第一堂课就是: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恶。其实他应该教这个。   云清灵与云清和摇头晃脑,哀家呆若木鸡。左不过还是要应付一下,就勉强从口中挤出那么几个字。   杜而立嘴角挂笑,眼光犀利:“白鹭小姐,请认真诵读。”   于是哀家也摇头晃脑起来。   “子不教,师之惰,教不严,师之惰。”哀家嘴里念着,却已然有些犯困。   双眼打着架,双耳已听不见声响。眼前是蓝绿色的湖水,依稀见到有个小男娃向哀家的方向游来,他夺去了哀家此生的初吻。   “今天就到这,白鹭小姐等会再离开。”哀家猛然醒来,低头一看,胸前还挂着那枚胸针。   云清灵与清和被各自娘亲的丫环接了回去。   “先生放白鹭出去吧,东风正好,白鹭想放纸鸢玩。”是啊,东风之后,就是黄昏近了,哀家就又该韬光养晦了。   “云掌柜好记性,那日千昧居的酒,我可还没喝够呢。”   哀家腾地站起。   “好你个醉鬼,竟还来讨酒喝。”那日千昧居门口那位胡子拉碴竟然混迹到云府,也真是他的本事,哀家的爹一定没想到,在这翩翩公子的皮囊之下,竟是个狂放不羁的醉鬼,他何曾将人看走眼过,他若知道又该做何感想?   也罢,嗜酒也并不是他的错,身怀大才之人,也必然身怀极端的嗜好。只是民间难有佳酿,哀家此次便圆了他的念想,只求再上课时,先生能饶过哀家几回。   修书一封,让青冥送来几坛子好酒,哀家要好好孝敬先生。   不出一个半时辰,酒就从后门运到。哀家忍不住感叹,青冥效率很高,青冥很大方。因为他把哀家珍藏着留着出嫁喝的女儿红都挖出来了,哀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   着浅碧在后院的亭子收拾出一张空桌,哀家欲邀先生在后院一叙。   说得无非就是“白鹭生性怠惰,不是读书的料,还望先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是“哀家一见先生,如睹天人之姿,先生青年才俊,怎好与无知幼女计较,便抬手饶命则个。”云云。   一杯一杯灌着眼前这位,哀家深知舍不得女儿红套不着狼,男子汉即使是醉酒后的承诺也是承诺,悔不得。于是哀家看着他笑意盈盈地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哀家倒的酒,就等着他说一句:“好。”偏偏不能遂了心意。   也罢,也罢,哀家也不想与他计较了,三世智慧都斗不过他?哀家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喝着珍藏的女儿红,哀家觉得舒爽,既然是好酒,就该好好享受,便一下子忘了最初目的,忘情地喝了起来。   女儿红,据说是庆祝女子出嫁喝的酒,偏偏哀家此时喝了。想想活了三世竟然没有好好出嫁一回。婚车,花轿,都是眼瞧着别人踏进去。都说成亲是爱的坟冢,可哀家宁愿被埋进去,至少觉得没有白活一次。   哀家喝得忘情,把先生晾在一边,却也不见浅碧来叫。   哀家终于头发晕,倒在桌上,恍恍惚惚间,对面那人说:“自古女子多愁嫁,你这么大点女娃,又愁的是什么?左不过先生以后放过你就是了。”   哀家心里回他:“你懂什么?你初吻被夺一个试试。”哀家摸摸胸前,有个东西温温的,还在那里,在那里就好。   隐约觉得被人抱起,那人好似怕哀家被风吹着,还用袖子仔细挡着哀家的头,睡过去之前,哀家好像咕哝了一句:“先生今年芳龄几何?可曾许了人家,你看小生入得了眼否?”哀家不知,醉酒之后竟然能混蛋成这个样子,调戏先生,够去省身阁跪个三炷香了。   哀家一睁眼,已是大半夜,四下清静,哀家福至心灵,想要吟诗一首,遍寻纸张不到,就草草在丝帕上乱写了一句诗,然后满足地倒下继续韬光养晦了。   丝帕上,哀家涂鸦了一株木兰,木兰旁边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世南。   ? ☆、碧水青山 ?  哀家知喝酒有三忌:一是猛灌,二是忘情,三是——在你最不想丢丑的人面前喝醉。和杜而立那一叙,哀家同时犯了这三忌,感觉甚失策。酒醒头痛,看到桌上丝帕凌乱而潇洒的字迹,哀家就更为头痛。   《越女歌》这种年轻女子挂在嘴边,戏里戏外唱腻了的辞句,从哀家笔下流出,哀家觉得真是罪过,阿弥陀佛,可不是犯了五戒中的邪淫之戒?将丝帕胡乱网怀里一塞,出门透透气去,这一屋子酒气和哀家被先生叫起的怨气四处弥漫,感觉真要闷死人。   杜而立说:“早起有益于身心通畅,一日之计在于晨。”哀家却只知道,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那日千昧居门口,他酒醉力挑哀家手下三员伙计;昨日后花园凉亭,哀家一个不小心吐他一身。两人都互相在对方面前丢丑过,算是堪堪扯平。   今日在课业上,他也没再为难哀家,任哀家神思游弋,魂不附体,他却一副了然状,好像猜到了哀家什么心思,其实哀家只是睡眠不足,他哪里懂得三世为人的哀家每夜梦魇缠身,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呈现却有心无力的焦灼?   哼,哀家心里冷哼,哀家也是比你大的,你也理当唤哀家一声祖奶奶才是。   哀家这般,已是困倦地胡思乱想了,一个激灵,感觉像从九重楼阁急坠而下,吓得哀家冷汗直冒,抬眼瞧,杜而立双手负立,低头瞅着趴在桌上的哀家,斜眉微挑,隐约含笑。哀家觉得在清灵清和面前理应尊敬先生以彰显云家嫡女风范,同时也需给先生十足的面子,便直起身,整理好发髻,轻声咳咳,示意可以继续讲课。   杜而立指着门口,哀家顺着望去,浅碧在那站着,一脸忧色。哀家还未见过,一向淡定从容能担事的浅碧还能有如此光景?便心下一阵担忧,就蹦下椅子,快步走去,边走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哀家身上滑落,顾不上许多。   “怎么了?”哀家问道。   浅碧把哀家轻轻一拽,拽到门外,尽量压抑着担忧的语气:“千昧居出事了。”   哀家一听,心下担心青冥,就意欲离开,总之杜而立不会阻拦便是,却听到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妹妹,你的丝帕掉了。”   哀家满心满肺都是青冥,怎会多做耽搁?便道:“送你了。”青冥心高气傲,若是千昧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哀家恐怕会再度失去了他。   马车一路奔驰,溅起三尺飞尘,马蹄达达,敲击哀家心弦如鼓点。浅碧的担心丝毫不比哀家少,她把所闻尽数告知哀家:东街赵员外家次子迎娶新妇,在千昧居订了五百坛好酒枝上秾,宴欢之时,竟发现有百许坛的酒索然无味,赵员外以为是青冥在其中掺了水,于是今日找上门来,不依不饶,非得千昧居给个说法。   百余坛酒能值多少钱?哀家担心的是青冥和千昧居的声誉。   一旦百姓认定千昧居作假掺水,那么从今以后,千昧居优良声誉的根基算是被撼动了,千昧居是哀家的家底子,最终的受害者不是哀家还有谁?   哀家顺着因风吹起车帘而无遮挡的车窗口,远远望见千昧居门口:“今日停业休整”的大告示。赵员外应是刚闹完离开,却也不至于休业。生意一旦做大,酒楼一空,连休整也显得惊心动魄了,然而只是一次诬陷而已,青冥又何需做到如此地步?   青冥自从当了掌柜,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与之前为伶官时已是大为不同,尽管如此,哀家心底仍是免不了惊心动魄着。   快步走进前堂,青冥一身素衣,面容憔悴,知道是我,他连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青冥有愧于白鹭,未能经营好千昧居,自请卸任掌柜,还是让青冥回去唱戏罢。”一向都叫哀家丫头的青冥竟能这般,看来是受到了打击。   关上店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屋内却依旧显得昏暗,十分压抑,千昧居的一众伙计,包括账房厨子,悉数严肃着脸站在那里,唯有青冥坐着,作为掌柜,还是该有些权威。看着他这样,哀家觉得让他来做绝对是正确选择,但是不自信,却是他的致命缺陷。   哀家对这件事已心有大概,就开门见山道:“酒里兑水,这么低级的举动,你们说说,是不是千昧居的行事风格?”   前排的伙计低头不语,第二排的厨子装聋作哑,第三排跑堂的小倌中似乎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发言,却又被跟前站着的同伴按捺下去。   哀家试图走过去,虽然身材矮小,但之前原身树立的威严犹在,前两排伙计的纷纷避让,哀家便能走到那蠢蠢欲动人的面前,缓缓道:“你莫非是有什么想法?”   那少年也应是新雇佣来不久的,站姿笔直,并不像他人一样畏畏缩缩,诚惶诚恐,仿佛哀家这个大掌柜在眼前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他答言:“虽说千昧居一贯风格正直,不屑于做这样下三滥的事,但也要分什么时候,今时不同往日,酒楼改革,现在的千昧居,就算是掌柜的,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掌控了。”   什么时候?是暗指青冥来了之后,让酒楼走了下坡路了吗?   “哦,那你是说,千昧居的青冥掌柜故意酒中兑水,从中获利,中饱私囊了对吗?”哀家故意如此说,语气也是难得严肃。   闻言青冥神色一下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不怪他,哀家是他最信任的丫头,在利益面前,却没能全心全意相信他。浅碧在他身旁,轻轻安抚,就让她代替哀家吧,哀家明明也是迫不得已。   那少年眸光中似闪过什么,回道:“并非如此,青冥掌柜一来,就必然要有所调整,老人儿们的活被新伙计抢了去,心里记恨,会做一些糊涂事向青冥掌柜示威也说不准。”说完又笔直地站着,恢复正常神态。   哀家对他的敢言敢谏甚是欣赏,于是点头问道:“姓甚名谁?”   “寒春。”   哀家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只是……”   哀家不再言语,转身审视着新老伙计,目光在福临身上多停了一会,哀家从未发现,福临也是个俊朗帅气的,他今年有三十了罢,五年前他替哀家接手这里的时候,该是多年轻有为能一人支撑起这硕大的千昧居的经营。   福临一动不动,神色坦然,哀家不打算怀疑他。但是一想到他的老底……   前世大概一年前,白家表哥来云府做客的时候,似乎提到过,庶母二姨嫁人之前,一直有个青梅竹马来的,那竹马是白府一个执事,若雨眼光高,非高官公子富家少爷不嫁,后来聘给哀家的爹,那竹马也就没再执着。   怎么可能没再执着,白府迁移,他请缨留驻,便暂时管着千昧居,在云府的东南方向默默守着,远远望着,这还不算执着吗?   哀家走回众人面前,揉揉脑袋,“哎,不就百坛枝上秾吗?再备三百坛叶下稠送去,这酒不比之前的好上好几倍?别以为掌柜我是小气的,出了这档子事,我还是担得起的,别有的没的,往二掌柜身上推,或者相互猜忌,谁黑谁白,公道自在人心。”   哀家让寒春拿来伙计们的花名册,浅碧拿来笔墨,“既然说新老不同心,我也不能看着酒楼走下坡路,在千昧居工作两年以上的,自去账房福临那里领百两白银,回乡去罢,这些够你们衣食无忧了。福临完成这项工作后到青冥那领黄金百两,也回去广陵白家罢。”   福临终于变了表情,同样错愕的还有青冥,一屋子人,除了哀家和寒春之外皆不很淡定。但哀家从福临脸上却看出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悲伤。   “掌柜的不必如此,一切都是我。”他终于还是自己站了出来。   哀家很满意,有人其实还是敢做敢当的,不枉哀家外公器重他,让他协助哀家打理酒店,不过外公棋错一着,用错了人,这账哀家以后再和他叨咕。   哀家记得前世庶母二姨收买了福临,一点一点撬走了哀家的家业,哀家失去千昧居,却由此对权力生出些执迷,才有了进宫后的大刀阔斧对权对后位的强取豪夺。可以说他二人间接缔造了哀家奸后的名声。   但投胎一世重生一世的哀家又怎会不明白,这一个情字又是多少金钱买不来的?白若雨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福临他心甘情愿,愿意帮那个自己爱了十几年的人,甚至不惜一切,连带着让哀家一起倒霉,这一世,若不是因为青冥的出现阻挠了他的计划,他又怎会露出些马脚,让哀家恍然前世的一切?所以,这一世,哀家已然再不会被他的假象所蒙蔽。   青冥站起,面露疑色:“我一向敬你,向你虚心请教,你怎能暗地里害人?”   福临却是苦笑道:“你一个戏子怎么能懂?”   仿佛是在责备,哀家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能懂。   青冥最不愿的是别人污蔑他的职业,他用干净的嗓子,唱着干净的戏,却没落得好名声,青官在洛阳也只是一个艳名,脱去戏服,他也只是一个容不得欺骗容不得侮辱的倔强男子。他似要与之理论,哀家拦下他。“福临,你是个聪明人,为何始终放不下执念?”   他双目圆睁,岂止不可置信。哀家一声叹息,“你以为哀家真的没有查过你的底细吗?”   只见福临双眼低垂,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总归是我自己愿意。”然后他转身道:“我在此处已经没有容身之处,白家我也不会回去,这一次总归是我做错了,掌柜,就此别过罢。”   福临走得那样潇洒,什么也没有收拾,就这样干净地离开,恐怕他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他终究要离开,被迫放弃。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那样落寞,哀家心底一阵感慨唏嘘。   千百次的好抵不过这一次的错。有污点的人,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根本不能称作是好人。   哀家回身,看着浅碧和青冥坐着得极近,似乎是女在安慰男,男在说“我没事。”哀家感觉有些牙疼。   散去众伙计,唤来寒春,哀家吩咐道:“三件事。第一桩:给赵员外送去致歉书和两百坛叶下稠,嗯,刚才说的三百坛有点多了,别告诉其他伙计,知道吗?否则……”哀家握拳恐吓他,仿佛是想让他知道不听哀家的后果将是多么严重。   哀家继续道:“第二桩:帮青冥再招二十个伙计,以后用人的地方多了。这第三桩嘛,以后你负责管账,接替福临的工作。”   名唤寒春的少年望着青冥一阵无助:“掌柜,我可干不了那样的活儿,我只是个跑堂的。”青冥刚刚还在对浅碧温柔笑着,转头就插嘴到:“我看你行。”   哀家笑道:“青冥啊,那你去把我给你的《账房速成法》拿来给寒春瞧瞧。”   于是少年寒春便十分畏惧了千昧居大掌柜。   ? ☆、恍恍惚惚 ?  哀家时常自我反省,反思近来有否行差走错,反思是否得罪过谁,是否留有祸根。   哀家惶恐,有着上辈子作参考,前世那么多敌人,几十年生命里大部分时光都在清理敌人,却依旧受到不少伤害。人总是害怕重复相同的错误,所以哀家这辈子十分惶恐。   自千昧居人员整改之后,酒楼一切顺畅,哀家的家业需要自己人,即使之前的伙计们很出色,但他们是白家的拥趸,还有福临那么个异心的领着,于是最终还是下重本请他们离开。   青冥作青官唱戏的时候,识人无数,自然新招揽的员工也是极好的,哀家也看人极准,此时的寒春打算打得盘噼里啪啦,十分流畅不见含糊,哀家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真是根正苗红的好少年,千昧居有寒春他们在,必定红红火火,哀家数钱也必然会恍恍惚惚。   这几日,哀家也少不了对福临这个云府大毒瘤庶母二姨的竹马进行查访,探子回来报说,福临自离开之后,定居在洛阳就近的小镇,支起个摊子,做些代写书信的活计。   这对他并非坏事,守护在继续,只是不能够再帮人做坏事而已,生活从此安稳,只是孤独了些,可从没有人逼他做这样的选择。只是当初他若选择继续站在哀家的对立面,暗中使绊子,也许哀家会问他:是选择喝砒/霜死,还是喝鹤顶红死?他这样走开,其实还算聪明,也还能说明心中残留着善念,哀家其实还是能够体谅他的,但体谅不等于原谅。   今次哀家只是出门买个手帕,顺道在千昧居喝一碗茶,也算是微服私访。   再过两日就是寒食节,青冥已经开始准备冷食,寒食之后就是清明,青冥打算趁着这几日祭祖踏青时节,招揽些客源,也是蛮有头脑。   小憩片刻,哀家反思了最近经历的事情,犹如隔世,其实本就是隔世,哀家揉揉脑袋,忍不住叹一声命薄如纸,而哀家就是那张牛皮纸,果真是个结实顽固死不了的。   打了个喷嚏,不经意用手捂住口鼻,这是前世的前世留下来的文明的习惯,这若在古代,大家闺秀都是以手帕覆面,待喷嚏打过,轻轻移开,再付以一浅笑,轻声地道一句:“我没事。”   可哀家至今没遇见那个能坐在对面关切着问自己的人,想来觉得有些悲凉。   低头看看哀家的小手,柔嫩水滑,小巧精致。哀家一下子了悟,哪怕承受着两个前世,和满满当当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哀家现在是一个八岁的小姐,如花如诗,如卯时天边的太阳,如刚开锅的白嫩嫩的馒头。还有什么理由伤春悲秋?还有什么理由老气横秋。少年就该有少年样,虽然哀家还是忍不住去刺探世间丑恶,但哀家要善待纯洁。   说道纯洁……浅碧与青冥之间纯洁的战友之情,如今正在哀家面前如火如荼展开。哀家看着对面两人各自羞红的脸庞,各自别扭着,暗示着给对方关心,这心里面就像蚂蚁乱爬,哀家要等到什么时候再成全他们二人呢?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哀家觉得还是顺其自然较好,忽然很想念长安候府里哀家的大床,还有后园还埋着的一坛女儿红,不知道还在不在?   一想到还有杜而立那家伙在府上混吃混喝,哀家其实有点担心那坛女儿红。   “浅碧,走了。”哀家起身,临近桌子的纸窗透来正午明晃晃的阳光,哀家头上光华灼灼,心中豁然开朗,鸡飞狗跳。豁然开朗的是,哀家要从此刻开始要追寻自己的年轻,鸡飞狗跳的是,记挂那坛子哀家自留的酒。   哀家果真有些急切,一进门就朝通向后花园的走廊里奔去,衣带生风,哀家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十分潇洒,幻想浅碧伸手向哀家苦苦挽留说不让哀家走,想象太过痴迷,忽略了脚下的石棱子,于是哀家一个马趴,以狗啃地之姿定格在回廊的地面上。哀家疼得不敢动,一时间听觉却以我的天神的速度变得灵光。   对面的走廊里,哀家的庶母二姨的小女人的轻笑声音破空穿越而来,哀家心里发毛,慢慢扶着栏柱子站起,顺便靠着坐了下来,就偷偷摸摸地观察起来。   原来二姨身旁站着长安候家父。哀家心下一叹,家门不幸,家父竟然很从善如流地笑意盎然,双眉舒展。白若雨一直很懂得一个道理,趁原主人不在,使劲钻空子,然后慢慢窃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哀家为娘亲觉得惋惜,娘亲本来就体弱,自从在三年前一次流行疫病的浪潮中落下了病根子,就时不时需要卧床休养,二姨还在暗中推波助澜,甚至盼着娘亲犯傻,也不知她的病可什么时候能好啊?   白若雨这样巧取豪夺,也不怕遭报应。哀家觉得头疼,揉揉脑袋,清空思绪,细细听着。   “侯爷,后日即是寒食了,妾想着是不是要早早把祠堂打扫出来,以免祭拜时出了什么岔子,毕竟侯爷一直很看重孝道。”白若雨一手挽着家父,带笑说道。   侯爷我爹一阵点头:“你想得对,倒是我近来被朝政困扰,府中之事你费心了。”哀家赞同,是很费心。   两人慢慢走着,渐行渐近,“妾也觉着应该适当让孩子们出去踏踏青,见见外面的世界,毕竟孩子们还小,课业之余放松也是极好的。”   家父点点头,伸手把庶母二姨的掉落的发丝掖在耳后,然后继母二姨娇羞的笑笑。这一幕在哀家看来像戏一样,看完之后没有特别想法,只觉着哀家的爹审美是不是有待提高,明明东厢有个病西子,他偏偏宠着这假西施。   男子朝朝暮暮未定心思,女儿病中未央心心念念。哀家一不小心又想到前世在后宫的摸爬滚打,看惯了荣辱兴衰,对于皇上今日东宫明日西宫的不定的恩宠早已看透,因为了解所以才不愿去浑水,既然相公待自己不一心,自己又何必以整个真心去换几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的心意?哀家生平是最厌朝三暮四的。   起身拍拍屁股走人,去后花园找酒喝,哀家自觉那坛子酒留不到哀家及笄出嫁,就要进入他人肚皮。所以决定应了那句古话,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虽然哀家的预感一向准,但是看到后花园对着春光意态悠闲小口啜酒的杜先生,哀家有一刻惊艳了。   “先生,你怎可盗人酒喝?”哀家此时已怒不起来,但是讲事实,说道理,喝人酒最短,杜先生你不觉得理亏吗?   “是白鹭啊,要不要一起喝?总之已经开了坛,再封回去岂非变了味道。”哀家注意到他眼中片刻闪过狡黠的光,杜而立,这人到底是何方人士?前世未曾探究,只因他被当作醉鬼让哀家撵走了。而这一世,他却如此让哀家刮目相待。   不求富贵,不问理想,只做此刻醉酒仙。   哀家坐到对面,也倒上一杯,想小酌一口,神思又开始飘忽,喝酒是好事,却觉得心里总有一抹影子挥之不去,抹不掉,化不开。   “白鹭,今天我去探望云夫人了……”哀家一个直身,神色微怒道:“女子的闺房岂是容你随意进出?”   见哀家情绪激动,杜而立急忙双手示意哀家坐稳,而后道:“我可是获了侯爷准的,侯爷知我略通医术,故而……”   杜而立人品就是如此,非要在关键地方吊人胃口。   “我看云夫人的病情有些微妙,像是人为。”   “你还能看出这个?”哀家有点佩服他了,这位看来不仅是个医术高明的,也是个敢说敢言的。   “咳,我也只是一看而已,白鹭小姐天生聪慧,也当小心才是,以免病害缠身。”说罢杜先生一脚抬起放在旁边的石椅上,侧躺着往嘴里又送进一杯酒。这还真是把自己当作仙了?   “我倒不用先生担心,先生是否看出了如何人为,才让我娘疯癫痴傻?”口吻有些急切,哀家果真还是念念不忘那一天,哀家的娘痴傻的那一次,哀家真是又气又恨,白若雨她藏的太好,娘亲疯傻只是一阵,故而市井郎中或是宫廷医师看后都摸不到头脑。   “白鹭不用过于担心,虽然我一时还不确定,但只要发现载体,夫人的病因就一定会水落石出。”   哀家点点头,只能慢慢等她露出马脚,然后捉个现形了。   杜而立微醉,有些眯眯眼,却突然直起身,然后侧身倒向哀家,喷哀家一脸酒气,道:“白鹭小姐,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然后倒头就呼呼睡去。   哀家一阵心惊,左右看看,确定是否四下无人,酒话可是不好乱说的。   唤来浅碧给这睡着的人披一件薄毯,然后将他移开。哀家有些疑惑,杜而立这样纤尘不染的人,他有什么理由帮哀家?   恍恍惚惚中,哀家走到大床,往上一躺,打个滚,床果真是个好地方。却听见一个童音传来:“姐姐,这是我的床。”哀家趴起,脸蛋火烧烧,把手伸到他嘴边,眯着眼左瞧瞧,右看看,然后转回来,对他做噤口的动作:“小清和,姐姐困得紧,就让我在你处借宿一次罢。”   ? ☆、护花使者 ?  都说好酒送人好梦,哀家偏偏做了一个悲伤的梦。   梦里光阴兜兜转转回到了前世,场景定格在霖国皇陵。吾儿祗钦率一众大臣,在哀家的坟前拜了又拜。吾儿还算有良心,把哀家和先皇葬在一起,哀家一世骂名,没想到在死后反是享到了作为一国之母应有的待遇。   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梦里是清明时节,焚香祭祖的日子。祗钦首先起身,眼角挂着两行清泪,他屏退周遭臣子,然后突然下跪至哀家墓前,痛声道:“母后,皇儿知错了。”   哀家刚要说:“吾儿从来都是对的,母后不怪你。”一转念,哀家若是如此,岂不是失了国母风范?于是板起脸问道:“你哪里错了?”却忘了,即使在梦里,哀家也是个归入尘埃的已死之人,哪里能对活着的人做出回答?   “母后作为一个女人,本来应该好好顾家,却任皇儿在后宫孤独成长,受到最严苛的教育,皇儿从小就老气横秋,还受到其他皇子的嘲笑……”祗钦抽抽鼻子,就像小时候因为贪玩被哀家责骂后的委屈样子。只是他这般,是在反思过错?   “皇儿把这些怨念全都归结到母后身上,当太子当的一点也不快乐,后来当了皇帝,母后依旧处处不让儿做主,儿心里的愤恨真是堆积如山高。”   哀家在心底一声叹,还不是为了你好?哀家才不会学什么垂帘听政的慈禧,但祗钦登基时年方二十,意气方刚,哀家怎能任他大刀阔斧的改革而不考虑后果?多加阻拦的地方也是有的,只是哀家不曾料到他这样不理解哀家。   “只是现在皇儿有些理解母后了,霖国如今国泰民安,百姓感念母后的恩德,还在清明集体给母后烧纸祭拜,母后知道会不会满足?”当然满足,最满足的是吾儿祗钦终于知道了哀家的好。   祗钦低头,撩着皇袍,缓缓站起,“皇儿知错,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哀家努力靠近一点,细细听着。   “母后勤政,却也是因为父皇对后宫嫔妃雨露均沾,想到霖国需要她们的家族支持,才不愿委身与她们争抢的吧。皇儿的皇后也总是和皇儿念着母后常念叨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和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皇儿知道她是不愿与其他妃子共侍一夫,但母后一定知道,皇儿却没有丝毫办法。”   哀家心惊,莫非祗钦的皇后也是个被穿越的?   “皇儿是皇帝,怎能不考虑朝廷中事,后宫稳则朝政稳,妃子们若乱了套,父皇和母后的辛苦岂非白费?所以皇儿的皇后如今也不理后宫的事,开始把持朝政了…母后,皇儿要不要阻拦她?”   阻拦不阻拦全在于她是不是真的想辅佐于祗钦治好天下,而不是窃取天下自己当家。   哀家这样想着,却听见相同内容的空悠悠的声音从坟墓中飘出,哀家一个激灵,看着自己诈尸的感觉可真是酸爽。祗钦却不害怕,而是再次下跪道:“皇儿知道了,母后安心,孩儿一定会把霖国治好的。”   梦境戛然而止,哀家猛然睁眼,陡然坐起,却看见眼前一个小熊猫,嘟着嘴,一副垂头丧气神色,欲语还休的模样。   哀家看看四周,这摆设,青纱帐,檀木床,床边一个衣架,衣架畔一个屏风,怎么看怎么不是自己的窝。再一低头,眼前的清和嘟着嘴抱怨道:“姐姐可真能睡,这时候都该上课了。”说着转身,却留下一只手拽着哀家,试图把哀家拽下床,哀家死抠床沿,对这大床十分不舍,呲牙咧嘴,叫声也十分凄厉。   孩子劲儿也大,哀家竟真的顺势向前移动,最终还是放弃挣扎表示屈服。“好啦好啦,姐姐自己起来就好。”   哀家稳住身下床道:“清和昨晚没睡好吗?眼圈这么重。”看着那对熊猫眼,哀家总是憋不住想乐,真是可爱。   “姐姐的床太软,睡不着。”他这般怨气深重,看得哀家一阵怜惜。   蓦然想起前世,清和帮霖国平定一场边疆大动乱,清和进朝加封时,哀家看他眼窝深陷,就偷偷拉着他去宫里歇息,结果他说:“姐姐的床太软,睡不着。”   真是回忆如潮水,一点一点吞噬着人,哀家时常伤情,只是因为记得着一些,虽然偶尔老年痴呆复发,但那些温情的,闪亮的,暖心的,深刻的东西却依旧留存于脑海。   “姐姐?”呼唤声拉回哀家思绪,便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二日了,姐姐。”浅碧和哀家说过,这几日云府的小姐和少爷不用上课,可以出去游玩。看来这个傻小子清和还不知道。   “今儿不上课了,和姐姐们出去玩。”哀家要显示兄友弟恭,出门要带着云清灵才不失妥当。   哀家与清和、云清灵约定好时间,留了会儿功夫收拾打扮。哀家本就厌倦繁复,只是稍加梳洗就出发了,浅碧去找车夫,正往这边赶来。   却听见有人说笑着往门口走来,杜而立一身浅白,精神抖擞,与旁边一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哀家仔细看着旁边那个身着暗青衣袍,英姿飒爽之人暗自回想,原来是长安候家父的手下李统领,李风。   “我跟你说,千昧居的酒可真是好…”   李风含笑点点头。   “你可知道,那是咱二小姐的家业,咱们去喝一杯,想来也不会收银子的。”   李风无奈点点头。   哀家心想,怎会不收银子,还要多收,收死他,让他付不起账,看他还能如何在长安候府风生水起?   杜而立看到哀家眼前一亮,带着李风走来:“白鹭,这是要出去踏青?”回头看见马车缓缓而来,眉毛一挑:“踏青可不是这么踏的,要骑马兜风,才叫快哉,坐在马车里岂不憋闷?”   哀家心间灵光一闪,这正合哀家心意。   “说得有理,那就骑马出去。”哀家如此说着,清和与清灵也到了,清灵插嘴道:“妹妹不要开玩笑了,我们可是不会骑马的。”是啊,你当然不会,想当年,哀家在侯府可是琴棋书画骑射样样精通,不知曾有多少公子王孙拜倒在哀家石榴裙下。   “有我和李风在,小姐和少爷还怕什么?”杜而立极力促成骑马兜风的事, “李兄,不如改日再去喝酒,今日咱们带公子和小姐去踏青如何?”杜而立依旧和李风勾肩搭背,哀家看着二人甚搭,挑眉看着李风,他回道:“天朗日清,踏青甚好。”倒显得温文尔雅,哀家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李风的寿命应是快要到头了的,忍不住暗叹,多好的人啊。   于是哀家又让那马车夫把马车换成了两匹好马——断涧和羌红。   羌红是李风的坐骑,他专门吩咐车夫牵来的,断涧却是哀家中意的好马,也是哀家少女时的坐骑,只是现在还属于家父,哀家总是要找时机朝家父要来的。   两匹马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组合分配成了问题。哀家打心眼里觉着杜而立不稳妥,就率先道:“我和杜先生坐断涧,清和与长姐跟着李统领坐羌红。”   杜而立眼里突然闪过一种狡黠而激动的光芒,而清和却嘟着嘴说道:“不,我要和姐姐坐一匹。”哀家揉揉脑袋,小清和这毛病得改,呆在哀家身边可不一定一直是安全的。   哀家无奈点头道:“好,但清和可要注意安全呢,若马受惊可要记得抓住缰绳。”杜而立此时意味不明地看了哀家一眼。   清风徐来,哀家跟随众人骑马在郊外缓缓游走,晚春天高云淡,空气中漂浮着淡淡柳叶香。   杜而立春光满面,十分享受这四月清风的问候,哀家有些鄙视。而李风嘴角带笑,坐在马背仪态自然,哀家看着十分喜欢。   浅草低,马蹄缓,清灵坐在羌红的背上十分紧张,总害怕跌落,还时不时用丝帕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虽然李风一直在说:“小姐不用害怕,有我在呢。”但依旧无效。   断涧是匹好马,十分通灵性,只是时常看谁不顺眼就摔谁,哀家很怕它看杜而立不顺眼,就一直搂住小清和,清和于是一直嘟囔着:“姐姐,清和不怕……又不是女孩子家。”哀家咧嘴笑笑,依旧不放。   经过一辆装饰复杂的马车,哀家眼前一亮,这架势,不是贵族就是富商,马车都是少见的贵重。有钱人可真是不会享受,踏青还要坐马车,这样的出游还叫踏青吗?却把之前本打算坐马车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哀家目不转睛的观察着,马车旁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男孩相貌十分好看,长大后也该是个俊朗的公子,他正一本正经背着手享受着郊外宜人的空气,向右一瞟,云清灵也看着那男孩,眼睛有些发直。   突然听到一声嘶鸣,紧接着是马背剧烈的晃动,羌红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似的乱跳着,撞到了断涧,结果断涧也惊着了,哀家一个不稳向外飞去,杜而立见状来不及稳住断涧,就下马飞身去接住哀家,还不忘打趣道:“明明还担心我害了你,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哀家瞪着他,他却不放手了,这样抱着哀家不放,也不觉得不妥。   但清和还在随马背上下颠簸,他死死揪住缰绳不放,情况也十分危急,杜而立刚要放下哀家去救,那边李风已稳住羌红,堪堪来接,恰在清和跌地之前拽住了他。杜而立于是错过了抱清和的机会,只能去稳住断涧。   刚舒一口气,稳定下来的羌红却再度受惊,哀家叹道,李统领平时是怎么管马的,竟然在一日之内让马受惊两次?云清灵这回也要坠马了,结果两个大人一个手里牵着暴走的马,一个怀里抱着小少爷,都来不及去救。   却听到一个物体掉落的闷响,还有一声冗长的闷哼,羌红已然被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勉强拽住,那边云清灵却没有挨地,哀家心下疑惑,不知是哪位姓冤名大头的先生当了肉垫?   清灵起身,她砸到那东西也起身,哀家方才明了,原来是刚才那个小公子,幸好他赶来的及时,要不哀家的长姐可不知会摔成什么样呢。   ? ☆、祠堂祭祖 ?  哀家走到近处细细瞧着那小公子,衣饰简单,却辨得出十分华贵,腰间所佩玉饰也并非俗物,看他眉峰因为疼痛微微皱起,眼神里闪着晶亮的光,这样的眼神让哀家觉得十分熟悉,直觉这小公子是宫里的人,但一时又想不出是哪个。先皇兄弟不少,哀家记得的也就那么几个,只从眼下特征辨认,哀家还真是有些认不出来了,老年痴呆来得还真有些不是时候。   却见云清灵已是一脸娇羞状,面红似苹果,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女儿家羞赧之态尽显。“谢……谢谢公子相救。”那小公子却是挥挥袖子,有些不在意地道:“姑娘以后骑马小心些就是,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当肉垫的。”他转头看着我们这帮人,可能觉得出门踏青受到了打扰,眉峰又是微微一皱,就兀自转身走回马车,留下那劲装男子答话。   李风却上前一步,行了一个礼,缓缓问道:“不知这是哪位主子?”对方一个抱拳:“阁下何必相问,出门游玩而已,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乃人之常情,阁下千万不要在意。”之后又是一礼,方回转寻到自家马车,打马扬长而去。哀家觉着这两人行事也太低调了些,莫不是逃出来玩的?   哀家见云清灵发丝凌乱,身上沾有些微杂草,又不想着拿自己的手帕去擦,于是问道:“长姐怎么不用手帕?”云清灵东瞧瞧西望望然后道:“不见了。”   “不见了?”   听哀家这般问,她急忙道,“许是刚才坠马掉了罢。”然后不理哀家转身吩咐李风道:“回府吧,不过你要领着我,那个什么大红马,本小姐才不坐了。”   只不过是坠了一回马,脾气竟然突然间就变大不少。哀家心下忍不住叹惋,若不是她掐了两下马脖子,驯养良顺的羌红又怎会平白地发起疯来?眼下这又是撒得哪门子气?   李风无法,走到哀家和杜而立面前十分歉意地道:“此处回府路途遥远,恐不胜脚力,先行一步。”   杜而立憋着笑道:“好,那我和小姐少爷骑马在后面慢慢走。”于是李风一手领着云清灵,一手牵着羌红踏上了漫漫回府路,哀家在后面看着他们走着,觉得这组合十分好笑,却并不违和。隐隐听到云清灵气呼呼道:“你想累死本小姐吗?应该抱着我才是。”李风紧忙弯腰把她抱起,哀家笑得快岔了气。   回去坐在断涧宽厚的背上,感受着马儿匀称的呼吸,轻轻抚摸着它,哀家道:“乖马儿,刚才让你受惊了。”断涧晃晃耳朵,哀家知道他听得懂。清和已经呼呼睡着了,许是有些累罢,哀家的弟弟清和,总是那样听哀家的话,即使是危急时刻也不忘哀家让他抓住缰绳不放的嘱托,果真有些傻,傻到娶不到媳妇儿。   马儿行路缓缓,却是渐渐超过了李风他们,杜而立向他撇去一个善意的嘲笑,李风只回以一个苦笑。   杜而立敛回笑意,低下头,向哀家问道:“摆脱了碍眼的,这下痛快兜会儿风可好?”哀家来不及回答,这斯却已经打马奔腾,令断涧乘奔御风,带哀家体会这春日渐晚时候的风吹,简直不胜快哉。   这样的奔腾,让哀家忘掉了眼前的烦恼。前世那些略显悲凉的过往;今生这些扰乱哀家的俗事繁杂,一桩桩,一件件悉数被涤荡,被吹走,干干净净,哀家觉到了不曾有过的舒爽。   小清和在这疾驰中竟没有醒来,看着他酣沉的睡颜,哀家觉得很满足。   “怎么样白鹭?这样的踏青才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走,不胜快意吧。”杜而立的声音在这风中显得微小,哀家却听得真切,于是大声答道:“白鹭不知,先生竟也有这样的雅趣。”能够畅快自在,是多少人汲汲追求而不得的?他一介布衣,却能够看破功利世俗,权贵阶级,在这四月和春放浪形骸,真是羡煞哀家。   “世事不过轮回,过往不过空梦。是你太痴狂了些。”接着是一阵放声大笑,哀家没听错罢?这莫非是在规劝哀家红尘无边,回头是岸?这位不会是来撺掇哀家出家的罢。   哀家细思量,他说得也对,哀家也算是老不死的,又何必对某些事情执迷不悟?恶人作恶,自有他的业障,只要今时不犯哀家,哀家又何必与之计较?譬如云清灵使伎俩让羌红受惊,这一惊没伤到清和也罢,若真伤到了,哀家怎会饶过她?无知女童而已,前世她还命运悲惨,今生权且看她走到如何地步。   哀家这边兜风兜得开怀,回府后便忘了云清灵,后来听浅碧说道,清灵回府后不罢休,又使哀家的庶母二姨好好教训了李风,哀家觉得这样真是掉了当小姐的价,而可怜那个温文尔雅的家父的得力助手李统领了。   这次出游尽管发生了些小岔子,哀家却收获了好心情,眼前的风景也是开阔了不少,于是在清明日,哀家给杜而立一个特权,允许他在千昧居免费大喝一顿。他听闻,两眼冒着光就奔向府外,都没正经八百道个谢。哀家觉着他也唯有在酒面前才显得这样没有出息。可能每个人都有那一二嗜好,也有让人很容易摸得到的软肋。   那么哀家的软肋呢?前世的前世,哀家的软肋是那笔如何也不见涨的工资;前世,哀家的软肋是祗钦那个长不大的孩儿;今世呢?今世是什么?哀家并不知晓,只知道夜阑梦中,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碧波荡漾的蓝绿色湖水里,向哀家游来。   清明时节,长安候府就开始忙起,云家先祖本在江北,洛阳距之甚遥,在祖坟祭拜十分不便。于是祠堂里的焚香祭祖便成了这一日的大事。在庶母二姨的调度之下,家丁们早已将祠堂打扫妥当,祭祖用的少牢也已准备妥贴。   一大早,哀家就被浅碧好好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素衣。映在铜镜里,哀家看着脸上的婴儿肥,觉得心塞,年龄小,身体小,所以能力才是有限,面对宿命也就更无力招架。不过一想到哀家也曾活到过六十六,面对宿命也依旧无力招架,于是内心稍稍平衡了些。   哀家跟在云家女眷身后,缓缓走入祠堂,这一身素裙着实绊脚,不过哀家前世可是混过后宫的,只是稍微放慢一些步子,也就无甚大关系。云族族长站在门口,神色慈祥,满脸褶子,活像一尊雕像,他麻木的拿着柳枝沾着被称作净水的东西,依次往云家家眷身上滴洒。   轮到哀家,哀家抬眼瞄了一下他,低声道:“老头,老头。”哀家记得,这个族长爷爷前世是极宠哀家的,哀家进宫之前,他是比家父还要不舍,甚至于老泪纵横。   族长听到哀家的呼唤,缓缓抬眼,然后点点头笑意加深。哀家也只有在些许正式场合见得到他,想来重生后,这还是第一次见。   跟着众人的节奏,下跪,双手合十。哀家看着娘亲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晃,近来有竹珺照看着娘亲,她身体应该是见好才是,怎么却愈发单薄,哀家不免心疼。   一众家眷跪着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家父长安候焚香祭拜,祠堂中袅袅轻烟,诉说着云家一脉穿越岁月风尘绵延至今的沧桑,哀家也跟着沧桑;堂前灵位一层叠着一层,闪耀着长安侯府在都城洛阳屹立不倒的光辉,哀家也跟着光辉。   哀家正体验着这庄重肃穆的清明祭礼带来的精神洗涤,却听见扑通一声,不知是何物跌地,接着是竹珺和浅碧的叫声:“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哀家大惊,是娘亲,娘亲晕倒了。   家父仓皇地结束仪式,命人带族长去客厅,侍女带小姐和公子回各处休息,并就近让侍女扶着娘亲到净室。这是哀家娘亲,哀家自然不能丢下不管,于是道:“爹,我必须留下。”   家父点点头,匆忙地摸了下哀家的头,视线转移到娘亲身上。娘亲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四肢发抖。   府内郎中没撂下药箱就伸出手给娘亲把脉,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看病要紧。只见郎中神色忽明忽暗,这边探探,那边探探,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但又十分不确定。   少焉,郎中缓缓开口道:“夫人最近不宜久跪,像夫人这样,应当好好养着才是。”   家父接话道:“前日夫人还和我说祭祀能够参加,我看夫人也并非勉强,今日怎么又会如此?”   郎中却是点头哈腰道:“恭喜侯爷,夫人这是喜脉。”是啊,有喜之人怎能久跪?久跪不晕才怪。   家父脸色却突然黯淡起来,哀家听闻也是冷汗直冒。娘亲患病三年之久,家父怎会不解风情行房中之事?这厢有喜,有的是哪门子喜?   ? ☆、千钧一发 ?  长安候家父闻言脸色终究是愈发黯淡,眼底不知何时拢起了阴云,哀家能够看出他的强作镇定,因为那肩膀一直在微微颤抖。哀家便一个上前,拎起那郎中的衣袖,声音稚嫩,却充满威胁:“你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长安候家父问道:“你可确定是喜脉不是误诊?本侯可已许久未与夫人行房,你要知道误诊的后果。”   家父平时虽说不苟言笑,但并不因居高位而自傲,谦和待人,很少以‘本侯’自称,如今这光景,与平时大不一样,看来已是有些许慌了。   娘亲此时醒来,听到家父的话语,一瞬间闪现出的不可思议的神色,让哀家心间一疼。   “夫君,这,是误诊罢……”娘亲拽着床头吃劲坐起,浅碧和竹珺急忙去扶,白若雨也是一副欲前却又止的模样。   郎中摇摇头,然后目光坚定,十分笃定道:“确是喜脉无疑。”   “不……不会的。”娘亲使劲摇摇头,神情惶恐不敢置信,她应是十分辛苦的罢,哀家看她强忍着委屈的泪水,只是声音愈发哽咽。林桐兰也接着道:“老爷明察,大姐病中怎会有孕?”   长安候家父双眉低垂,声音有些低哑,似在压抑着什么,却是转身对那郎中一声低吼:“你给本侯滚出去,本侯养你在府中,就是让你这样诬陷主母的吗?”   郎中于是背着药箱,慌慌张张离去,滚得一点也不圆润,完全没有听从家父的命令,哀家便暗暗记上他一笔。他虽然这样说,但哀家能够看出他眼中的失望神色。白若雨此时却一副左右为难,不知先劝哪边是好的神情。哀家实在无法忍受这样一种压抑的氛围,好像周围都散发着一股榴莲般的臭味,让人一刻也不想多呆。   哀家跑过去,吃力拽拽长安候家父的衣袖,且只能够到衣袖,道:“爹爹,郎中也有水平好坏,为什么不找一个更好的郎中给娘亲看病?”   白若雨也急忙接茬道:“是啊,老爷,宫内退休的蒋太医不就住在这附近吗?何不请他来瞧瞧?”浅碧和竹珺也关心则乱,一个抚着娘亲的胸口,一个给娘亲擦着眼角,都齐齐道:“老爷,快请太医来吧,夫人久病本就经不起刺激,快证明夫人清白。”   家父挥挥手,派出一个家丁去请,然后颓然地坐在凳上。家父征战沙场,与当今圣上安定天下。哀家自出生日起,就未见他有如此失意的时候,与之前娘亲犯傻发疯的难过简直更甚一层。许是男子的自尊在隐隐作怪,毕竟这是顶绿帽子,在这万恶的旧社会,哀家怎能乞求家父能超然于俗世,不失望不计较,那么今日之事便会好办太多。   只是,即使是前世的哀家在甫听到这种诊断时,也没能立刻百分百全身心信赖这个名义上的娘亲,更何况身为男子的家父?   前世这个时候,哀家穿越到霖国方八载,即使已经在现世生活了快三十年,但终究是小瞧了王侯府内的勾心斗角,暗地里的那些阴谋诡计,况且哀家彼时势单力薄,即使想为娘亲辩解,但唇瓣如刀,许多人便是无数把刀,哀家只一人根本无法堵住悠悠众人口。无力感就是从那时开始根深蒂固,所以即使哀家凭着智慧能够保全自己,却还是没有保护好娘亲。   而眼下的光景,哀家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正是一场戏码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那么改变应是还来得及。不到半柱香,蒋太医就被家丁请来,蒋老形如朽木,比族长好不了多少,他诊脉的神情虽不如之前那郎中般疑惑,却也是东探探,西探探,才捻须道:“侯爷,夫人确实是喜脉。”然后双手一礼,道:“老朽行医多年,且风烛残年,无牵无挂,不敢说谎。”看来家丁已经在路上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眼前这朽木太医当年医术也是享誉宫中的,而他的人品也无可争议,因而他说的话也便成了铁则了。   哀家慢慢紧紧握住拳头,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当初就应当阻止娘亲参加祭礼的,错过那个时间,也许一切就都改变了呢。都怪杜而立,非带人骑马兜风,哀家心情一畅快,倒真把前世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   杜而立。哀家舒一口气,也许还有转机。   于是偷偷拽过浅碧,在她耳边吩咐着,庶母二姨冷眼瞧着这边,嘴角微扬,哀家并不理会她,只着浅碧越快越好,万不可失了时间。   长安候家父此时的神情就像世界忽然崩塌了一般,他声音喑哑,眼中透着血丝,对娘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最终会丢下久病的你,才会另寻攀附?告诉我?”   蒋太医看着眼下这是要家变,于是急忙告退。白若雨站在一边,眼神冷冷,却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倒是三娘林桐兰跪下说道:“老爷说得是什么话?大姐的为人你还不知?当初老爷还是将军时,十里锦红迎娶白府大小姐,是何等幸福,羡煞多少旁人,今日怎能说出如此伤人心的话?”   白若雨闻言也过来弯腰扶起地上的三娘,三娘固执不肯起身,却见白若雨也跪在地上,一跪一跪地向哀家娘亲床前去:“姐姐是不是生气妹妹和侯爷一处,才会如此?下次妹妹一定不和姐姐抢,侯爷一直都是你的,都是妹妹的错。”然后转身哭哭啼啼对家父道:“是若雨不好,若雨即使喜欢老爷,当初也不该和姐姐抢,姐姐一定是一直怨恨我的。”   家父听着眼前女人的话语也不答言,却必定是听进去了的,他双目渗出更多血丝,嘴角的肌肉有些抽动。他看着娘亲,等着娘亲自己回答。娘亲双眼通红,却是沉默了大片刻,然后声音极力压制着,缓缓道:“妾身只是一介女子,老爷愿意怎样说,便怎样说,妾身无力反驳。”   “是谁?到底是谁?”长安候家父这一声嘶吼传来,屋内就只剩下娘亲终无法压抑的抽泣,还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哀家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这样的情形虽然是第二次经历,但心里依旧免不了惊诧愤恨,因而脸蛋也就憋得通红。   外面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我知道夫人的奸夫是谁。”门口有看门丫鬟拦着,她却一声高过一声:“眼下这奸夫正在侯府,侯爷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家父手一挥,放那人进来,哀家定睛一看,一身浅红干练,是侍女倩影。她在养马驯马上是个好手,便在马棚帮忙来着,今儿个内府的事连她也要来插一脚吗?这回可是热闹了。   倩影进门,只是微微一福身,然后道:“那奸夫便是侯爷最信任的人之一,统领李风。”   白若雨无声一笑,林桐兰倒吸一口凉气。   想到前世,李风因为这坐实的罪名,觉得名声有辱,不愿苟活,没等家父细究就自缢而亡,娘亲也自此活在凄清荒凉的境地。哀家不愿见到悲剧再次发生,想着能救一人便救一人,况且那人还是好人,于是道:“怎么会,娘亲本来就是清白的,李统领是爹爹的手下,一心只是辅佐爹爹,怎会做出坏事?不要诬陷人了。”   倩影冷哼一声:“看,二小姐也在为李统领辩护呢!”说着弯下腰,道:“小姐前日不是还和李统领出去兜风了么,对他的为人也是喜欢的吧。”倩影说到这一句,眼中有一刹那的温柔闪现,却又瞬间变得狠厉:“连二小姐都喜欢的人,夫人久病寂寞,见到心生喜欢,可也说不准呢?”   “你胡说,李统领根本不会进入内府。”哀家心急,却没想到以八岁的身份却是无法辨白过眼前这个略显刚烈泼辣的女子。她道:“你个娃娃懂得什么?月黑风高的时候哪里去不得?”   哀家语塞,看看娘亲,娘亲眼神空洞无光,已经不愿做无谓的反抗。哀家明白这是她身为女子维持尊严的一种方式,白家大小姐不屑与诬陷她的人辩驳,这在那些坏人眼中,却恰恰是能加以利用的致命所在。   “够了。”家父阻止哀家和倩影的话:“叫李风过来。”   之后是对证,然后李风殒命,娘亲对家父失望透顶,身体每况愈下,给白若雨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了可乘之机。这便是前世这一切事态发展的顺序,哀家心下数着时间,默道浅碧可一定要快着些。   李风过来,双手一礼,看到身旁的倩影,眼神有些闪烁。哀家暗自叹一口气,本来倩影和李风还有一丝希望,这回是一点也没了。   这二人之间还是有些渊源的。那日哀家晚上内急,心血来潮想看月亮,就一人踏月走过夜色,找到一处还算幽静的茅房。没想到在茅房里哀家竟听到了人声。   人声对话内容大致就是——女子向男子表明心意,男子以男儿当保家卫国,不曾考虑儿女情长为由,委婉拒绝。女子吃瘪撇出狠话:“你会后悔的。”   哀家就急忙趁着这时起身透过茅房的门缝仔细瞧去,因为月色算是明朗,那二人哀家看着也甚是真切,不正是李风与倩影?   当时哀家听到李风轻声叹了一口气,却叹地十分幽微绵长。李风时常去马棚为何,哀家方才明了,原来不仅仅是因为爱马羌红,这个中原因,男子死不承认,那女子却也不能体会一二分,哀家却是看明白了的。   今日一反思,也许就是那夜的拒绝,才铺垫了今日之祸罢。   倩影这么一闹,便是彻底断送了二人之间藕断丝连的感情,哀家叹息这样一枚好姑娘竟然走上了歪路。自尊果真是不能太强,否则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坏事,是会有报应的。   “李风,你是否和本侯的夫人…有…奸/情。”哀家出神的空当,家父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李风看看倩影,看看哀家娘亲,又回来看看家父:“侯爷觉得呢?”   ? ☆、原是假孕 ?  哀家当初只觉得李风算是个武将,没想到他人却别有一番风度,说话谈吐潇洒自然,温文尔雅,看着自然就十分喜欢,本来还想着把谁家的好姑娘聘了给他。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倩影来。而这李风也忒不解风情,当初表白之夜若是先不拒绝,不压抑自己的感情,而是换成趁着月色与佳人静静坐一会,谈谈风,谈谈月,谈谈祖国的大好河山,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说不准还会抱得美人归。   但是毕竟现实和希冀总是有所差距,所以才会有人贪恋做梦,有人贪恋饮酒,就是不愿意抬眼看看这个繁花三千,迷人心目的世界。   但现在受到诬陷的是哀家的娘亲,哀家已经不能冷静,也不想细思量前因后果。看着眼前直身跪在家父面前的李风、三娘、庶母二姨,还有冷冷站着的倩影,哀家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唯一能做的,便只是牢牢握住娘亲冰凉的手,给她送去些温度。   这个李风也是骨子里极其清高的,他并不出一言以辩,而是简单的一句:“侯爷觉得呢?”便把所有决定权放在家父手中,自己是生是灭仿佛已并无挂碍。   他也真看得开。只是哀家不会眼看着他从容赴死。   长安候家父陡然站起,以手指着李风,指尖同时有些颤抖,仿似受了天大委屈,欲教训之而后快却又隐忍着:“那你和本侯说说,你现在仍孑然一身的缘由。”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迁怒,是主观上的诬陷。哀家看到的却是因爱生恨暴怒到极点的有些受伤的男人。   “侯爷竟不知,一个行伍之人孑然一身还能有什么缘由?”李风有些自嘲。反是家父猛然一拍桌子:“我真是看错你了。”然后指着娘亲道:“也看错你了。”   此时室内一片鸦雀无声,哀家闭紧双眼倒数着,十,九,八……只听家父道“罢了,从今而后……”哀家一睁眼,糟糕,恐怕来不及了,长安候家父这牛脾气,一旦做了决定便十分难更改,即便是有了证据想要平反,但那时李风恐怕已经……   “诶?侯爷且慢……”一股不同于榴莲般臭味的清新气息随着开门声扑面而来。   哀家从来没觉得来人的声音这样好听过。   “其实,而立也曾听说过有药品能使人假孕的。”哀家看着他的面孔,觉得此时这是最美貌的容颜,心间的石头已稍稍落了地,再看他颧骨边的红云,又开始心疼哀家千昧居酒窖里的佳酿了。   不过,也值了。   所有人听闻这一句,都以一种看见鬼的神情望着门口。杜而立身体有些晃荡,被浅碧搀着,一脚跨进门内,一边道:“侯爷不要相信老东西们的话,脉象是真喜脉,有喜却不是真有喜。”   且不说林桐兰听闻之后喜上眉梢,娘亲听后面露惊疑,其他一众人莫不是睁圆双眼静静等着下文。   白若雨跪得累了,直了直身,顺便递出一个眼色,身后的翠秾就要往门外走去,哀家跑过去拽着她,道:“不要出去给真帮凶报信。”看到哀家眼中的凶狠,她只得停下动作。   长安候不在意杜而立话语中的轻浮不敬,而是询问道:“杜先生有何见解,我洗耳恭听便是。”   “你……过来。”杜而立倾斜着身体,指着床边,浅碧在后面迎着,生怕他倒下,“我?”竹珺问道。   “不是你还有谁?”   哀家走回娘亲身边,吃劲扶着娘亲,竹珺走过去,杜而立问道:“今天夫人吃药了没?”   “晨间祭祖之前吃过的。”竹珺眼神一下亮起:“先生的意思是说,药里有问题?”   “不一定哦,把药渣拿来让本神医一看便知。”哀家竟是忘了,这喝醉酒的杜而立可是个十分不收敛的人物。这狂傲姿态真真像是个祸害,只是这一次他并非是哀家的祸害。   “这……先生不知,这晨间的药渣早已是倒掉了的,现在可如何是好?” 竹珺问道,眉目紧皱,双手交互搅着衣袖,咬着下唇,忽然“啊”的一声,“瓷碗还在,里面可能还残余有些许汤药,不知可用否?”   杜而立答到:“当然可用。”   这丫头也是极富效率的,很快取来沾有汤药残余的小瓷碗。   杜而立已经靠在桌边坐下,旁边的椅子上就是情绪渐稳的长安侯家父,他眼睛瞧着,看杜而立用食指沾了些许放在鼻尖嗅嗅,感觉不够,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一舔,同时家父便有作呕的意思,哀家看着怪好笑。   哀家想若他是个医生该有多敬业,是不是还要亲自品尝病人的血液,尿液和便便。   杜而立沉思片刻,道:“是了,药里面有紫草。”   白若雨神色变了变,少顷又正常起来。却是三娘林桐兰接话道:“我小时读过些药理,知道紫草有强心,解热的功效,长大些,知道此种草药亦能美颜,故而也曾学着周围的小姐们以紫草汁水敷面,是而这草药在洛阳倒不稀罕。”   杜而立眯着眼,点点头:“三夫人博学多识,杜某佩服。只不过,真正的药理也是毒理,从医之人不仅学习药理,还学药书中不曾提到过的毒理。”   家父终于说话了:“你是说夫人是食了此种草药才造成这样?三夫人也曾用过此草,却为何不见异样?”   杜而立起身,负手在屋内环绕,缓缓走过李风,他说:“外用无挂碍,但内服就说不准。”走过三娘,他说:“不是医者不知道,紫草还有使女子闭经的作用,进而能造成假孕现象。”最后在二娘跟前站定,他道:“长安侯府养了个什么庸医,给夫人开了什么药都不记得,还妄自下论断,可真是不该留。”   家父又问道:“那李风这一桩你又如何解释?”   杜而立走到倩影身边,又走到李风身边,只听“啪”地一声,倩影一个激灵,紧接着李风侧身倒地,同时他脸上多出了鲜红的五指印。   倩影眉毛一皱,杜而立却上前,脸凑近道:“心疼了?方才陷害人家的时候怎么不见心疼?女子为情所伤,痴狂亦多如此,做出些不理智诬蔑他人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真是……啧啧……”   然后他转身,对长安侯家父抱拳:“长安侯在上,本案已经水落石出,还请侯爷发落,神医杜不迁这厢有礼则个。”之后杜而立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向旁边倒去,呼呼睡着了。   一场闹剧就以杜而立醉倒这个滑稽的结局落幕。家父此时正趴在床边向娘亲道歉忏悔,三娘也站起,表情很欣慰,庶母二姨静静站在一边,神色不清不楚。   哀家不高兴,该死的杜而立,干嘛把责任推到那庸医身上,明明再查一查就能水落石出的。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被这些事闹得身心俱疲,倩影、府内郎中免不了都要受个小惩大诫的,此时长安侯府已是人心惶惶,谁还能仔细查下去?现在还不到时机,这样一想杜而立也算是个有远见的。   他睡到黄昏临近才舍得醒来,哀家安抚好娘亲必是要来答谢恩人的。张口却是问道:“你也是穿来的?”   那人听闻,从床上腾地坐起,整理好衣襟,神色正式地道:“请叫我杜国医。”   哀家却已经捂着肚子倒在一边开始打滚,然后上气不接下气道:“杜不迁,哈哈,杜不迁,你原来叫杜不迁啊。”   杜而立继续神色正式,语调也正式道:“我明明是名校中医学博士生导师,偏偏坐飞机失事,流窜到这种鬼地方来,你竟还笑得出?”   哀家不笑了,却暗自骄傲自己猜得也真是准。早就疑心他是个外来的,从那日他醉酒问话,说道哀家不是本世人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看他行事风格,倒是比哀家还不像本世人,哀家这次可真是大赌了一把,赌他是穿越来的,赌他精通医术,赌他能帮哀家查明真相。   赌对了,全都赌对了。   只是总觉得哪里还不对劲。   “杜国医既然身为医生,竟然嗜酒如此,就不怕出事故?”酒乃医者大忌,尤其是现代的医师,都是懂得克制的,眼前这个却偏偏非是如此。   杜而立一声轻叹,“还不是本体的错?”   哀家灵光一闪,想到前世的杜先生虽然嗜酒,却并未显现出其他特殊的性格和才能。哀家虽然不相信什么心灵感应,但是同为穿越者,就一定会在冥冥之中发生交集,产生互助之情,之后惺惺相惜,有的甚至在异世擦出爱恋的花火。   当然哀家和杜先生年龄差在那儿,况且哀家娘亲还非要哀家嫁给当今太子,即使不嫁给太子,哀家也还有美少年郦世南,这后一恋爱火花是绝对不会有了。   “先生这是第几次穿越?”哀家试探性地问道。却迎上杜国医的一个爆栗:“当然是第一次,你还想穿几次?”哀家心下一叹,这位又是个与前世不同的变数,还是个大变数。   哀家此时真想大喊一声:重生一回我容易吗?竟然会有这么多变数。那之前的记忆对哀家来说还有什么卵用……这完全不符合重生文的套路啊,被骗了,被骗了,哀家的命怎就这么苦哇……   命运之神,哀家在此谢过。   不用谢——哀家仿佛听到了这样一种声音,然后眼冒金星,身子一瘫,径直倒在一边,任杜而立边推边嚷嚷:“别在我这儿睡啊喂,回自己的窝去,我还要睡呢……”   ? ☆、这是男人 ?  哀家时常在想,重生一次,是不是每次都能避免前世的错误,那么哀家前世最大的错,也许就是进宫侍主,只为了逃避现实。   但自从哀家救了青冥,救了李风,生命中又多出了个郦世南与杜而立之后。哀家觉得这一世已经无法与前世进行完全对照,变数太多,反而使计划赶不上变化。   自从娘亲被陷害之后,她也或多或少不愿再包容下去了。庶母二姨之于娘亲,正如云清灵之于哀家,虽是嫡庶有别,但是亦能和平相处。兄友弟恭,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当有人骑在头顶上肆意妄为,此时还能再忍着吗?   于是哀家开始孜孜不倦地向娘亲吹起了耳边风。   那次事件之后,长安侯家父总觉得理亏,虽说奸/情是被捏造出来的,但他也意识到了长期以与娘亲之间的疏离。所谓结发夫妻在这一点上是极好的,能够互相认错而不觉得尴尬,不觉得有失体面,于是哀家觉得家父身上又多了一丝人情味儿。   娘亲这几个月被家父这厢照顾得十分周到,再加上丫头们好生照料着,病况愈发好转。白若雨尽管消停了一些,却还是免不了多提醒娘亲防范小人。   于是,哀家此时极尽撒娇之能事,窝在娘亲怀里:“娘,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啊,别被二姨把爹又抢了去。”哀家故意把又字拉了个长音。   哀家抬起头看着,娘亲身上披着紫色流苏披肩,在软榻上斜斜躺着,在幽微烛光下,甚是好看,哀家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看来长安侯家父最近表现不错。   “白鹭乖,爹是白鹭的,怎么会被抢走呢?”娘亲微笑道,眼眸闪着光,是柔情之光。   “娘,白鹭虽然小,也明白,只要娘亲病着,二姨就会抢走白鹭的爹爹,就是因为这样,娘的病也一直不见好,二姨也是希望这样的吧。”当个孩童的不便之处就在于,说的话要和智力匹配,哀家就要装天真,装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娘亲不语,哀家便一声嚎啕,可吓坏了一向从容的娘:“娘亲,这是咱们的家,你不做主,难道是任女儿受他们的欺侮吗?”   娘亲呆怔了大片刻,却突然一把搂过哀家,轻轻抚着哀家的头,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娘亲再也不会忍气吞声了,为了白鹭。所以,你可相信娘?”   “女儿相信你,娘一定要保护好鹭儿,还有自己。”哀家安静下来,泪光盈盈,像受了委屈的孩童。前些时候娘俩儿也活得着实憋屈了些,可是如果娘亲自我保护意识更强一些,情况会不会更好一些?   “嗯……”她浅浅应道   此时竹珺走来,用帕子给哀家擦了擦眼泪,道:“夫人,竹珺虽然是丫头,但也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所以夫人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了,万一,只是万一,夫人不在了,小姐孤零零的,夫人怎么能忍下心呢?”   说着自己却开始抽泣起来,这么一抽却停不下来了。哀家跳下床,抚着她的背,一想到她也不过大了哀家几岁,还是个小姑娘,却见识到了内府争斗的残酷场面,便有些心疼起来。   娘亲点点头,像是在对自己说道:“因为嫡庶有别,我便以为,在白府,若雨是需要被保护的,便时时照顾她些,却不想她这般对我。”   她眸光看向哀家:“是娘错了,坏人就是坏人,是很难改的,娘会为了鹭儿好好的。”哀家也点点头,娘亲这次幡然醒悟还算及时,与之前面对家父的误会不辩一词相比,实在好太多。   哀家知道,她现在已经和哀家一样,在韬光养晦。   浅碧此时推门而入:“夫人,小姐,老爷叫你们去家宴呢。”竹珺一听,便抹抹眼泪,去拾掇准备了。   于是哀家一身水蓝色小褂,外搭浅粉披风,跟着娘亲行走在夜风中,秋日渐凉,哀家抬眼看着日渐丰满的月亮,想着,再过几日应该就是中秋了罢。   如果幸运的话,哀家也许会见到郦世南,因为中秋时节,皇宫中会举行宫宴,大臣可携家眷前去,以昭君臣和乐,亲似一家,同时也是给自家儿女相相亲。这就叫什么来着……相亲从娃娃抓起。   收回思绪,来到大厅,一个大圆桌已然摆好,哀家伤感,这样的家宴多久没有举行过了?许是从娘亲大病之后,就再未有过。   哀家自觉英明,知晓自古聚餐皆出猫腻,前生也常以鸿门宴招待过些哀家不待见的人,便一眼能看出此次聚餐的目的   一来,几个月以来,娘亲的身体已不像从前那样娇弱,至少不会因为吃中药而忌口;二来,长安候家父为人坦荡敢作敢当,之前误解了李风,虽说也暗示性地道过歉,却总要正式来这么一回。   哀家想到这儿,鼻子一抽,家父把李风的情人倩影发配到洗衣房做苦役三年,还好意思跟人家道歉。不过……洗衣房离李风的住处可也是不远了,这地理位置比马棚不知要好上多少,想到这点好处,哀家便一个忍不住就傻笑起来。   却听到有声音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一回神,此时哀家左边挨着娘亲,右边靠着清和,已经在圆桌边坐定了。娘亲的左边是家父,他此时正端着一碗燕窝,用小瓷勺盛了一口,道:“若倾,这是为夫亲自熬得,李统领如今还没来,你先尝尝。”   哀家看着若雨的脸,倒是平静无波,也没有祝福,而三娘林桐兰则是用帕子捂着嘴,浅笑一声道:“大姐可一定要试试,之前清和可吃了好几碗老爷熬毁的燕窝,现在清和可是都见不得燕窝了。”哀家向右看看,果真清和捂着嘴,一脸嫌弃。   娘亲张口,家父心满意足地达到了目的:“怎么样?”哀家看到娘亲的眉头瞬间一皱,之后迅速展开,微笑道:“味道不错。”哀家轻轻凑到清和耳边说道:“以后要对大娘好一些噢,看她帮你吃掉了难吃的燕窝呢。”   清和使劲点点头,却是正经八百道:“清和最喜欢大娘了,大娘又漂亮,又善良。”他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在场人都听得见。   娘亲听言有些受宠若惊,报以微微一笑,继而继续享用家父熬制的燕窝,哀家听闻直觉欣慰,清和真是好孩子。往对面一瞥,白若雨脸色果然变了变,倒是云清灵争辩道:“我娘也漂亮,清和你坏,为什么不喜欢我娘?”   哀家摇摇头,吃个家宴却也不能顺顺当当的吗?平白地有二房这么两个碍眼的。本以为清和会委曲求全地说什么“清和也喜欢二娘”之类的话。没想到清和却说道:“我喜欢大娘就是喜欢,二娘怎么能和大娘比?”十分傲娇,十分讨喜。   清和还想继续说什么,林桐兰拽拽清和的衣袖,对二姨歉意道:“小孩子家的玩笑,二姐不要介意,”白若雨闻言,嘴角强强扯起一个笑。三娘继续道:“老爷心中总是有一杆子称的,谁好谁坏都分明着,怎会因为小孩子的戏言就偏了倚了?”   二姨回道:“看妹妹是无关紧要着的,倒显得姐姐小气了。”   哀家一叹,三娘这是暗示她不要作太狠,迟早会遭到报应的,这厢是不是在假装听不明白?   这边家父喂着娘亲吃着燕窝,那边二姨看三娘大眼瞪小眼,而云清灵和清和一个撅嘴,一个掐腰,倒是哀家无所事事了。   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来,这便注定这次家宴会十分热闹:“侯爷安好,而立和李风来晚了。”   哀家眉毛一挑,家父这是有多节省,一桌饭连着道歉和答谢全都齐了。   二人坐稳,家父传菜,哀家一看这一桌子,都是从千昧居定制的特色菜——醉熏鸭、黄焖鸡,青红虾子、油淋羊排……,酒品则是十年久的叶下稠。哀家一乐,家父还不知道这是哀家的家业,所以宰这么一次也没关系罢,于是决定修书一封让青冥狠记一笔,想彻底贯彻以下新世纪的坑爹精神。   却不料,娘亲看着这菜色,对家父道:“老爷不知道吧,这青红虾子还是白鹭想到的菜色呢。”   “哦?白鹭?”   “是啊,父亲把千昧居留给白鹭作了嫁妆呢。”二娘听到更是一副隐忍不发的表情,看得哀家叫一个爽,却是隐隐觉得娘亲好像把自己卖了。   “哦?哈哈,那今日的酒菜就能免费享用了呢,”家父显得十分愉悦,转而对李风和杜而立道:“今日只是寻常家宴,李统领和杜先生就请尽情享用,就算是小女白鹭做东,酒菜均是上乘,便尽兴罢。”家父呵呵一笑,哀家心里却是淌着泪,仿佛看到白花花地银子顺着洛河一去不返。   杜而立抽抽鼻子嗅了嗅,“这酒莫非是千昧居的名酒叶下稠?小姐可真是破费了,李兄,今日便酣饮一番罢。”   李风点点头,微笑并未作声,家父道:“且慢。”然后站起,双手抱拳,李风也站起一礼。“虽然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但是本侯之前误会过李统领,心中就像装着石头般沉重,今日虽是家宴,也是向李统领道个歉,李统领随本侯四处征战,却因内宅之事受到牵连,本侯深感抱歉。”端起酒杯,李风也端起酒杯。   “侯爷言重。侯爷一向坦荡,李风又怎会挂怀,”然后向往嘴里送酒的杜而立道:“李风当向杜先生道谢才是。”于是杜而立也站起,端着酒杯。   哀家看着他三人,觉得滑稽,清明时节的风波,拖到中秋前才算是彻底冰释前嫌,哀家觉得男子汉之间的所谓道义啊,情谊啊,有时比女子的那一些情愫还要优柔寡断。   家父道:“本侯也当谢过杜先生才是。”   还是杜而立洒脱,没再继续客套:“就让一切化为杯中酒让吾等饮下,而立先干为敬。”   之后便是画风一改,哀家亲眼这满桌的家业被一筷子一筷子,一杯一杯残忍的席卷。哀家心疼之余想着,不行,不能让哀家的家业都浪费在别人肚子里,于是也大吃大喝起来。偷偷饮一杯酒,总之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醉的,却看见清和的脸已经如红辣椒一般让人垂涎欲滴了。   ? ☆、头回进宫 ?  秋日渐凉,黄叶飘飞,看着这一番秋景,算算重生的岁月已经将近五个月。哀家在千呼万唤中等来了中秋,唯盼着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见上郦世南一面。   也许只因哀家活得久了些,虽比不得王八,却也能看透一些东西,对于感情这事物,早已懒得去掩藏。掩藏显得别扭,莫若喜欢就追求,不喜欢就躲远些。   秋日风高,哀家披着浅粉的褂子站在凉风之中,心间有一丝苍凉。旁边站着一个白衣闲人,是副和哀家一样的表情。看着他让哀家顿时没了心情:“杜先生莫非在记挂着前世的情人?”杜而立脸山出现一阵尴尬而羞涩的绯红:“光棍一个,只不过在学老杜悲秋而已。”   哀家略有同感:“杜先生不知,我虽然是穿来的,却多活了一辈子。想来我和这具身体还是很有缘分呢。”   “原来如此,难怪白鹭小姐并不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倒更喜欢赖在府中,呆在家人身边呢。”这人倒是观察得蛮细致。   哀家也不想多停留,吹风太久容易着凉。却听到这人突然冒出一句:“既然多活过一世,白鹭小姐就不会嫌弃在下比你大了十多年吧。”      哀家一个冷战,道:“可是现在你依旧是大叔,我对大叔不感兴趣。”   杜而立脸色有些失望,却邪笑道:“白鹭小姐把我当作什么人,我怎会有老牛吃嫩草的妄想?”   “那是?”   “从异世穿越而来,杜某总觉得少那么几个知己,本想着认白鹭小姐当个妹妹,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却没想到被拒绝得好彻底……”说着脸上挂上一副可怜兮兮却十分无赖丝毫不值得同情的表情。   哀家只怕误会了这人,心下觉得不应武断,于是试着弥补道:“这样也不是不好。”   “那你不觉得我老了?”他眼神一亮,巴巴望着我。   哀家摇摇头。   “以后我要是比你早死掉,你会不会把我挖坑下葬?”   哀家道:“必须。你我都是穿来的,自然能够如手足般相处,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妹妹,你可记住了?”   他突然大手一伸,把哀家举起来,原地转了两圈,道:“那我就叫你丫头便是。”哀家点点头,想着这人一定是在这世上太孤独了才会如此罢。而哀家又何尝不是?   哀家真得觉得冷了,与杜而立没说几句话,就回自己住处了,却没理会身后那人人变了几变表情,最终自嘲地笑着。他仿佛在说,老牛吃嫩草,如果能吃,也许早就吃了。   浅碧见哀家回来,上来迎接:“小姐,明晚就是中秋了,和我一起放烟花可好?咱们去千昧居找青冥一起,会更热闹呢。”   中秋节欲至,连姑娘也思春。后面那句才是她真正想说的吧。哀家摇摇头:“浅碧可以去找青冥,但我可能要进宫,前日父亲还提起过的。”是了,说是要帮哀家找一个好人家的公子来的。   哀家当时说:“郦家小公子甚好。”家父却道:“柳家也好,皇家也罢,单单郦家不行。”哀家表示理解,因为郦家有一个皇后,她在后宫独大已久,郦丞相虽然忠心事主,但一旦权大业大,难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说他是忠臣,倒不如说他忠的是郦后。前世,郦丞相独子死得早,郦后逝世后,便没有什么供他不忠心的理由,于是才对皇帝赤胆忠心,才对哀家喊打喊杀。   浅碧一副又开心又不开心的样子在哀家眼前晃来晃去,哀家觉得有些乱,才道:“你帮我准备些衣服和饰品。”哀家突然想到什么,“要能搭配得上木兰胸针的。”   浅碧有了事做,也就麻利起来,看着也就不那么别扭了。她如今双十年华,哀家记得前世这个岁数的时候,哀家正在后宫前防狼,后防虎地巩固自己的地位。到了这一世,真是不愿怀想。自古媳妇熬成婆,宫里的媳妇们则尤其狠辣,哀家不想再度变成那样,所以得想想以后如何才能不入宫的理由,所以一定要先说服娘亲才行。   次日,用过早饭,家父接过三娘递来的漱口水,看着哀家道:“酉时左右随我入宫,参加夜宴。”   哀家道:“女儿知道了,爹爹。”   却听庶母二姨接话道:“老爷也带着清灵去吧,她这个当姐姐的,也沾沾妹妹的光,看看有没有可以许配的公子哥。”   家父“嗯”了一声,然后道:“不说我倒忘了,白鹭要穿得漂亮些,快去准备罢。”   长安候家父说完起身离开,庶母二姨的脸色明显不满,在原地变了又变。   娘亲边饮茶边道:“皇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倒是容易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意思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不该贸进,该安守本分才是。娘亲又说道:“今晚我留府陪着妹妹们,虽然老爷昨天想带我去宫里,但总觉得舟车劳顿,莫若在家里安生。”然后起身往外走,哀家也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娘亲说话硬实了,做女儿的,便像个小狗腿一样跟在后面,煞是张狂。   十五夜里天高无云,圆月当空,哀家心也跟着空空。家父坐在前一个马车吱悠吱悠,哀家跟着家父的侍女,春樱和绿茯坐在后面的车里也吱悠吱悠。   在浅碧精心的打扮下,哀家也算能出去见人,哀家身着水色半曳地裙,外批淡蓝色有帽披风,胸前挂着暖玉胸针。梳着小流云髻,鬓边是木兰珠钗,唇含朱红,腮饰浅粉。淡浓相宜,不艳不俗。哀家还是比较满意浅碧的审美的。   中秋佳节,御花园向大臣们敞开,哀家跟着家父左转右拐,兜兜转转的,幸好前面有着领路的太监,要不然,长安侯家父准保迷路迷到不知何时。   园中馥郁花香,沁人心肺,秋日菊花斗艳,直要人想到“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如今方八月十五,不知真到了九月八,又将是如何盛景。   被太监领到聚会地所在,又是一处胜景所在。良辰好花,诗酒与茶,看座中有年老功高的大臣们,也有年轻蓬勃的年轻面孔。哀家看着眼熟的也有不少,其中最眼熟当属柳太傅和郦丞相。这两个都是哀家前世情敌的爹。当然现在这两位身边都跟着哀家前世的情敌。   一个是柳如沁,一个是郦梦菲。至于柳家,哀家知道有一个多病的小公子,因为自小体弱也没有怎么露面过,但后来成了文状元的事,哀家尤为记忆深刻。不过此时郦家男娃在哪儿?哀家仔细寻着,却没看见,莫非他没有跟来?   心里有些乱,看着这满座文武,想着眼前的人很快就会有被迫离开和流放边远的了,因为没有几年,天下就要易主。算算现在离太子继位应该还有八年。哀家看看王座,王座空空,却象征着皇帝绝对的权威,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手执权杖本应万世无疆的人,如何在八年的时光里走向没落。   寻常百姓自然是认为皇帝本该万寿无疆,但新世纪来的哀家却十分明白,自古皇帝多英年早逝,长寿的就只有数的过来那么几个。   前世先皇活到四十五岁,看来也不是多么早逝。但是哀家还是觉得死得早了些,怎么也要等到皇孙出世三世同个堂才算说得过去。   思绪正如信马闲步,却听老太监张芝一手放在腹间另一手搭着拂尘,扯着嗓子喊道:“圣上驾到,皇后驾到,贵妃皇子到。”哀家随着家父站着,行着官礼,用眼睛瞄着皇上以及皇上身边和身后的人。   皇帝歆祁,号康启,身着明黄宫服,他这一身虽不如朝服正式,也是世间绝顶的华贵,其右是皇后郦琴,膝下无子,便收养了已过世纯妃的儿子,也便是当今太子。   说到太子哀家如今还未见到他,哀家前世的夫君,为何中秋夜宴不现身?可让柳家和郦家的小姐好等。   康启帝身后是敬贵妃,哀家记得,她的儿子就是前世先皇的二弟晋逡,此时正目视前方端端正正地站着。说到晋逡,哀家又忍不住想到前世的云清灵,说起来,她的早逝还与这位皇子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哀家忍不住多看这二皇子几眼,怎么看怎么眼熟。   哀家一拍脑门,天神啊,这不就是那日骑马兜风之时,云清灵砸到的那个小公子吗?哀家觉得自己真是愚钝,眼神也实在不好,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云清灵前世养在深闺,并未出过几次门,这一世,和哀家一起混,一起出门,竟然还触犯了皇子,这是哪门子罪过。   此时皇帝正在和群臣说着什么,算是总结这一年功绩,顺带对他的爱卿们表示体恤爱惜,众臣与皇上身后一众妃嫔都竖着耳朵恭恭敬敬听着,哪怕皇上只是清一下嗓子,他们甚至都在记挂着龙体是否抱恙,是否偶感伤寒之类。   哀家这一动着实惊着了长安候家父,他给哀家一个眼色,于是哀家立刻安分下来,但是眼光仍继续朝圣上那闪着皇族光辉的方位望去。也许只是看也还不够,皇宫里有太多回忆,也有太多故人,在这里待着就足以让人百感交集。   哀家抬眼望去,敬贵妃身后只是稀稀落落跟着几个嫔妃和嫔妃的侍女们,皇子们都哪里去了?家父不是还说要给哀家找个青梅竹马的公子哥儿吗?   柳家公子未出现,郦家公子未出现,皇子们也只出现个晋逡,说不准还已经被哀家庶姐惦记上了,其他大人们也大都是带着夫人和女儿来的,至于他们的子弟,称得上人才的真是寥之又寥,哀家几乎都忘光了。难免觉得出门前的一番打扮真真是白费了。   哀家要是嫁不出去,就喊上杜而立浪迹天涯去,然后终生不嫁,前提是,哀家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么?回眼一瞧,对面郦丞相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娃,他眸子里闪着秋水一般的光。   ? ☆、最爱烧鸡 ?  许是今夜月亮格外圆,格外大,格外亮,映照着御花园晚宴这一处十分通透,竟与白昼无甚分别。又许是今夜风格外清,人们格外全,康启帝心情也十分欢畅,一时间竟也说个没完了。   哀家有自我消遣的方法,就是审美。   望尽这一圈子人,男子大都穿着规整,一色以冠束发,显得简洁干练。相反女眷们大多都花花绿绿,争奇斗艳,也不知道是争得哪门子艳,能入眼不就好?这些人里,太老的哀家不想去探究,年轻一点的还有些看头。   像是左手边的户部侍郎,就是那种过于白净清秀类型的,哀家摇头叹息,这是属于阳刚不足品类的;右手边的林校尉,肤色偏向于古铜,高大健壮,哀家继续一叹,这是属于生猛直率型的,在朝堂中应免不了受些打压。   对面的大都是中年大叔,和吾父辈年岁差不多,有的尚能看到年轻时帅气的姿容,还有当初进入官场时的意气风发;有的则已经被功名利益的勾心斗角浸染的不堪入目。   是故形心相互映衬,外形纯净美丽的,自然也有一颗美好的心。即使有些人天生相貌平平,但有好心灵,好学识的衬托,也会显得美丽。   看来看去,果真没有谁能让哀家在各方面十分满意的。于是目光投向了更小的,诸位公子小姐们,倒是一个比一个水嫩。   那些情敌们哀家不屑于去看,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看她们娇,看她们艳,看她们看到审美疲劳。   此时哀家只想看看许久未见的郦家小公子,看他脸庞似是清瘦不少,莫非这个年纪他也有了成长之烦忧?他好像也长高一些了呢,这一点上,哀家还是很欢欣。   康启帝的讲话渐渐接近尾声,十分经典十分老套的结束语:“回首朕从政这十几年,爱卿们都尽心辅佐朕,霖国如今国泰民安,朕甚欣慰。今夜中秋美景,爱卿们莫要约束,大可随意走走,赋诗饮酒赏花,爱卿们才华出众,朕就权当附庸风雅了,呵呵……”   略微斜身给张芝一个眼神,老太监一拍手,就不知从哪些地方涌出许多宫娥,宫娥的服饰也并非是平时的宫装,而是轻盈了许多的舞女常穿的款式,她们且行且舞,周围也响起了轻扬漫舞的宫乐,悠扬舒缓,看痴了哀家,看痴了满座大臣。   宫娥们行至每个小桌前,俯身一揖竟是抬走了眼前的小桌案。少顷,宫娥如被风吹聚得飞花,缓缓靠拢在一起,又忽而散开在各处,优美不提,雅致不提,哀家想着,却是很有意思。   宫乐停,舞步休。所有桌案原来竟被移至到中央,拼成了长案。   接着康启帝道:“往年宫宴都是老样子,老步骤,朕觉得腻了,今次众卿便自由散漫些,自用些吃食罢。”之后又是一阵十分爽朗的笑。郦后也道:“各位夫人和公子小姐们也不要太拘束,本宫喜欢宴会上热闹着些。”   于是众人拿着分到的餐具四散取餐,却都是先奔着酒水区去的。家父嘱咐着哀家不要乱走,就也往那方去了,哀家嘴上回着好,心下却想着不四处走走岂不白来一次?   哀家围着桌边走走看看,拼成的大长桌上不仅有各种果品,各种茶水,还有哀家喜爱的各种糕点,各种鸡鸭。群臣大概也分成了好几拨,相互问候,相互打探是免不了的。   哀家看着这群人,围着郦光乾郦丞相有一拨人,这帮人里有文官也有武夫,他们这是借着中秋相聚的由头,讨好这位朝堂上位高权重之人。柳太傅也不让人省心,在人际上也想与大丞相好有一比,他身畔也围着一些人,也是有文官,有武夫,数量没少太多。   前者香的缘故很明显,这是皇后的兄长,皇上的大舅,未来皇上的舅父,皇亲国戚头一号,而且家大业大,根深蒂固,想要发达,讨好这人逃不开,躲不掉,那就莫若一开始抱住丞相,也不会白费功夫。   至于柳太傅香的缘故。这位是皇子们的老师兼皇帝心腹头一号,虽说与大舅相比差那么一层,也式微了些许,不过那些自诩为忠义之士的新秀臣子,或是反对外戚独大的老臣们自然愿意与他结盟。哀家却唯恐他们被他骗了,还是老话,人在有权有势的时候,是很难维持初心的。   不过,哀家看着长安候家父,东停一下,西走一圈,没有什么固定圈子,虽说有一二朝中知己,也都是旧时征战结下的生死之交,如老将军夏江,家父最后停留的地方就是他身旁,看着他二人一处饮酒,哀家看着甚好。   这朝堂隐隐动荡,权势制衡暗自进行着,家父就是那浮在清流中的一根沉香木,两方势力都想着靠拢过去,奈何清流太清,他们不敢妄动,怕一动,这朝堂的清流就一下子浊了,反而暴露了他们的险恶用心,毕竟当今圣上年岁正盛,怎能容得下耍猫腻的人。   哀家只是怕最终会有人收拢家父不成,反而毁之。上一世,家父被加上了通敌的罪名最后斩首,只因哀家不知内情且力保清和,才与清和活下来,堪堪留得云家的一丝血脉,却是终究与皇上断情绝义。   不过,既然是中秋宫宴,想着那么多过眼云烟做什么?吃才是首要事项。哀家首先把目光落在桂花糕上,伸出小手准备拈起一块,却撞上了另一只细滑的小手,那手仿佛感觉到了哀家,急忙收回手。哀家抬眼一看,对方一身淡绿,浅笑嫣嫣,发髻上坠一银步摇,哀家着实被这浅笑惊到了而不是艳到了,片刻之中略显呆愣。   “你可是云姐姐?我是柳如沁,柳大人是我爹,我今日缠着爹爹来此处就是为了见见姐姐,妹妹早都想见姐姐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呢。”她一张嘴也是惊着哀家了,柳太傅是她爹,不应说她是柳大人的女儿吗?   哀家伸出手来,牵起她的手,摸摸,然后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听闻柳妹妹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姐姐早已仰慕了呢。”哀家说起假话来,一点也不觉得腰疼。   柳如沁抬袖,掩面一笑,小小的可人儿,虽说和哀家和云清灵没差多少日子,现在就能看出她将来非为等闲之辈。   “姐姐喜欢桂花糕吗?”柳小姐眼带笑意望着哀家,哀家顺带一瞧,她这一身倒似新柳,不显得张扬,色调也不觉得喑哑,也很容易让人觉得周围的景色都平淡无奇。   哀家眼不离她,之前被郦世南吸引走了眼光,近处看这位,果然就是打小就有竞争力的。   哀家点点头,然后松开她的手,道:“我更喜欢烧鸡。”   柳小姐又笑笑,道:“原来,那如沁就不扰姐姐了。”然后仪态似轻风拂柳般翩然离去。哀家回味着她略显机械地笑颜,心想要是像她这样笑下去,嘴巴哪里受得了?   自己扯扯嘴角,然后去找烧鸡。   因着烧鸡旁边放着壶菊花茶,因着郦家大小姐恰好喜好这上好的菊花茶。于是恰巧一个转身哀家就能和对方打照面,于是哀家十分犹豫,是否要打个招呼以示友善。   却又听见刚告别不久的声音,看来柳家小姐十分擅长飘移,她的浅笑嫣嫣再次传到耳中,然后她道:“这便是郦家姐姐吧,姐姐好美丽,妹妹柳如沁,想见到姐姐多时了呢。”   怎么她不说哀家漂亮?哀家看看自己这一身妆容,果真还是太素淡了吗?白色半曳地裙装,外搭淡蓝色披风,正是配上暖玉木兰胸针。回头一看,果然自惭形秽,很想钻到地底下看看。   郦家大小姐郦梦菲一身红色绣花裙,朝云发髻,上是一株绸牡丹。哀家无言,果然与之站在一处就是黯然失色的命。   不过郦小姐这一身是过于华贵了些,这是在与皇后比吗?今日郦后也是她的姑母,一身宫装金黄,上绣牡丹,她与郦后遥相呼应,这个中有多少暗示,哀家有些糊涂。   但哀家十分认可她对柳小姐的态度——冷淡出离,不屑一顾。   她“嗯”了一声后,始终无言,倒是柳如沁一直搭着话:“听闻姐姐时常和其他小姐斗画,以后让妹妹加入可好?”   郦梦菲继续不语,如沁坚持不懈,誓将套近乎进行到底,从琴棋书画说到古玩珍奇。郦梦菲听得烦了,抿一口茶转身就走。   实际上,比她更烦恼的是哀家,看着一盘烧鸡却要听别人不厌其烦絮语是何种不胜其烦的感觉?好巧不巧,旁边有一个人撞了哀家一下,哀家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好巧不巧伸脚绊了柳小姐一下,柳小姐一个站不稳,“哎呀”一声向一旁栽去。   却听到一个男童的喊声:“离我远些!”   哀家站稳后往那边一瞧,柳如沁一个不尴不尬的姿势向一个身着华服的小公子栽去,小公子推着她,双手正放在她胸前。   哀家彻底僵在原地,眼前这位就是哀家刚才念叨过的太子的四弟晋越。哀家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他是个不能靠近女子的人,因为他患了一种所谓断袖之癖的症候,而且此症无解。   另一个声音传来:“四弟,稳重些。”   眼前走来一个同样身着华服的公子,略显瘦弱,在夜风中稍微单薄些,但他的双眼却如蓝色深潭,点缀着苍弱的面孔。   他来了,这个前世哀家愧对的人。   ? ☆、三世福报 ?  哀家本以为,与晋盈再见面的时候,他应该是安静地站在皇上身边,作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后一身端庄,一身清冷,居高临下。却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中间。   哀家本以为,与他再见面的时候,哀家会无知无觉,不痛不痒,然后转身走开,却没想到还是忍不住心尖一痛。   因为哀家始终不知道,是他欠哀家更多,还是哀家欠他更多。他出现是因为柳如沁跌在四皇子晋越身上,晋越一个鸡飞狗跳,他担负着安抚皇弟维护皇家颜面的任务。而柳如沁跌在四皇子身上则是因为哀家不小心伸出的一脚。   这是多么奇妙的因果。   晋盈双眼无波,依旧似蓝色深潭,眉毛黑得很好看。一不小心哀家的心就漏跳了两下,哀家看到中意的东西,都会心跳得不正常。是的,哀家只是喜欢这样的眉眼而已。   而晋盈这个人依旧是除了双眼,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单薄。他看向这边,缓缓走来,和前世别无二致,只不过是哀家多了一世关于他的记忆。   于是忍不住回想过去的一些事,印象最深的,便是上辈子他临终时,对哀家说得:“朕要死了,你是不是能高兴一些了?”   哀家记得当时自己摸着心口扪心自问,并没有觉得高兴丝毫。可能当时觉得这样一双眉眼再也看不到了有些可惜罢,哀家这样猜测到。   他又虚弱地道:“朕因为群臣的一面之词杀了你父亲,朕以为,你会恨朕,疯狂地报复朕。”   当时哀家是恨他,但更多的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郦光乾,哀家的头号大仇人,他为了打压家父,给他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而皇帝单单杀了家父,那个与他打江山的人。他给活着的人洗脱了罪名,却不知道,她已经不愿再看他一眼。   晋盈算错了,哀家根本不会疯狂地报复他,因为哀家从小看着他在郦太后也是现在的郦后的谋划下,日复一日地服用着慢性毒/药,一点一点透支着身体。   哀家料他不会活过五十岁,因而多等几年又有何不可?反正哀家在宫中也并不常去见他,不见也就不会有什么关碍,也就不会有什么爱和恨。   他咽气之前,气息奄奄地说道:“原来朕的心始终没有皇后硬,呵呵,只愿下辈子不再见你。”   哀家最后对他说的两个字是——抱歉。   却最终抱歉到现在。   哀家回过神来,发现手里还拿着鸡腿,柳如沁已经站稳,她被晋越嫌弃觉得委屈,竟盈盈哭了起来。哀家把鸡腿扔了,一边想着是不是要用自己油腻的手给柳如沁擦擦泪,顺便给她画个小花脸,一边想着哭什么哭,任何一个小女孩接近他都是一个下场,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上一世,晋越这家伙不知道哪里看哀家不顺眼,总往后宫塞女人,那种时候哀家就总是恭敬不如从命地收入宫中,让她们当了苦役宫女。   然后顺便问一句:“越王可愿意挑一两个绝色的留在府中?”他的表情也往往是哀家想要的效果,十分惊恐,十分嫌弃,然后落荒而逃。他这个嫌弃女人的病,他皇兄是始终也没治好。   晋越见太子皇兄晋盈前来,也像闯了祸的小孩,他本来也是小孩,只是闯了祸的是哀家。哀家引起的事,还没解决就溜貌似不大好,于是哀家就站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      晋盈的目光和哀家有一瞬相撞,停留那么小片刻,然后他转向柳如沁道:“柳小姐莫要伤心,本宫回去会教训四弟的。”只见柳如沁立刻停止了啜泣,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应是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太子,方要一福身,却被不知何时返回的郦梦菲扶起,郦梦菲道:“太子表哥,是柳小姐不小心摔到四皇子身上的,你无需挂怀,我会安慰柳小姐的。”   晋盈点点头,往更靠近哀家的地方走来,哀家用力把油腻的手往白色的衣裙上蹭蹭,然后咧开嘴,傻呵呵地笑着,他问道:“小姐你是?”   哀家呵呵一笑,然后慌忙道:“早晚会认识的,来日方长,呵呵。”然后匆匆转身,却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还是无言以对,还是不知所措,这作祟的亏欠心理。哀家跑到角落,远远看着这一边,晋盈、晋越和郦梦菲、柳如沁渐渐相谈甚欢。晋越人还不错,相熟之后也并非总是女人勿近。   而晋盈,哀家看他偶尔用手捂着嘴,隐忍着咳意。郦后对不是自己亲生孩子的孩童真是下得了狠手,只是这一世,早都知晓一切的哀家还要不管吗?   哀家失神片刻,竟把进宫见郦小公子的目的给抛在了脑后,抬头看看周围的人群,家父长安候果然是一见故友一喝酒就忘了骨肉的,哀家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他也不管管,哀家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亲生的,那么哀家与清和能长那么大也真是不容易。   自古君王多无情,想到前世他的结局,哀家多希望家父云凯早早抽身而去,至少不会搭上自己的命,还有清和的一生。   感觉袖口被谁拽住,哀家猛然一回头,是那个喜欢偷溜出宫的二皇子晋逡。他双眼里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辉,看着哀家就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他双眼晶晶亮地看着哀家,然后道:“可算是逮到你了。”什么叫逮到哀家?什么叫可算是?哀家狐疑地看着他,就像打量着外来物种,这是哪位?对,是二皇子,可是二皇子找哀家作甚?   他向怀里摸索着什么,然后摸出来一个软趴趴地物什,定睛一看,真是吓到哀家,这宝贝家伙怎么跑到他这来的?哀家毕竟,毕竟还打算把它烧掉的。哀家一下子慌了,紧接着羞红了自己的老脸,想着有些心思自己揣着就好,被别人知道可算些什么呢?   晋逡手里拿着的,正是哀家上次无意掉落被云清灵拾起然后顺便被哀家送给她的那条手帕,手帕一角是哀家涂鸦的木兰,那木兰与哀家胸前的那一枚几乎无差,而旁边是哀家用前世最感骄傲的狂草书就的诗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所以哀家才后悔没有把它烧掉。被这条手帕触动太多,哀家又想到了郦世南,心下觉得羞愧,脸上火烧烧的,虽然对这个丝帕回到自己身边哀家是拒绝的,但还是下意识伸手接过来,然后头脑一激灵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原来真是你的?上次本皇子偷偷出去玩,回宫后就发现自己怀里挂着这个东西了。”晋逡说道,一副释怀模样,他继而道:“这帕子的木兰花下面,可是绣着云字呢。”   哀家才了悟,难怪,他像是专门寻来的。   那次踏青哀家早就觉得这小公子不寻常,还长得甚好,但云清灵把手帕落在他身上,却是让哀家结识了眼前这位,哀家不想破坏云清灵的好事,上辈子她不愿嫁给眼前这位,哭着吵着上吊而亡,这一世她既然有心,哀家必然要促成这桩好事。   晋逡又说道:“幸好这帕子不是那个坠马的冒失鬼的,否则本皇子肯定要失望了。”哀家“哦?”了一声,他道:“这诗写的多好啊。”他拿过帕子来抖开给哀家看,不知道他说的是这诗好,还是哀家字写得好。   他看得醉了,然后问道:“云小姐芳名我还不知道。”   “云清灵。”   “清朗空灵,好名字!”他又莫名激动起来,眼睛里闪着如星星般的光。   哀家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听到有人在呼唤哀家,“白鹭小姐。”一声声传入耳中,哀家真是又兴奋又幸福同时又有些忐忑。   急忙和晋逡道别,循声走去,忽略了身后晋逡那一句喃喃自语:“到底是清灵还是白鹭?”走到召唤哀家的郦世南身边。   哀家欣慰的感觉从心底散发,温暖周身,就像一下子沐浴在春光里,幸福洋溢,原来不仅仅是哀家在惦念着他,他也念着哀家的罢。   他秋瞳一眨,神秘道:“白鹭,跟我来。”哀家伸出了已经在衣裙上擦掉了油腻的手,拽到他的袖口,他反而伸出手,握住哀家的。这感觉真是像触电一般,比那次在水中唇齿的接触还要觉得深刻,因为此刻哀家是清醒着的,没有疑惑,没有挣扎,在这里,哀家是一个鲜活的人,也同样有着小女孩的心思。   郦世南带着哀家穿越人群,转了一个又一个弯,跟在他身后,哀家仿佛是像风一样飞了起来,将要穿越重重障碍,只为跟随着自己的心,潇洒活上一会。上辈子活得太克制,早就不知道心是什么,情是什么。哀家一辈子都在后悔,这种后悔也许能让哀家有足够多的怨气再活一次,却没能让哀家有勇气去见一个又一个愧对过,遗忘过,擦肩而过的人。   紧紧握着郦世南的手,哀家突然觉得拥有了全世界。他带哀家来到一处亭子,这亭子有一个直白的名字——静心亭。静心亭,哀家前世偶尔和晋盈下棋的地方,也是哀家死翘翘的地方。   亭四角有飞翼,由红漆柱支撑着。亭前的台阶下躺着一个巨大的石板,在十五的圆月照映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站在上面,能看到月光的流转,视野也跟着开阔了。   这里虽然没有繁花争艳,没有让人心醉的歌舞,但在这里,站在这石板上,能听到夜风的声音,抬头就是最圆最远的月亮,身后站着合适的人。   “喜欢这里吗?” 哀家点点头,只顾着在这硕大的石板上蹦跳着。郦世南看着哀家伸着小手站在月光下接着这飞逝流转的光,眼神中闪动着那池秋水,然后缓缓道:“鹭儿真美。”   其实,站在月光下穿着青色秋装的他才是真美。哀家觉得这辈子已经遇到了自己的竹马,心想这莫非是哀家修了三辈子的福报?   ? ☆、丫鬟疯癫 ?  最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而脆弱的。中秋满月,只能一年一会,而有些人,只能一生一会。   哀家在望月亭前蹦着跳着,极力握住这月光,却总是握不住,然后眼看着它破碎掉,像费了好多力,用了好多皂角粉才吹出的泡泡,却在无声无息之间突然消失。   郦世南也加入哀家,时不时对哀家耳语,说的也都是自己遇见的一些趣事,哀家微笑听着觉得新奇。公子哥儿的世界总归与闺阁小姐不同,有意思许多。   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多么希望一瞬间我们都长大。   哀家尚且沉醉,却听见簌簌脚步声,哀家停下,郦世南也停下,原来是老太监张芝找来,他抖擞着拂尘,小碎步窸窸窣窣,然后是一声深情呼唤:“哎哟,云小姐,可算是找到你了,长安侯府如今出事了,可别在这儿玩了。”   哀家眼睛闪过一丝光,即使出事,应该也犯不到哀家了,哀家探过娘亲的口风,她早早做好了防范,要不然也不会冒险在家父不在的时候和白若雨共在一处。只不过这一次事情到底是闹到了多大,竟然把家父从宫宴上叫了回去。   张芝带着哀家和郦世南返了回去,他护送哀家登上马车,郦世南也跟着来了。侍女绿茯在车上接着哀家,哀家爬上去,回头看着他,他也微笑看着哀家,然后轻轻挥挥手。哀家点头钻进去,绿茯匆忙向张芝道了谢,就命车夫急急往回赶。   长安侯家父已经先行一步,绿茯解释道:“现在云府虽然不适合小姐回去,但是侯爷更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在宫中,就命奴婢等着小姐,小姐不要怕,奴婢会保护好你的。”看着绿茯面色苍白,有点哆嗦,哀家在想,这夜里虽然微凉,却也不至于冷成这个模样,云府到底有多苛待下人,连厚衣服都不给备着吗?   可哀家打量着她的衣衫明明像是新做的,那么她这种冷,就是从心底发出来的。   哀家有些不淡定了,云府究竟怎着了?娘亲可还好?   终于到了长安侯府,哀家蹭地一下窜出马车,奔向云府的大门,大门紧闭,与周围宅邸门前的热闹截然相反。哀家使劲敲着门,奈何力气小,个子矮,就改敲门为踹门,直踹得脚生疼。   绿茯也奔下车,她够到门栓,然后敲门道:“刘管家快开门,是小姐回来了。”   管家听到呼唤,探出头来,难得显得贼眉鼠眼,他东张西望后,目光定格在哀家身上,道:“小姐,快进来,记住沿着墙边走,千万别直接走大院。”   哀家心下疑惑,云府是出了什么鬼怪还是别的什么凶狠猛兽?哀家进去一瞧,却果真惊了哀家一跳,院内翠秾手里拿着一个烧火用的大棒,正兀自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四处击打,周围站了一圈家丁,把她围着,形成一个包围圈,却是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她头发蓬乱,双眼无光,大喊大叫:“我打死你们这些恶棍,你们杀了我爹娘,我要报仇…”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嘶哑,一声比一声凄凉。哀家刚才没注意,娘亲就站在旁边,左手捂着右膊,向家父低声说着什么。家父神色变幻不定,风起云涌,像硝烟弥漫的古战场被熏黑了的上空。   哀家想着,翠秾怎么突然就疯了起来,想靠近听听娘亲的话语,却被一旁的竹珺拉到一边,她示意着不要出声,于是哀家只能伸长了脖颈,去试探着听听。   只见家父突然大声说道:“去叫二夫人和杜先生过来。”   在等待的时候,竹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哀家叙说了一遍。哀家凝神细听,生怕落下了一个关键所在。   原来,事情还要从一碟子桂花糕说起。   桂花糕,又是桂花糕。哀家因为一盘桂花糕和柳如沁见了面,娘亲差点因为一盘桂花糕,再度疯魔。云府上下谁不知道,云府大夫人和嫡小姐都是极喜欢甜食的,而甜食中又属桂花糕为甚。   正当长安侯家父与哀家在宫中潇洒欢宴的时候,翠秾奉庶母二姨的命,拿着一碟子桂花糕来到娘亲房内。   当时娘亲正靠在软榻吃着葡萄,读着些闲书,见翠秾送了糕点过来,于是直起身和蔼道:“中秋了,你们这些丫头,也该出去热闹热闹。”   翠秾回道:“多谢夫人。这碟子糕点是二夫人亲手做的,她说让夫人尝尝她的手艺如何。”   娘亲点头道:“妹妹总是如此记挂我。”上下打量了翠秾两眼,继而道:“你既然辛苦来一趟,也尝尝这桂花糕,妹妹的手艺想来是不错的。”   翠秾推让道:“谢夫人,奴婢不敢造次,这是二夫人给夫人做的,奴婢不敢逾矩。”   娘亲语气立刻变得威严起来:“二夫人的规矩你不逾越,我说的话你就不听了吗?别忘了,我是白府的大小姐,她是二小姐,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还在我身边呆过一阵子吧。”   对方被吓住,娘亲把过去的事都翻了出来,看来确是有些怒意。竹珺见势嗔怪道:“翠秾姐姐,夫人这是奖赏你的,怎么能推托呢?你是嫌这糕点太廉价,还是根本就不把夫人放在眼里?”   哀家听竹珺说到这一段,打心眼儿里一乐,这丫头,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可真是一把好手。   只听她继续说着,哀家一边慨叹着娘亲进步神速,一边想着白若雨果然是按捺不住了。   当时翠秾被娘亲和竹珺一说,就勉强着道了谢拿了两块糕点就欲离开。   娘亲却道:“吃完了再回去吧,我也好久没和翠秾你好好聊天了呢。”她一个眼神示意,竹珺走来按住她的肩膀:“夫人说了就坐下吧。”   两人也只是说了些云府的家常,二娘亲只吃着葡萄,见翠秾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尴尬别扭,就让她也吃点什么,翠秾无法,捻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娘亲又让竹珺端来一杯茶,翠秾饮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果然还是老套路。   自上次娘亲发疯的事件平息后,哀家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知道杜而立的身世,就向他打听了什么东西可以让人变得神志不清。   他说:“凡是含砷,汞,铅的东西都容易让人如此。”   “那它们有什么共性特征?”   “凡是服用者几个时辰内不能饮茶”   哀家把这结论告诉给娘亲,娘亲幡然醒悟自己是多么傻,才没有对白若雨防范更多。哀家又以自己和娘亲的利害关系,诸如娘亲是哀家唯一的靠山,娘亲怎么能把丈夫让给别人之类的话激了她一激。这么一刺激,她也终于乖乖的好好吃饭,听大夫的话,安心养病了。   缠绵病榻三年之久,她早已心灰意冷,却因为哀家,她疼爱的女儿的话语和她庶妹的一再迫害而勇敢起来。   于是今天的反击甚成功。本来只是试探一下翠秾,却没想到她真就露出些马脚。   只是可怜翠秾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知道糕点中有毒,却不知道饮茶方能毒发。   之后就是眼前看到的一切,她疯了似的东跑西跑,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烧火棍,见到谁就打谁,娘亲本欲阻拦,却被打到右膊,这才派人进宫去叫家父。   杜而立和白若雨几乎同时到来,家父神色凛然指着庶母二姨道:“你到底给若倾送去了什么好东西?”   白若雨一听,手里的帕子一个没拿稳,就掉到地上,她四顾周围,见娘亲好好地站在那里,她道:“老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姐姐和老爷说了什么?若雨不过是给姐姐送了一碟子糕点而已。”   然后转头看向圈子里发疯的翠秾,她立刻表现得十分吃惊,为了表示自己对丫头的关怀,走到人圈旁边,大喊道:“翠秾,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让你送一盘糕点给姐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这是想倒打一耙吗?   而翠秾依旧挥舞着大棒,嘴里一直念叨着:“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坏人,还逼着我做坏事,坏人……”却突然跑到白若雨身边,隔着家丁拦着的手,使劲一挥,棒子落在白若雨脑门,登时起了一个大包。哀家看着心也跟着一揪,同时觉得打得真好。   谁说疯言疯语不会出真话?浅碧曾和哀家讲过,那翠秾从小是个孤儿,因为家里被土匪洗劫就剩她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才被白府收留的。   那么那个逼她做坏事的坏人岂不就是……   白若雨狼狈地离家丁围成的圈子更远一些,一手捂着头,眼神凄楚。   家父才不理会,他道:“那就让杜先生说说,你送的那碟子糕点里到底被你掺了些什么,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家父一甩袖,转向一边,扶着娘亲,娘亲的手已经被郎中打好绷带,白花花的,看着有些吓人,不过哀家看到家父的表情隐隐有一种“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的觉悟。而白若雨捂着脑袋,一副吃了大醋的样子,眼神中充满愤恨,嗓子暗自哼着痛,像是被绑着等着被宰的猪。   这一边杜而立捏起竹珺拿来的桂花糕,叫人拿来一碗水,又从袖子里掏出包黄色的粉末,溶进了水里。周围人的眼睛都睁大地看着这一边。直到糕点的渣滓也溶进去,水立刻不再清澈,而是出现了白色的混浊,杜而立拱手一揖道:“是砷,确切的说是微量的砒/霜,虽不至于毒死人,但足以使人发疯。”   长安侯家父一甩袖把这碗混浊的水打翻,脸上青筋暴起,他吼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白若雨无言,发呆片刻,却又狂笑起来,“老爷这就认为这是我做的吗?就像祭祖那天,仅凭一面之词,就相信姐姐有罪?”   家父被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杜而立双手一负:“那你听听这人的话怎么样?”哀家听到脚步声,往走廊那边一看,一个一身狼狈,一瘸一拐的人往这边趔趄走来,怎么看怎么眼熟。   ? ☆、自食恶果 ?  那人一瘸一拐走了来,哀家定睛一看,竟然是上次府中那个昏庸的郎中,怎着,让他装糊涂,遭报应了罢。哀家心里一声叹,今天这场大戏可真是一场宏篇巨制,且看它如何走向终局。   只是哀家虽然盼着这一天,却是真真不愿意好好的中秋就在这吵闹中度过。但只要能过去就总是好的,过不去的是庶母二姨才对。   白若雨见到那人,一个慌神,只是这次没有帕子可以掉,还需要用一只手捂着脑袋,她只能干瞪眼,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不过她不愧是做惯坏事的,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大叫道:“长安候府是什么地方,怎能容你这样的穷酸乞丐进来践踏?来人,把他扔出去。”   家丁站着,也不动,翠秾渐渐地疯过了劲,神经变得愚钝起来,此时竟冲着庶母二姨傻呵呵地笑着,她反复说道:“二小姐,是坏人,逼小翠下毒,呵呵……二小姐,是坏人……”   她眼神呆滞,头半仰着向天,十分瘆人。白若雨见状也吓着了,她不再说话,而是喃喃道:“长安候府不欢迎你,你滚……”是对那趔趄着走近的那人说的。   杜而立一笑,道:“这难道不是二夫人的熟人吗?应该是是府上的贵客才对。”   那人在家父眼前站定,未及家父问话,就抖抖嗦嗦地抬起胳膊,准备陈词,哀家细瞧了一眼,这郎中除了脸还能认出来外,果真是面目全非,肩膀一高一低,胳膊一长一短,腿就更别说了,他现在半瘸,只能靠个拐棍勉勉强强行走。   他抖抖嗦嗦指着白若雨道:“侯爷,就是她让我在夫人的中药里多添了紫草,还不让我说出来的。”   “你胡说。”白若雨一声厉喝,吓得傻愣地翠秾一激灵,哀家只觉得是一种猪嚎一般地声音传来,十分刺耳,哀家和娘亲一个姿势,都抬手堵着耳朵,只是娘亲的肩膀不便,只堵了左耳。   “我胡说?你派人追杀我,又怎么说?可怜我的娘子了,她还那么年轻就……你这个毒妇。”郎中往前蹭着,因为激动扔掉了拐杖,大有扑倒在地的态势,跟着的家丁急忙扶住,白若雨一直往后退道:“我没有,我没有……”   “坏人做坏事都说自己没有,二夫人,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说只要听你的,就让我富贵一辈子,没想到,你就是个贱人,还我家人!还我的腿!”   家父看着这一幕,着实有些受惊,没想到平日里顺从温良的二夫人,竟然在中秋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惊喜。   相伴也近十年,虽然一开始娶她也并非自愿,但她嫁过来后一向安稳和顺,没想到竟然是在背地里做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白若雨瘫倒在地,却见云清灵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吃力地去扶起白若雨,她哭着对家父道:“爹爹,娘亲怎么了?爹爹,娘亲是好人……”   “你去把清灵领这边来,别让她跟这个女人学坏了。”家父对娘亲道,娘亲于是走去,拉起清灵:“跟大娘过来,你爹和你娘有重要的事要说。”   云清灵流着眼泪:“骗子,你们是骗子,明明是你们欺负我娘的。”白若雨也拉着云清灵:“灵儿,别离开娘,娘只有你了,老爷,你们怎么能这样狠心。”白若雨终于哭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委屈,听着让人心酸。   仿佛周围除了她和云清灵之外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坏人。   三娘听闻前院出了事,早已经赶来,但只是默默站在家父身后,不煽风点火,也不添油加醋,因为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眉头深皱静静看着这一切,不置一言。   见此时白若雨和云清灵生死离别,难舍难分的模样,因平时也与白若雨没什么积怨,对她与娘亲之间的恩仇并不过问,于是她此时走上前去,拉起云清灵:“小清灵,跟三娘过来,三娘保证一会儿娘亲就过来找你。”   云清灵有些动摇,往她那边走去,白若雨依旧“灵儿,灵儿”地喊着,声音凄厉,就像架子上等着被宰的猪最后挣扎的嘶嚎。   家父走过去,蹲下身,靠近她面前道:“若雨,我对你太失望了。”   一句话止住了白若雨的哭喊,却听这女人突然大笑道:“现在连夫君也嫌弃我……哈哈哈。”   “也对,我白若雨天生就是被人抛弃嫌弃的人,不配拥有自己的幸福。”她双目瞪视,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定在娘亲身上道:“就因为我娘只是个填房的丫鬟,我自小在白府就受欺负,而你……白若倾,以长姐的名义处处照顾我,还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   娘亲听闻,神色略显痛心,她从未想到,原来真正的积怨在于这里,她不知怎样回答,只喃喃着:“妹妹……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不待你好,又当如何?”   对面的人没听到,哀家却是听见了,杜而立也应是听见了,用手摸摸鼻子,然后叹一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身份处境尴尬的女人则更应该小心,她们有时候会更容易想法极端。   “你处处都比我强,嫁人也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我呢?只能被安排着嫁给洛家,作为两家巩固地位财富的筹码,委身于只知道打铁卖剑粗野之人……”   这回轮到哀家叹气了,洛家,哀家没记错的话,那可是藏龙卧虎,男中出豪杰,女中出天仙的好人家,女儿中有一个好像还做了宫中的嫔妃。   哀家这个庶母二姨果然是被从小的自卑与嫉妒蒙蔽了双眼,看什么都从狭隘的角度入手,走到今天这一步,虽说与哀家脱不了干系,但终究是她的报应。   她接着诉说着,仿佛想要将积压了几十年的不平全都倾诉出来,她这次是盯着家父长安候,她神色凄凉道:“妾当初虽然只是因为嫉妒姐姐,并且不愿嫁入洛家,才对侯爷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女人一辈子只能嫁这么一个人,妾将一辈子托付给侯爷,侯爷对妾就这样绝情吗?”   家父早已起身负手站立,背对着她,听她发问,他神色也并非没有动容,哀家见他犹豫,于是道:“那爹爹就对娘亲不管不顾吗?”   哀家这么一问,家父猛一回身,才坚定神色道:“来人,把二夫人带到净室去,派两个家丁守着,没我命令不许放出来,把翠秾也带下去。”   让庶母二姨住在净室,那就是让她反省,然后永不相见的意思。   白若雨一声冷笑,站起,径直冲向那盘子有毒的糕点,然后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去,塞得满满的,一边塞,一边掉眼泪。   “拦住她!”家父一声吼,两个家丁要刚上前拽起她,她却抄起旁边放着的茶壶往嘴里猛到,于是很快,她就神经不正常起来,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道:“是我,都是我,她生病是我害的,她痴傻也是我害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们能拿我怎么样?”一阵狂笑之后,她又安静下来,变得呆呆的,她说:“你们都是坏人,若雨是好人,是好人,嘿嘿,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欺负我……”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就这样被几个家丁拖拉着,拽着。   哀家有些看不下去了,之前她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娘亲,但娘亲只是服用了微量,因而后来得以恢复,翠秾这次也只是吃了一块而已,应该也是能够恢复的,而庶母二姨这一次,怕是不可逆转的失心了,如此,她也只能在神志不清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了。   而云清灵看到自己的娘亲这样,也在三娘身边大喊大叫起来:“娘亲,你醒醒,娘亲,你醒醒……”   三娘见状边流着眼泪边抱走了云清灵,哀家靠着娘亲,假装害怕,抬首望着娘亲神色,只见到满满的痛心。   哀家重生后,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没想到真等到庶母二姨自食恶果时的凄凉模样,却开始慨叹命运对这个女子的戏弄。   是的,所有被欺负的人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争取自己的幸福,其实那些都是自甘堕落的借口而已。哀家告诉自己,那都是她们咎由自取。   哀家看着家父慢慢蹲在原地,神色显得十分无助,娘亲过去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哀家拽拽他的袖子,家父抬起头,摸摸哀家的脑袋:“都是我的错,让孩子们见到这样不堪的事。”   哀家心里却想着,都是你的错,下次再见到郦家小公子不知道又该是何时了。   只是这个中秋,哀家过得印象倒是十分深刻,所有痛快的悲伤的,幸运的感激的都发生了一遍。   杜而立走过哀家,哀家看到他点点头,这一次他也帮了长安候府大忙,遇见他是哀家的幸运。现在哀家心口的石头也许可以落落地,至少,现在,哀家可以顺顺当当的过自己的童年了。   一个有娘亲陪伴,没有暗算的有自己家业的安稳的童年。   对了,还要修一封书信给福临,托他以白府的名义接走庶母二姨,也算是给她一个安置了吧。   夜色渐深,哀家抬头看着尚且圆的月亮,心中一阵云淡风轻。前院人都退的差不多了,家父叫哀家靠近一点,然后一手抱起哀家,一手牵着娘亲,我们仨一起向后院走去。   ? ☆、广陵春意 ?  八年后,广陵城。   广陵城中有一个戏家名楼,名曰广陵春,三十年前由当地一个富人建造而成,生意一直不咸不淡,直到十三年前,富人经济拮据,无以为继,大有揭不开锅之势,本想忍痛低价变卖,却没想到来了个白发男子,出手阔绰,买下了这间即将倒闭的戏楼。   奇怪的是,这间戏楼在重新修缮之后,竟然在短时间内名声大震,财源滚滚。好奇的人多方打听,才知道,这广陵春的买主,竟然是当年人称富甲洛阳白头翁的白英。   而现在,戏台子上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西厢》,而二楼头号雅座的一个客人却无心去听,他现在脸上冷汗涔涔,四肢发抖,眼睛抬着瞅着对面正在饮茶的人。白铭轩抬眼道:“看我没用,这件事得问他。”   所指之人如今正在他旁边,手里拿着画着白梅的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嘴里哼着曲调,也不看那座中人的紧张与不安。   那人终于试探着问出声来:“二少爷,你就放小的一条生路吧,小的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幼子,这契约我……我不能签啊。”   只见白铭川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以扇子指向头牌:“墨香唱得好,小爷一会有赏。”   然后转过头,眼神瞄了一下白铭轩,白铭轩轻叹一声,摇摇头。   “你看你看,我大哥都说不行了,我说你到底签不签?”   白铭轩放下茶杯道:“我是觉得你就这样将银子往伶人身上砸,也不怕二叔回去收拾你。”   “我喜欢墨香,心甘情愿,你倒是想砸,二十了都还不找个姑娘。”白铭轩如此反驳。   白铭轩干瞪两眼,很想善意地提醒他认清现实,墨香乃是七尺男儿之身,他堂堂白家二少怎能委身于他?他与他之间,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铭川也失了挑逗的心思,返回来继续和对面那人谈条件:“江北一带的茶叶生意,谁不知道是我白铭川说了算?你既不加入商会,也不经过本小爷允许,擅自倒买倒卖,这次就收你三成税算便宜你了。”   “二少爷,你不能不让人活啊。”那人情绪激动,嘴角微微抽动。   白铭川一笑:“也别说这些,前些日子,你不还娶了四姨太吗?我看你那些家当可够你娶到八姨太,再生十多个娃娃的。”   那人手执毛笔颤抖着,就是不落笔。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而白家的规矩更是破不得,这张纸你若是不签,我想保你,白家手底下的那些人能否饶你可就说不准了。”   于是毛笔落纸,迅速签上了名字,那人一礼,便慌慌张张离开,仿佛逃离着恶魔的追赶一般仓皇。   白铭川又哼起调子来,少顷,他问道:“大哥,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你可怕,是你的手段可怕。”白铭轩啜一口茶,“只是我们不可怕,就会有人骑到头上来,白家的基业,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嗯。”一刻安静,戏台上,墨香水袖一挥,悠悠转转地唱着:“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烂时,此时作念何时止,直到蜡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丝。”白铭川也跟着摇头晃脑,十分惬意。   却猛然间听到冬麦的声音:“少爷,可算找到你们了。”白铭轩道:“何事?”   “太爷让我来告诉少爷们,表小姐两日后到白府,让你们准备着些。”   白铭川一听“呀”地一声跳了起来,揪住冬麦衣领道:“真的吗?”冬麦点头如蒜捣:“真的。”他离座走了一圈又划了回来,又揪起冬麦:“真的?”冬麦无奈:“二少爷,千真万确。”   “大哥,我们有多久没见这臭丫头了?”   白铭轩点点头:“整整九年。”   二人这边在商量着如何在两日内解决近期的生意,才可有时间好好陪着表妹,却听到那边吵吵闹闹的声音。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仿佛是小二在极力阻拦什么,冬麦仔细听着,回道:“有个小公子吵着闹着非要到这二楼的头等座来呢。”   “有意思,咱们这边的座位可一直都是专门给白家留着的,他不知道规矩吗?”   冬麦这回小跑着过去,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道:“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本地人。”然后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铭川咳了瞪着他:“稳重些。”   冬麦一福身道:“是,小的,听少爷的,只是那小公子说话极其好笑,他说……”   “说什么?”“他说自己有的是钱,还说自己是什么洛阳首富,我才觉得好笑。”   白铭川一听,也笑得前仰后合:“有点意思,我倒想见见这洛阳首富长得什么样?”   于是小二散开,那边的小公子掸掸衣袖,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侍女,他走过来,全无方才争吵的痕迹,神色坦然,经过白家少爷,也不理会,在座位中间转了两圈,又回来在白家少爷对面坐下,径自倒了一杯茶,往嘴里送。   白铭轩抬眼一看那人,十六岁左右的模样,一身浅白织锦垂身褂子,外披藏青马甲,黑发以白色玉冠束住,细眉微敛,眼若新月,倒是十分……清秀。   “你不知道这是白家自家留座吗?”白铭川按捺不住首先问道。   茶杯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小公子抱臂道:“哼,来者即是客,见面应以礼相待,并先自我介绍才是。没想到白家公子竟然如此不知礼。”   白铭轩拦住有些激动地白铭川,拱手道:“在下白家长孙,白铭轩,这位是我二弟,白铭川,不知小兄弟是?”   “小生姓陆,单名一个白字,来自洛阳。”然后他抬眼环顾一圈,挥挥手,侍女递来一只毛笔和一小沓纸。   白铭川一哼道:“这里什么好笔好纸没有,干嘛偏偏用自己的。”对方一个白眼,他仿佛第一次觉得被人瞧不上。   “二弟不要造次,所谓洛阳纸贵,再好的纸笔和洛阳的相比恐怕也逊色许多。”   陆白一拱手道:“铭轩兄所言极是,只是有的粗人不懂罢了。”   白铭川觉得,如果没有别人帮他,他即使是再气闷,也是无法说得过眼前这人的,于是干脆吹眉瞪眼,看着对方到底是什么来意。   陆白勾勾画画,却是在纸上画出了这广陵春的内部结构图。一边画一边道:“这广陵春,地段,伶人都是极好,布局也高雅,客源也足,在广陵可以说是戏楼之首。”   “这还用你说?傻子都能看出来。”白铭川一个白眼,心有不服。   “只不过,还有改进的余地,小生相信,经过改进,广陵春不仅盈利更多,甚至可以在霖国首屈一指。”   “哦?小白请讲。”   陆白眼神一闪,这白铭轩也真会给人起名字,看白铭川隐忍的笑意,他摇摇头,自顾自画着,解释道:“这二楼与一楼之间高度本来并不够,还横亘着楼梯,看戏台那边,虽说二楼是头等座,但除了这一处视线极佳,旁边的几桌恐怕都不怎么样,于是二位公子才把这边单独辟出,留作己用的罢。”   对面那二人不语,但神情已透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仿佛他一语中的,而他们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从小就叱咤商界的白家二少,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子戳破手段,一时觉得有些危机感。   “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把戏台上面那部分二楼拆除,将戏台加宽加高,而二楼拆掉楼梯,改为在四角安置索梯,不仅节约空间,也不再凌乱。而整个戏楼内也将空气流通,气氛宜人。”   只见冬麦眼前一亮:“你说的索梯为何物?”   寥寥几笔,图形已跃然纸上,所谓索梯就是一个如箱子般的东西,上面个挂着一个滑轮,绳子卷在滑轮上,人在里面能够自由控制上下的装置。   白铭川把画着梅花的扇子再次打开,扇了几扇,这次却是因为真的觉出些许热而出汗了。“你方才说自己是洛阳首富,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陆白,只是我不抛出些噱头,怎能点燃两位公子的好奇呢?”陆白放下毛笔,把所画之图呈现给白家少爷。“陆白此时已是饿了,就不在此逗留了,告辞。”   刚要起身,白铭川按住他的肩膀,他一愣,怎么这对肩膀这样柔软,一个小伙怎么能这么弱?“小白都来了,就让为兄们陪你一起好好吃一顿罢。是不是,大哥?”   白铭轩点点头,微笑道:“还望小白不要客气。”   陆白一声叹气,怎么自己就被叫成小白了?这下好,这回是如何也改不回来了。   竹珺也是一叹气,小姐故意写了一封信,说要两日之后到,却在这女扮男装,骗自己的表兄,也不知道打得是什么算盘。   ? ☆、腹黑小白 ?  人皆知洛阳有个千昧居,广陵有个百香林,都是霖国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是两间酒楼各在一方,遥遥相望,往来商户都相互传说着两边酒楼的妙处,于是谁高谁低,在身为千昧居秘密大掌柜云白鹭心中终究成了悬而未解之谜。   去百香林吃一顿其实只是她此行拜访白家顺道要做的事情之一,白家迁往广陵转眼已十三年之久,她也在心心念念之中终于到了十六岁,女子的二八芳华,她却开始不再闲着。   她记得前世时,因为母亲病逝过早,就早早断了与白家的联络。而今时不同往日,她现时可要作为一名信使,架起白家和云家的桥梁,毕竟有备无患。   云白鹭此行的目的虽然不纯粹,但是她依然记得那个习惯把她放在膝头,任她揪着胡须,编小辫子的外公。   在她尚清醒的幼时记忆里,她的外公是个奇怪阴险的老头,精明如他,所以隔代遗传才使得她的这两个表哥都是个顶个的聪明,才能够纵横商界,敛财无数。   此时,她正以男儿装与白铭轩和白铭川在百香林的包间里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白铭川以他敏锐的直觉嗅到了此人的非比寻常之处,大有后起之秀的意思,显然他也忘记了自己也只是刚加冠不久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像这样聪明的人,要么不遇见,遇见,要么拉拢之,收为己用,要么打败之,不给对方留有余地。所以他要试探试探这个自称陆白的人来广陵的目的到底为何,收为己用到底有无可能。   他给陆白斟了一杯酒,三人互相祝过酒,就都仰头饮下,白铭轩饮罢将酒杯轻轻放在一旁,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边,而白铭川那厮才不管不顾,用袖口一擦,倒是平添了些江湖豪气。云白鹭觉得他有些不伦不类,微笑道:“果然是好酒,小弟曾饮过千昧居的佳酿,清甜,但后劲十足。而这杯中酒倒是浓烈的狠。”   白铭川伸手指向她道:“小白你可知这是为何?”   云白鹭弯眼浅笑道:“为何?”   “那是因为此地的水和花果只能酿出这样味道的酒。”他道,眼中笑意深深。   云白鹭心知他这个二表兄虽然表面上放荡不羁,实则能干得紧,这其中的门道,骗骗新手倒还过得去,骗她,哼,还需他再修炼个几年才好。   “其实,只因四字,投其所好,川兄,你说对否?”白铭轩冲着白铭川摇摇头,笑道:“小白定是其中懂得门道之人,你这点伎俩未尝能够瞒得过他。”   只见白铭川顿时垂头丧气,却随后抬起头道:“小白真是聪明得紧,洛阳与广陵民风不同,洛阳重文,自然饮酒之好偏重婉约而重后劲,而广陵重工,风土豪迈,习惯于辛辣的口感。”   云白鹭没有接话,夹起一口菜,抬头望了望两边道:“这酒楼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不足。”   这百香林也是白家的家业,说自己家不好,白铭川又不高兴了:“你倒说说,哪里不好?”   云白鹭环顾一周,道:“小二们的容貌差了些。”   “哦?为兄不知,小白你竟有如此嗜好。”云白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嗜好?她狐疑地瞪着白铭川,只听他道:“东十街有个小倌馆,里面的公子哥儿那可都是……”话没等说完,刚入口的一口酒就这样被云白鹭喷了出来,她急忙道:“多谢川兄,只是小弟并没有龙阳之好。”   “哦,那便更好,今夜我们便去西五街的万花巷玩乐如何?”   “万花巷?”   看到白铭轩无声张合的嘴唇告诉她这是“勾栏之地。”她就想着要不要编一个自己“无能”之类的借口,想想自己如花的年华,说出来谁信呢?   酒喝得甚酣畅,席间他们不仅仅谈生意场中的二三门道,相互交流取道,还聊了些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其间,白铭川这个心怀鬼胎之人常试图引出话头想挑明要将云白鹭收归麾下之意,却总是被白铭轩截断,他示意他此事不可心急。   云白鹭头一回来广陵,正要四处转转,好好赏玩两日,而跟着白铭轩二人走,必然去得都是极有趣之地。   这所谓的“万花巷”也果然是个极有趣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果真不出云白鹭所料,这里的姑娘首先都是挑看起来最轻浮的那位下手,于是短短一小会儿的时间,云白鹭做了一个迅速的统计:在他们走向茶桌的这一段路程中,五个姑娘与白铭川搭讪,两个与白铭轩搭讪,零个与他搭讪的。   她耳朵灵光,听到其中一个粉面桃腮的姑娘说道:“白二公子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来了还带着一个,莫非闲姑娘们姿色不够,才寻了小公子来。”   他勾起那人的下巴,色眯眯道:“你说呢?”   那姑娘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别说是白二少爷,连我看着也心生怜爱呢。”   白铭川闻言笑道,于是一手勾着那粉面桃腮,一手搭着云白鹭道:“你们我都爱。”   云白鹭瞪了那人一眼,僵僵站着,白铭轩握拳放在嘴边轻声咳了咳,眼睛望望天,跑到另一边弹琴的女子那里去了。   云白鹭此时心内唯一想法便是——真是家门不幸,白家怎的出了这么个纨绔子弟?   她悄悄远离是非之地,到白铭轩那里听曲,没想到勾栏之地的曲调,也能够风情万种,不仅有烟柳花浓,也有高山流水,她在此处甚至有片刻的享受之感。   从白铭轩口中,云白鹭方得知,那个粉面桃腮就是这万花巷的芳主,也就是老板,她这里大半也是靠白家支持,所以和与他们相熟。   白铭川此时正左手花红,右手柳绿,坐在那边喝着香酒,醉眼朦胧,间或向她和白铭轩这边抛来媚眼,然后挥挥手叫道:“小轩,小白,快到爷这边来。”   白铭轩笑道:“他就是这样,小白不要介意。”   她怎会介意,潇洒恣肆而活正是她所向往的。   大表兄沉静收敛她也喜欢,二表兄逍遥快活她也向往,这二人一水一火,一个经营丝绸,一个经营茶叶,白家有他们在,一定会走向一个更为繁华境地。   只是树大招风,白家和她云家一样,虽在自己的圈子里有地位,但饱受忌惮,于是继承者们,须当不遗余力,守住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底子。   她联络白家的目的正在于此,白家于云家是经济上的支柱,如果有一天,长安候的位子保不住了,云白鹭会及时劝他解甲归田,毕竟从商也能发家致富。   在她云白鹭眼中,什么三代忠良,什么几代荣宠,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云家还有用?即使云家以忠义为信仰,被当成为弃子的时候,留着那点可笑的尊严能当饭吃吗?   前世晋盈灭了云家,对他来说是帝王之道别无选择。但云白鹭这辈子不想去蹚这趟浑水了,她保住了娘亲,也要保住云家。同时她也有一千种理由说服娘亲不让她嫁入皇家。   而寻求白家的支持,只是第一步。   云白鹭专心饮着茶,思绪万千,却未听见旁边的人在喊着她,“小白,小白?”   她放下茶杯,道:“轩兄,何事?”   他有些犹豫,“有些话虽不当讲……”   “但说无妨。”   “小白广陵之行所为何事?”白铭轩心中的疑虑终于问了出来,这么一个出挑的小公子,如果真能留在白家……   “哦,探亲而已。”云白鹭身心放松,深深陷在柔软的长靠椅里,懒散答道。   “不知你平时可有做些什么差事?”他继续追问道。   “并没有。”   白铭轩会心一笑,“那么小白可愿长留此处,白家正缺少像你这样的人才。”   “此处虽好,只是……”云白鹭说道。   “若小白不愿意,白家在洛阳也有些产业……”云白鹭眼睛一亮,原来白家在洛阳还有产业。   她道:“小弟我不喜经商,只想当个闲野之人。”   算是婉拒,本来也根本不可能,谁让她扮得太像回事了呢。当年洛阳三大神秘人物都是商界不可多得之才,却都是她所识。云白鹭自认,除了她和自己的两位表兄,自己还未见到其他人更厉害的。   这两位表兄,靠的是优良的基因,而自己,靠得是前世的前世的经验。   白铭轩不再强求,二人又听了一回曲子,云白鹭以家中丫头怕黑为由早早回客栈去了。   白铭川走来:“可怜这么一个妙人了,要不要封杀掉?”   白铭轩摇摇头:“他无心对我们构成威胁,只是交不成朋友,觉得有些可惜。”   云白鹭回到客栈,命竹珺拿来纸笔,在烛光之下,画下了万花巷的结构图,嘴里喃喃道:“百香林的结构好是好,却不适合千昧居,那里的酒水浓烈,应当是高粱酒,也许洛阳的豪放之人会甚喜这口味。”   她抬头,在暖黄的烛火掩映下,显得颇从容,她道:“竹珺,回洛阳后也开家勾栏院如何?”   ? ☆、面见舅舅 ?  白家客厅里,两名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坐着,一个手里拿着纸扇,细细品着茶,另一个则向门口不时张望。   “莫急,说午时到,便一定会到的。”白涛见白泽一副焦急的样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好像这两个舅舅里,就他盼着白鹭外甥女似的。   “这眼看着到午时了,别说是白鹭那丫头,就铭轩和铭川也不知哪里去了。”   白泽与白涛是白家二少的父亲,这两兄弟虽然生在白家,却都十分一致地对经商不感兴趣,所以白府的一应交易都是由老太爷亲自负责,直到白铭轩与白铭川能够独当一面,才渐渐放手给年轻人。      其实非要做个比较,这两个舅舅对云白鹭的盼望丝毫不逊色于他们这两个儿子,得知她要来,早早备了见面礼,白涛喜读书,就准备了一卷前人的手稿;白泽喜欢练武,就命人打了一把好剑,不过这些是否真是云白鹭所需,还未可知。   “你说爹也是的,明明那么盼着小丫头,怎么也不出来。”白泽起身踱着步,踩在地板上发出微微响动。   “父亲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即使是想着,也装作一副不惦念的样子,对孙辈的尤其如此。”   “有理,有理。”   “来了,来了。”冬麦跑过来,裹挟着一阵风,他站定,咽了一口唾液道:“大老爷,二老爷,表小姐到了。”   白泽转身,找到椅子坐定,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白涛放下茶杯,又命丫鬟再备来新茶。   渐渐传来脚步声,少焉,少女着一袭白衣飘然而至,头上挽着一个简单的斜髻,只以木兰发钗固定,细眉微扬,眼若新月,鼻梁略挺,唇若丹朱。   “像,太像了。”白泽起身,伸手走过来就要抱,白涛将扇子合上挡在他面前,不顾半站着的那人一阵白眼,自顾自道:“转眼间,白鹭都长这么大了。”   云白鹭一福身,笑道:“大舅舅,二舅舅,好久不见,白鹭想念得紧,外公可好?舅母和兄长可好?”   “好,都好。”白泽笑着回答,又细细打量了一下,果真与自己最疼爱的妹妹长得极像,而比之年轻时优雅从容的妹妹,她身上又多了几分灵动飘逸。   白涛笑道:“大哥别只顾着发呆了,快和白鹭入座吧,一路风尘,白鹭也觉得累了。”   云白鹭一福身:“是。”   旁边竹珺忍不住捂脸笑着,心下想,从客栈到这里也算是一路风尘?   “你父母可还好?”白泽问道,当初走得匆忙,与云府间也只是保持着书信联系,十多年倏忽而过,一转眼,又到了新人继承旧人的年岁。年轻一辈的风华真是比他们那一代还耀眼。   “父亲母亲都好,他们也让白鹭问舅舅好。”白涛点点头:“洛阳到广陵路途遥远,你爹也真放心你只带着一个丫头出来。”   云白鹭眼眸一闪,心里想到,当初只留下一个纸条,说到广陵游玩,就偷偷走了,也不知云府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呢。   而洛阳云府里,长安候云凯打了个喷嚏,继续生气地道:“看看看看,都是你宠的女儿,都成什么样子了,说走就走。”   白若倾倒来一杯茶,温温一笑道:“女儿长大了,想出去便让她去,你不是给了她两个暗卫吗?担心什么?”   云凯只得干瞪几眼,然后摇摇头道:“你这么惯着她,看她这样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这边云白鹭与两位舅舅相谈甚欢,那边门口却响起了白铭川鸡飞狗跳的声音:“都怪那个不靠谱的严二,说什么绝不耽搁,还是害我们迟了。”   一进门见座椅上一袭白衣,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道:“表妹远来辛苦,为兄来晚了,不知表妹……”这句不知表妹是否饿了还没问出口,他就愣在那里,张嘴瞪眼。白铭轩跟在身后,虽说表情未及他这么夸张,却也显得足够惊骇。   “是你!”二人齐声说道。   白泽看两兄弟表情怪异,相逢不应是喜气洋洋的吗?这怎么给人感觉像撞鬼了一般?   只见云白鹭起身,微微一笑道:“是我。”   “我说怎么突然冒出那么一个人,陆白,陆白,当时竟然没想到,那人就是你。”白铭川说道,脸上竟然满是喜悦:“早知道表妹经营有道,若是你肯留下来帮我和大哥,那就再好不过了。”   却听到他哎哟一声,白涛用扇子砸了他头一下,道:“就知道想着做生意,表妹来了,也不知道坐下来好好说说家常。”   “我冤枉。”云白鹭见白铭川在父亲面前一副小孩子模样,心中也是十分感慨。他在商场上是这么一个手段百出精明过人的人,他当时怎样威吓商人签字,在广陵春里她都真切地看到了,没想到在家里却是这副模样。   正像自己的娘亲,为了亲情,忍了自己的庶妹那么多年。   白铭轩道:“的确是冤枉二弟,之前我们在戏楼见过表妹了,也都见识到了表妹的才能。”   “哦?怎样的才能。”白泽白涛齐齐问道。   云白鹭睁眼听着,她倒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竟让两位表哥如此赞不绝口。   白铭川像说书一样把那日发生的事都叙述了一遍,当然,去万花巷那一段被他一不小心故意放掉了,白泽与白涛听着也觉得惊讶,没想到云白鹭的才能竟然还在自己儿子之上。   “难怪昨日起,铭川就说要将广陵春整修一番。竟是出自白鹭的手笔。”云白鹭听闻,道:“舅舅莫信,是兄长高抬白鹭了。”   白涛摇摇头道:“白家与云家共同的孩子怎么能不出色?”心里想得却是长安候云凯当年的风姿,真是羡煞多少旁人。这样的人和自己的妹妹生出来的孩子,又岂能小觑?   几人聊得畅快,倒是一时忘记了午饭,还是白铭轩提醒,几人才想起来,白泽道:“我和你二舅舅可不像两个哥哥一样粗心,都准备了礼物呢,一会用完午饭,就拿给你。”   云白鹭道了声谢,便说:“自我过来还没见过外公,不知午饭时能否见到?”   白泽摆摆手:“不急,不急,黄昏时让你两位哥哥陪你去见他。”   云白鹭点点头。   十多年后第一次来广陵,也是自己长大后第一次拜访娘亲的母家,感觉一切都还好,只不过两位舅舅的礼物却差点让她掉了眼球。   一卷古籍,一把好剑。怎么看都不像是商贾人家送得礼物,这莫非是让她一书一剑走江湖?云白鹭只能不停对竹珺感叹,果真白府不是寻常人家,送的礼物也都出人意料。   黄昏渐临,云白鹭正在桌边闲闲翻着一本书。门外传来竹珺的声音:“小姐,两位少爷在门口,叫小姐一起去见老太爷呢。”   “好。”   白英此时窝在软榻上,见三个孙辈的一起过来了,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他那两个儿子,知道他想晚辈想的紧,偏偏让他们现在才过来,让他气闷了一下午。   还记得午后白泽过来,还说:“老爷子可要端庄些,莫要让晚辈笑话了。”于是他就一直端庄地等到现在。   “外公身体可还安康?”云白鹭坐在白英对面,身后两侧分别是白铭轩和白铭川。   “安好,当然好,小丫头可算想到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了?”白英似是喜悦又似是嗔怪地道。   云白鹭看着自己这位身上满是传奇色彩的外公,年纪轻轻就身家万贯,后来更是凭借建立起来的商网,成为洛阳首富,抱得美人归。夫人生了两男,后来又生了一女,家庭还算美满和乐。   当然美中不足的是,他和府上的一个丫头生了一个私生女,本来让人艳羡的一夫一妻,就平白地多了一个偏房夹在中间。   云白鹭多方探查过,那个偏房也就是白若雨的娘亲,当初也是用的和她女儿别无二致的手法才成了白家二夫人。   白英虽然年已耄耋,但仍神采奕奕,须发皆白,仍看得出旧时丰神俊朗的模样。坊间流传,白英年仅四十就满头白发,但因着俊朗的外表,依旧是万千女子心中的幻想佳偶。云白鹭觉得也是如此,凡聪明之人都有一两处与他人不同,这满头银丝便见证了白府一路崛起的沧桑。   云白鹭握着外公的手,白英开口道:“千昧居当初是我送你的嫁妆,如今经营的如火如荼,但丫头都还没出嫁,千昧居只能算是你借用的,所以是不是该给我些利息?”   云白鹭回首看着两位表兄,白铭川抬头望着天:“大哥,你看看天上星星多漂亮啊。”白铭轩干咳两声:“是啊,很…漂亮。”   没人帮她。她无奈一叹,这老头怎么比她还心急,就这样盼着她出嫁啊。   ? ☆、木兰清斋 ?  晚春景象,桃花纷飞。云白鹭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正就着晨光闲闲地翻着一本书。竹珺递来一杯茶,云白鹭接过:“候府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竹珺笑道:“小姐出来这七八天,也不见老爷来催,可见老爷对小姐还是放心的。”   云白鹭放下茶杯,望着窗边桃树,站起,接了一朵落花握在手心:“也没有阿南的信吗?”   她出门前曾托浅碧告诉过他此次的广陵之行,算算出发的日子也快十天了,他也不捎信来问候一下吗?丞相府暗卫脚程应当很快才是。   霖国皇帝隆恩,从他的羽林卫里抽调出部分精英划分成三支作为内府暗卫供最倚重的三人使用。每支虽然只有十余人,然各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康启帝能够把他们交到这三位朝臣手中,完全供他们调配,时时保卫他们的周全,可见他对栋梁之珍惜。   这三位朝臣便是长安候云凯,丞相郦光乾以及太傅柳邑。   竹珺见云白鹭如此,本以为她是多日思君不见君故而心心念念的缘故,便笑着问道:“小姐莫不是等得心急了?”   云白鹭不语,她捻起手心的桃花,放在鼻尖嗅了嗅,轻轻叹了一下,仿佛只是在为落花而惋惜,并未听见一样。   “小姐,小姐?”   竹珺以为是云白鹭在恼她,是而故意对她不予理会。才拽着她的袖子,讨好道:“小姐,竹珺知错了,郦少爷的信竹珺已经接到了。”   云白鹭转身伸出手来,笑着责怪道:“什么时候还轮到你个丫头取笑我了?”   云白鹭前世还不曾允了丫头们随意开她的玩笑,这一世,她自觉人生在世,相逢实属不易,故而对丫头们也就纵容了些,今次竹珺笑话她,云白鹭着实开始思考自己对下属以后是不是也该严肃一些了。   接过一张薄薄的信纸,云白鹭打开,竹珺悄声道:“小姐还说我欺负于你,这信竹珺可不曾打开看呢。”   云白鹭噗嗤一笑,都双十年纪的女儿家了,早都到了出嫁的年纪,眼前这位却还是一副孩子气。“知道了,知道了。再过两个时辰,来我这取回信。”   “诺。”   看着竹珺离去,云白鹭走向床榻,躺了上去,自言自语道:“早春人易病呢,不知此次皇上生病,是不是就一病不起了呢。”   却听到窗外传来一个声音道:“什么不起?大好春光,你还打算就这么赖在床上了?”   云白鹭蓦地起身:“表兄倒是早。”   白铭川一个翻身从窗子越入,拽起云白鹭就往外走:“白府这么大园子,可不只这一株桃花好看。”   “我只知道,白府有个正门不走,倒喜欢跳窗的人。”   对面那人嘿嘿一笑道:“走吧,有礼物要给你呢。”   果然白铭川把她拽出了房间就不再提礼物的事了,倒是带着云白鹭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白府。白铭川健谈,况且逮到云白鹭,他便生意里遇到的问题通通问了一边,她也有耐心一一解答。   这让白铭川着实佩服了一把,他自认久经商场,却没想到思维视角还不如眼前这个仅仅十六岁的丫头宽广。只是她身为一介女流,即便有才也无法完全施展,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为她惋惜了一下下。   二人最后停在一个小桌边,小桌位于一株茂盛的桃树下,而与之毗邻的则是成片的林子。坐在下面,落英缤纷,让人心旷神怡。   “猜猜看,我送表妹的是什么?”白铭川一笑,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我又不是表哥肚子里的蛔虫。”白铭川脸一暗:“小白倒没有竹珺有趣,那丫头不像你总是这么严肃,问起话来也不像你这般不给人面子。”   云白鹭很讶异,自己是不是老了?据说只有老得人才严肃,才会总是板着脸,才会不解风情煞风景。这几年,她还自认为越活越年轻,却被对面那人一语就打回原形。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云白鹭顺嘴一说,没想到对方脸色暗得更厉害,啪地一声,白铭川把一张纸拍在桌上,然后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表妹说得对,我既然也不是小孩子了,变更不能挥霍光阴,此时也应当去挣钱娶妻养家了,就此告辞罢。”   一把拽回他,云白鹭掩面笑道:“我并非是在教训表哥,可莫要生气了。”   白铭川这才回身重新坐下道:“真的?”   “真的。”云白鹭笃定。   “那你快看看那个。”他指着桌上的纸,眼瞧着云白鹭翻过来细细看着。   “表哥送的东西也实在贵重。”云白鹭没想到,只不过是一个见面礼,左不过该是些小物件,没想到却收到了一个宅院。她家长安候府也算是豪宅,况且她还有个千昧居坐镇,本不缺家业。但转念一想,也许将来能够用得到呢。   “这也都是你大表哥的意思,我只负责掏钱而已。”   “白鹭谢谢两位表兄。”云白鹭此时十分乖巧。   白铭川满足的点了点头,伸手宠溺地摸摸云白鹭的头。没想到时间飞逝,以前最喜欢逗弄的小丫头,如今竟这般亭亭玉立起来,只是她在洛阳,他在广陵,以后相见的机会怕是也少,觉得如今能多陪陪她也是极好的。   “今日没见大表兄,可是出去洽谈了?”云白鹭奇怪,最应坐不住喜欢在外东奔西走的便应是这个二表兄了,却没想到恰恰相反。   “并没有。”白铭川阴诡一笑,道:“有美人来兮,不能不见。”   这可奇怪得紧,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能入得了深沉自持的大表兄白铭轩的眼?云白鹭惊讶道:“不知是谁家美人?”   “扬州,洛家。”   “哦?这不是好事吗?”扬州洛家,当地首富,在霖国的名头可是与白家不相上下。   “是好事,不过,好事总是多磨不是。”白铭川眼光神色不甚明朗,云白鹭却深知为何。   她从前不知道,原来洛家长女秋梧和她家表兄还有这么一段牵连,前世她只知道,洛秋梧入宫之后独善其身,不争宠不出风头。   本以为她只是想在阴暗叵测的后宫中保全自己而已,也难怪皇上宣她侍寝时动辄称病,最后干脆就请求出宫礼佛为皇家祈福。当时云白鹭也只是在宫中搭了个小佛堂,让她常居此中,却没想到那女子正是用这样的方式祭奠着心中难以割舍的相思,她若知道实情,怎会揪着这女子不放?   出了个在宫中为妃的女儿,之于洛家,就是弃商入朝的表征。多年来洛家依靠做刀剑生意,也是富甲一方。二十年前,洛家本意是与白家联姻,这样不仅能增强自己的实力,而且也能够通过白家的商脉更加顺风顺水,不想这个计划砸到云白鹭的疯二姨手上。而这一次,即使白家有心,洛家却也无意了。难道这一世,铭轩与秋梧,又要做一辈子苦命鸳鸯?   “洛家姐姐可曾说过要嫁给大表兄?”云白鹭想确认一下,这件事她该不该管,要管的话,该如何管。   只见他摇头晃脑道:“我看他二人倒有私定终生的意思。”   云白鹭抻了个懒腰:“二表兄,不知白鹭能否请你帮个忙?”   “说来听听。”   和白铭川谈了许久,云白鹭觉得有些疲累,便回房躺下,竹珺悄然走入:“小姐,我来取信。”   她一拍脑门,怎么把这桩事给忘了,只是洛秋梧这件事蛮紧迫,现在方四月,但云白鹭清楚记得,前世新帝登基是在十月,入宫的几名达官显贵的女儿中,确有富商洛家的女儿,所以她怎么着也要把洛家小姐和表兄促在一起。   云白鹭起身,让竹珺找来纸笔,她不知,白家的纸什么时候也换成洛阳的纸品了?她嘴角上扬,他们竟还记得。原来亲情是不会淡的,哪怕中间已经相隔数载。   云白鹭想着两位舅舅送的礼物,虽说看着并非贵重,实则哪件不是精挑细选又价值不菲的物件?更别说这两位表兄,他们合力选择的木兰清斋确实是一处雅居;而外公老头,虽然嘴上说着要收利息,一个千昧居交于她手,胜过多少言语?   这桩桩件件,她不能不铭记,她前生忽略了维系与白家的亲情,两家中间才断了,而现在,她不会再错过,对于她的亲人,她能帮一人便帮一人,所以倾尽全力她也要助白铭轩一次。   云白鹭收回思绪,提笔写道:“吾安好,勿念。”她从前觉得所有真情真意都是需要文人墨客的文采,用合辙押韵的辞藻,天花乱坠的语句才能描绘出来的。   而现在纵她有千言万语,都觉得,薄薄一张纸并不能够承受,她心中哪怕想要倾诉的东西已经如水从缸中漫溢,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唯一清醒的念头,便是告诉收信的人——万事平安,人亦安好。   竹珺收好,折罢轻轻塞进信封之中,却听见外面的敲门声:“表小姐可在?”   “在。”   “老太爷命奴婢传话过来,他让奴婢告诉小姐‘晚饭后书房即可见。’”   云白鹭重又回到床上,双手垫在脑后,大声道:“好,我知道了。”   听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竹珺道:“小姐,不让人家进门,也太没有礼貌了。”   她白了竹珺一眼道:“她只是个传话丫头,关在门外又何妨?”   竹珺摇了摇头:“这毕竟是在白府,不像在云家。”   云白鹭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初到白府,可受了冷落?”   对方摇摇头。   “那我在此处,可曾孤单无依?”   对方又摇摇头,道:“并没有。”   云白鹭起身,突然给竹珺一个爆栗道:“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就好,因为这里本来就是自己家。”   竹珺似明非明地点了点头,心下觉着小姐也真是随性。浅碧姐姐嫁了,她倒是清闲了,只是要轮到自己受罪了。   ? ☆、借点钱用 ?  灯烛初上,白府显得安静而祥和,云白鹭晚饭后饮了半盏茶,就着竹珺守着,自行去了老太爷的书房。   虽是暮春,黄昏夜风也稍有微凉之意,云白鹭却只觉得舒爽。走在白府的回廊里,总能让她想到小时的洛阳白府,也是类似的模样。   那时白英虽是一府老爷,却终究也是慈祥的祖父,每当娘亲带着她去拜访,他就会任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云白鹭就着自己年幼,趁机去拽他腮上的胡子,尽管甚疼,他也丝毫不恼,甚至还笑得十分爽朗,比任何时候都爽朗。   时间也是过的快,一转眼,自己虽已及笄,外公却也年渐迟暮,由不得她不感叹岁月不饶人。“这老头……”云白鹭遥望书房的烛光,摇摇头。   吱呀。云白鹭推门而入,见外公正倚着软榻似在瞌睡,云白鹭看他一晃一晃的,心生些玩笑的意思,就拿起一杆子毛笔,任笔头柔软的刷毛在白英的鼻头蹭来蹭去。   “啊嚏……”白英睁开眼:“混蛋丫头,就知道是你。”白英坐起,掸掸衣上的褶皱。云白鹭笑道:“外公好不认真,等人都等睡着了。”   “呸,还笑,还不是为了躲那两个小瘟神。”把亲孙子叫做瘟神,云白鹭还真想不出,除了眼前她这个外公,还有谁会这样做。   “是,是,外公一片苦心,白鹭晓得了。”云白鹭心下知晓,来白府,最关键的应该是这一次交谈,应好好把握住才是。   “说吧,那天你塞给我一张纸条,非要单独见一面,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云白鹭初至那天,亲切的握住他的手,然后偷偷塞了张纸条给他,纸条上说,务必和她单独见上一面。白英故意晾了云白鹭一天,却没想到小丫头倒是能沉得住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我要借钱。”   白英站起,双手一负,道:“先不提借钱之事,你八岁开始接手千昧居,当掌柜也有八年之久,现在我就与你算算,这八年下来的利息是多少,道上的规矩是三分利,那每年……”   “外公莫要打趣白鹭了。”云白鹭连忙阻止住他,他这爱算利息的毛病,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没改过来。   “哼,”白英一甩手,皱起鼻子:“你云家不是也有家底子吗?干嘛问我借,借多少?干嘛用?”   老头子虽然隐退多时,这账算得倒也真是不含糊,云白鹭急忙递上一杯茶:“云家的钱,不能动。”   白英对云白鹭的行为觉得很受用,品着外孙女亲递来的茶,他问道:“为何?”   “云家起家全靠家父的战功,虽说得到了不少赏赐,俸禄级别也是霖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只是家父并不曾有私库,也未做过与人结党的事情,哪里有许多钱?”   白英自然知道他这个傻女婿一向清正廉明,不与朝臣拉帮结派,是正直到固执的那么一个人。不过听她的说法,借得钱也必然不是小数目,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借给她,即使借,应收几分利,想着想着就发呆了。   看着外公端着茶杯若有所思的模样,云白鹭摇摇头,有道是商谈之时不能将想法流露出来,不能让对方找到自己的破绽。但此时,她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外公,肯定又在盘算着怎么跟她开口要利息罢。   “外公,茶凉了。”云白鹭在他对面提醒道。白英一个激灵,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道:“你说,啊,你说。”   “我借得不多,洛阳下属十六郡,我要在每两个郡的中心位置开一座千昧居的分店,所需资金,就全都仰仗外公了。”   白英看了看空空的杯子,云白鹭又弯腰倒了一杯,只听他道:“不是小数目,不能借。”   “不过外公,我倒是听到了一些宫中的消息。”云白鹭觉得要是外公就这么答应她,她也会觉得太过于轻易了,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总该有些东西来交换,他才会心甘情愿。   “什么?”白英一听,果真是来了兴致。   云白鹭也不想和自己的外公打什么太极,就直接说了出来:“当今圣上病了。”   “有什么好稀奇的?”   “外公不知,从去年起,圣上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不知多少次,不过是秘而不宣而已,只是这一次,宫里头怕是要有变动了。”云白鹭十分有把握,康启帝熬不过十月。   “真的?”   “还能有假。”   白英抱臂冷哼一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白鹭知道这算是外公对她的一次小考查,虽明白他知道该如何运用这个消息,她却还是应当将个中门道说出,只有这样,他才会心满意足。   “外公的商网在外公和表哥们的努力下已然遍布霖国,是也不是?”   白英点点头:“是。”   “手底下各个支线的人也都是老人,有能力,有眼光,是也不是?”   “不错。”白英听她说到这里,便放下了茶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有一些是商网要枢,对白家的基业也是功不可没,但近年来,他们有些人心生贪念,暗自敛财,外公觉得即使他们这样也无关大碍,就放任他们了,是也不是?”   “是又能如何?不是又该如何?”   “外公的问题真是为难到白鹭了,但白鹭虽然未曾经历过商界风云,却也知道,当今圣上熬不住多久,一旦新帝登基,必然要废旧立新,革除陋习,到时士农工商各个阶层,都将身在其中,无一能够避免。”   云白鹭接着道:“外公的商网虽然牢固,但眼下霖国发展迅速加之新帝登记后推行新政,必然使新规则取代旧规则,新秀取代老人,那么那些个帮助外公起家的元老们,到时真就是无可幸免了。若想将损失减低到最小,又不会受到老友的怨怼,该怎样做,外公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白英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云白鹭知道他心下犹豫,于是道:“与其等着让人家来改革,外公不如自行先悄悄地变了,绥靖老人,培育新人,摒弃旧规则,实行新商道,这才能把同为商界领袖的洛家甩开十条街啊。”   一提到洛家,白英终于笑了,他起身走向一面书架,从顶上取来一个小黑箱子。白英拿出一沓纸分两手递给云白鹭,道:“左手的,是遍布洛阳十六郡,白家租给别人快要到期的宅子的地契;右手的,是十万两银票,霖国的任何钱庄都可用。”   云白鹭喜笑颜开:“外公真好,白鹭千言万语不足谢,以后定会按期还利息。”   “哼,利息就不要了,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罢,不够的话,就致信来,少不了你的。”白英笑着,摸摸云白鹭的头,道:“夜凉了,早些回去歇着罢。”   “春日易病,外公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云白鹭收好东西,回到自己的卧房。   躺在床上,云白鹭庆幸,幸好走之前托浅碧给郦世南送去信,让他多关注着些皇上的状况,这让她与外公的博弈中获得的筹码又多了些。   在商言商,论商不论情,对于白英,尤为如此。云白鹭若想从外公那里多借一些,就要多多提供些对他有利的情报。这样她把东西拿到手里,也会觉得踏实些了。   四两拨千斤,云白鹭寥寥几句,便解决了困萦她外公心头多年的难题,最后干脆被免了利息,也算是对她献言献策的回报。   此时,竹珺见云白鹭困倦,就走来问道是否要熄灯安眠。云白鹭看着窗外的黯淡与深沉,抻个懒腰道:“是该歇着了,这两日就在白府好好玩着,然后准备回府。”   竹珺刚想问这么急着回去,可是着急去见谁?就见云白鹭已经酣然入眠。竹珺摇摇头,都不等她给小姐宽衣,这是有多累啊。她只是不知,这样的安眠绝非因为困倦,而是因着心上的事完成了一大半。心上无事,睡得自然深沉。   这样无事地在白府又玩了两日,其间白铭川想带云白鹭逛逛这广陵城,都被她以“许久不见外公和舅舅,想留在这里多亲近亲近。”为由拒绝了,他当然不知,云白鹭作为陆白已经把广陵大大小小有意思的地方都逛了个遍,怎么还会有心情再去玩?   她所言虽然半真半假,不过云白鹭对白府的依恋却是真切的。   午后,云白鹭和两位表兄来到白英房间问候,三人一见面,自是白英头疼着以白铭川为首的小瘟神,白铭川谈着他的生意经,继续将敬业发挥到底。白铭轩还是惯常的少言少语,而云白鹭就一直看着他们,觉得十分有趣。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白铭川就由自己的生意经转而谈到云白鹭在白府玩得如何如何,又说道云白鹭女扮男,变身为陆白的那一桩趣事,说到这,白英仿佛想到了什么,然后道:“臭丫头是偷跑出来的吧。”   “外公怎么知道?”云白鹭没想到这一点他都能猜出来。   “哼,你爹把信都寄到我这来了,我能不知道?”   云白鹭掩面一笑道:“白鹭此次来,其实也是来向外公辞行的。”   白英点点头,说道:“嗯,也好,早些回去罢,否则长安候就该派兵打到云府咯。”   云白鹭抬头左右看看两位表兄,白铭川抬头望着天,神色有些不自然,而白铭轩低头摆弄着茶杯,不往她这边看。她心里知道,他们是舍不得她的。   而外公这一句玩笑话,戳得她心门子有点疼。   ? ☆、返回洛阳 ?  云白鹭最近喜欢偷偷地来,偷偷地走,于是在请辞的另一天,就带着竹珺以出门游玩的理由,悄悄离开了云府。   留在客栈拜托小二照看的骏马还在,其中一匹毛色黑亮,矫捷稳健的,正是她的爱驹断涧。   刚出了广陵城地界,在平坦旷野上,云白鹭想快点回到洛阳,就忍不住扬鞭打马,飞奔起来,竹珺骑得马虽说也是良驹,但终不及断涧的脚速,她追赶云白鹭追得累了,气喘吁吁喊道:“小姐,小姐,你急什么呀?”   云白鹭勒马回首,看着竹珺几乎都要趴在马背上,顿觉扫兴。她四顾一回,确定无人,于是打个响指,两个黑衣蒙面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屈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小姐。”   “嗯。”她点点头,“白家大少爷,你们可见识过了?”   “奴才认得。”   “好,以后你二人就是他的人了。”云白鹭下马,拍拍手上的灰尘,缓缓说道。   竹珺听她这么一说“啊?”地一声跌了下来,坐在地上,尾椎骨好像跌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她看自家小姐把暗卫送了出去,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虽说这太平盛世,盗匪贼寇几乎没有形迹,用他们打打杀杀的机会不多,但用他们送个信什么的总比小白鸽飞来飞去的实在些。   “小姐请三思。”暗卫齐齐抱拳道。他们效忠云府,这突然被外派了出去,况且还是被小姐,不是云府的当家长安候,二人实在难以从命。   云白鹭拍灰拍够了,转过身,给断涧顺顺毛,断涧对别人都不够驯顺,但每一次她给它顺毛,它都老老实实的,打着响鼻,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这让云白鹭觉得十分受用。   “放心,不到关键时候,他不会擅用你们,我已将信物交给他,我爹把你们全权交给我,这一次就应听我的,你们可明白?”   两个黑衣人,被黑布牢牢遮住了面孔,露出两对黑亮的双眼,听云白鹭这么一说,就齐齐转头相互望着,大眼瞪小眼,他们觉得有些无奈,很无奈,十分无奈。   他们还记得小姐小时候调皮的样子,常常将他们的遮面布拽了下来,藏起来不让他们找到,当时慌乱无措的情形,现在想起来依旧让人惊魂不定。要知道,遮面布,对于暗卫来说和脖子上的脑袋可差不多。自那以后对于这个小姐,他们一行人就本着能躲则躲,不能躲则乖乖听话的铁则,才算平安活到了现在。   “小的明白。”他们二人被长安候选来保护小姐,他们内心其实是不接受的,但是对于被小姐丢在半路这件事,他们也不知道该悲还是喜,亦或是喜忧参半?   “等等,去之前先替我往老地方送个信。”   遣散了这两个暗卫,云白鹭往白府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对竹珺道:“如若中间不休息,两个时辰就可到驿站,你愿意否?”   “小姐饶命……”一抬眼看到云白鹭威严的神色,她立刻闭口不言,继而点头如蒜捣,“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云白鹭摸摸自己的脸,嗯,是正常的脸,怎么这些个人见她都跟见了瘟神似的?   在驿站宿了一夜,次日,云白鹭继续快马加鞭,这可让竹珺有些吃不消,连连告饶,这时云白鹭就会善良地提醒她一下,作为她云白鹭的丫头,她应该锻炼身体了。而竹珺想得则是,要不要先用胶水把碎成一片片的尾椎骨粘起来?   渐也行至城门,云白鹭可算放慢了速度,在过城门之时,一幢马车映入眼帘,由不得云白鹭不多看两眼。因为那车的装饰也实在与众不同。寻常人家的马车都是把帘子放在内侧,而漆涂于外壁,而这一厢却是把帘子挂在车外,与车顶相连,整体看来像是个移动的床榻。   竹珺靠过来,眼看着那马车不由得疑惑道:“这不是柳家的马车吗?”   柳家?云白鹭细瞧了瞧,马车一见就价值不菲,那车的主人一定也非官即贵,只是这辆车她都没见过,竹珺怎么能断定,那车就是柳家的?   她狐疑的眼光飞向竹珺,竹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知道?”   “我曾随夫人去过柳府,出府门时,见过这般的马车,故而认得。”云白鹭眼中闪着不定的光芒,据说柳府那个体弱多病的公子,时常出城求医,不知此轿之中……如果是,那他就是前世那个擅长抚琴而后来金榜题名的柳新城。   她这一世风生水起许多,竟忘了还有这么个妙人。   想着,便十分好奇起来,勒一下马缰绳,向更靠近那马车的的地方望去,却突然窜出一大帮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都各自背着包裹从城门外涌来,挤入城门。   一阵骚乱,云白鹭有些控制不住马身,便就这样被挤得倾斜起来,眼看稳不住就要跌落。竹珺被挤得更远些,眼下根本无法施以援手。   云白鹭正要向后侧倒去,突然身旁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堪堪将她扶住,却听到卡吧一声,感觉到身后有了支撑,云白鹭渐渐安下心来,心里想着,这只手臂可真是柔软,不知他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心跳不知为何,慢了两拍。   当然她可是活了三世的人,自然知道这样的缘故,不过是因为喜欢这温暖手臂的触感而已,对,而已。   待云白鹭坐稳,那手才缓缓缩回,车里也再没有动静传出。   等反应过来,她才暗叫不妙,叫竹珺赶紧跟上来。等过了门洞,她将断涧交给竹珺,一个旋身,闪进那个非同一般的马车内。   车里坐着一个面色莹白虚弱的公子,他右手扶着左手,额头冒着冷汗,见云白鹭进来,抬头回以一个温眸浅笑,却暗自将这人印在了眸子里。   而云白鹭只觉得一阵春风迎面来,心间的桃花有含苞欲放的趋势。她克制的摇了摇头,记忆里,前世的他并不与自己比肩,既然不同路,还是应当保持些距离才好。   云白鹭见这车里摆设,一茶,一琴,一香鼎,倒是他惯常所爱。   “不知姑娘光临敝车,有何贵干。”声音温和而虚弱。   云白鹭坐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伸出双手。他抬眼呆呆地看着她,一脸疑惑。   不等他说什么,云白鹭站起,伸出双手,然后是卡吧一声,骨头就这样被无缝接合。她不想欠他人情,毕竟他是病人,还为了救她折了手臂,于情于理,她都该当回接骨的郎中。   云白鹭起身淡淡道:“多谢公子相救。”柳新城只是微微点头。云白鹭轻叹一声,没想到真会是他,不过,能一睹他缠绵病榻的虚弱之美,也算不枉她专门来给他接一回骨。   病中的女子好看,这病中的男子可也不差。   审美需求得到满足,她也不想多留,见对方无言。云白鹭双手一揖道:“山高水长,来日再会。”转身潇洒而去,不再管车内那人握住手臂,呆呆地看着她渐渐从视线消失。   他摸着左手臂,想着,她的腰可真软。   回到千昧居,云白鹭可算是放松了身心,倒在房中的软椅子上,神情舒缓,思绪飘荡。青冥与浅碧双双进门,见云白鹭懒洋洋的模样,浅碧道:“竹珺这个小没良心的,自己惯常贪懒,把小姐都给带懒了。”   云白鹭一嗤:“还说,你还不是嫁了人就把我给忘了?”   浅碧回道:“小姐若是嫁了,会不会也忘了浅碧?”   云白鹭咳咳两声,往嘴里送了一杯茶。   这边云白鹭与浅碧打趣,青冥倒是沉默不语,不像他惯常风格,云白鹭觉得奇怪,不过看来浅碧也不清楚他缘何闷闷不乐,否则早都劝解开了。所以这件事,还得她亲言问问。   “浅碧,你先去楼下照看着,尤其是看看我家阿南是否来了?”   “好。”浅碧嘴上答应着,眼神却是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便缓缓下楼去了。竹珺也刚拴了马回来,看到浅碧,便围了上去,聊在一处。   “怎了?竟是如此闷闷不乐的?”云白鹭刚从白府返回,第一站就是这里,却不知道这青冥是怎着了。不过事情可大可小,权看她能否帮他划出来。   “戏班的小红来信了。”小红即是戏班的当家花旦红菱。她从小与青冥关系甚好也甚微妙,不过青冥那时神经短粗,偏偏对人家的暗示不懂应付,生生辜负了一颗芳心。如今一切物是人非,青冥却突然收到故人来信,不知是旧事重提,还是别的什么。   “戏班里的人,该散的都散了,那些没有家底子的成员,被那个要带我们去锦州的富人买下,我却不知……他买下他们是为了收作禁脔,凌/虐他们…小红这样娇弱花旦,竟然成了府上的家奴…”说着说着,却落下两行清泪,云白鹭觉得既心疼,又庆幸。   庆幸的是,青冥最终听了她的话,没有踏上那条不归路。心疼的是,她骗了他八年之久,从不敢让他得知真相。她云白鹭力量太小,只够逆天救下青冥一人,没有顺便救下其他人,她虽有一刻后悔,却也并未自责。而现在,看到青冥这般悲伤,她不知当初的选择,倒底是对是错。   难道能够预知其他人的命运,便一定要去搭救吗?这霖国,也不过只有一个穿越了又重生的云白鹭而已。   她好言安抚着,尽量让他情绪安定下来,毕竟事情发生在过去,现在只能是徒添伤感而已。   走下楼去,她一眼就望见那个总出现在她梦里的年轻人。   此时他已经不复是当年孩童的天真模样,一袭青衣,潇洒飘逸,她仿佛见一朵木兰盛放在与阳光相邻的窗边。   “郦公子,小女子回来时快马奔徙,一身风尘,还未梳洗,就匆匆来见,公子可莫要嫌弃才好。”云白鹭以戏腔玩闹,却迎上他回眸一笑。   他道:“半月未见,你瘦了。”   ? ☆、两只鸭子 ?  烟柳画桥,风帘沙堤,云白鹭和郦世南一左一右,走在江面的石桥上,桥栏精雕细琢,桥边杨柳弄柔,桥上并无其他行人,倒是他二人入了这一幅晚春水墨,不知成了谁家丹青。   他们走到桥心站定,望着水面戏水的鸳鸯,片刻不语。云白鹭忍不住抬眼看看郦世南的侧颜,脸庞清瘦,目光灼灼,八年,一样的轮廓,一样的眸若秋水。好想咬上一口,那到嘴时温润的口感,甜腻丝滑…该是有多回味无穷?   这一看,便出了神。大半月未见,郦世南也想好好看看她,只是现在这光景,旁边那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脸,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但这架势,怕一转过头来,她就会立刻扑咬上来。   见郦世南半天不理会他,她便干咳两声,继而道:“看,前面那两只鸭子玩得多爽。”郦世南闻言,并不搭话,强作正经,却暗自克制笑意。   看对方隐忍着笑意,云白鹭有些懊恼,自己不过是一紧张,忍不住用现代的方式造句而已。便就这样好笑?   这若让杜而立知道了,他手把手交出来的学生因为造句让人嗤笑,还不得从太子的东宫跑出来,专门来教训她,并告诫她别在给他这个为师的丢脸了。想到这,云白鹭还真是有些想念杜先生。她托父亲把他保举给太子,如今也是有些日子未见了呢。   看着她脸上多变的表情,郦世南一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原来鹭儿竟然把鸳鸯当做是鸭子了吗?”   云白鹭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暗起来,郦世南见势不妙,他懂得这表情是愠怒的意思,于是转过身,转移话题道:“鹭儿说得倒是没有错,他们玩得是很…爽呢。”   云白鹭望着那漫江碧透,盯着那两只鸳鸯的方向,眼神中缓缓漾起微波,道:“看着他们倒让我想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直教人两处销魂’这样的辞句呢。”眼神斜睨着自己的脑袋和对方肩膀的距离,然后顺势倒了过去,誓将豆腐吃个够,大半个月没见,若他有一丝反抗之意,她便……这样想着就打起了呵欠。   清风拂过桥边柳,新叶迎风,却不知柳枝长发为谁留。旁边的少年听闻,点点头道:“原来你向往的便是如此?”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对她,也像是对自己道:“其实,我也向往呢。”   当然,云白鹭没有听见,不,她听见了的,她默默地安抚好自己又跳得乱了拍的心,然后不置一词。郦世南对自己轻声叹了口气,抬手温柔摘下落在她头上的柳絮:“二皇子已然下帖子,邀请常一处玩的几个公子小姐们两日后在湖心小聚。”   不同于前世,自从中秋宫宴之后,每年只要有能够出门的机会,云白鹭总会自告奋勇前去,也算是她重生一回开了窍。   云凯也觉得让她多接触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也是极好,自然爽快答应。于是每年她都有机会和宫里的皇子皇女以及大臣府上的公子小姐一处玩。到了现在,即使非年节的时候,只要天气正好,时令相宜,总会有人牵头小聚,搞一些花样。而每一次也一定是少不得她的。   她站直身,问道:“其他人还有谁吗?”   “左不过是太子、四皇子,郦家,柳家和云家了。”郦世南答道,云白鹭点了点头。   “你会去吗?”他问道。于是她又点了点头:“有人相邀自然要去,除非你不去,我便也没心情去了。”从小到大,还是他们最要好,和其他人,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郦世南听闻笑了,笑得甚开怀,两排白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看得云白鹭心驰神荡。   二人随后又聊了一些云白鹭不在洛阳时发生的一些事,她也少不得给郦世南讲讲广陵的风物人情,他自小爱读书,受古人影响还颇爱采风,自然听得十分用心。其实,只要是她说的,他都会细细听着,直到她讲得烦了,他便会说:“既然不愿讲了,便歇歇罢。”   到了差不多时候,云白鹭望着郦世南缓缓走下桥去的身影。她回头望着江面,远离鸳鸯的那边,有两只丑陋的鸟类,也在恩爱的戏着水。她脸上蓦然冒出两根黑线,喃喃道:这是鸭子不是鸳鸯,这是鸭子……   思绪混乱地打道回府,一进门就见长安侯阴沉的脸,下巴恐怕都要拉到地上,云白鹭想着,他的长髯用来扫地,还真真是好材料呢。而白若倾沉默坐在一旁,却非给云白鹭一个“安心罢”的颜色。云白鹭会意,努力表现出一副因为回来迟了而万分歉意的表情:“爹,女儿回来了。”   “哦?还知道回来?”云凯白了这边一眼,语气中颇有不满,这丫头不仅偷偷出去,还在外面逗留那么久,真是女儿长大了,想留在身边陪陪自己都是难事,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塞。   “爹和娘在,我又怎么不会回来呢?”云白鹭向前弯着腰,扯着云凯的袖子,极尽撒娇之能事。她心里十分有把握,这一招是必杀招,长安侯对这一招抵抗力为负无穷。   这可都应归功于白若倾。云白鹭记得,前世的时候,她与父亲的关系说不上生硬,却还是有些淡的,而今世,在母亲的感召下,这个长安候的心从钢铁暴龙心进化成了松松软软馒头心。   长安侯这才放下架子,问道:“在外面可曾受到欺负?”   云白鹭心间一暖,道:“有父亲给的暗卫,一路畅通无虞。”   长安侯点点头,云白鹭看向白若倾的方向,她点点头,看到娘亲如此,她可算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关已经过了。   “姐姐出去逍遥自在,也不知叫上我。”   回头一看,云清和手执木剑,额头上鼻尖上有些许汗滴,站在门口。看着光景,应是刚做完功课回来。长安侯给他每日安排了大量练习,他虽偶尔报怨,却也认真执行,几年下来,尽管他比云白鹭还要小一年,却已是高出她半个头了。   长安侯道:“今天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云清和点点头,长安侯“嗯”了一声,白若倾见他急忙招手道:“快进来歇着罢,刚出了汗,莫要让风吹着。”   云清和答应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进来。   云白鹭也回头迎上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春光灿烂地道:“清和认真做功课,下次偷走就带着你。”   云清和咧嘴一笑,在身后阳光的映衬下,十分明媚。长安侯听闻,干咳几声,于是云白鹭携弟转而一起去安抚长安侯那颗倍受冷落的心。承欢膝下,长安侯时下对这一双子女的从善如流甚是满意,偷偷笑得甚是开怀。   而宫墙之内的人仿佛并无这般温馨热闹,康启帝已然卧床近一个月之久 ,实际上打从年后,他身上小病就从未断过,郦后虽委派太医院整体出动,而皇上的身子依旧不见起色。   她例行每日三次来探视,一来后宫事务繁杂,她亦不能整日守在皇帝身侧,二来她也应防止哪个居心不良的拿皇帝的病去大做文章。   正坐在康启帝旁边,郦后给他掖了掖被子,皇上双眉紧皱,睡得不甚踏实。见也并无大碍,她方想转身离去,却听见皇上又咳了起来 ,只得抬手轻轻一下一下安抚着他的胸口,轻声唤道:“张芝,张芝……”   郦后本欲想唤张芝端碗水来,却是一个十分眼生的年轻太监出现,“你是哪里来的?张芝呢?”   那太监年轻只是相对于张芝来说的,不过也是三十不到的样子,他弯着腰,毕恭毕敬的回道:“娘娘万安,张公公身体有些不适,今儿就没当班,我是张芝公公的跟班名为周童,平日侍掌灯。”郦后点点头,却听皇上咳得更厉害,“去 ,弄碗水来。”   “奴才已通知膳房熬制了梨膏,在压咳上面倒是比水有用许多。”郦后觉得有理,让他紧忙端来。   皇上这么一阵子咳,就干脆醒来坐起,见郦后在侧,轻声道:“事到如今,朕怕支撑不到冬天了。”郦后截住他的话:“皇上哪得话?明明并无大碍,哪里就撑不到冬了?”   康启帝摇摇头:“朕累了,这大好江山也该让孩子们施展拳脚了。”郦后沉默不语一阵,却是回道:“太子德勤才敏,对霖国倒是幸事。”   一提起太子,尤其是郦后提起太子时,康启帝心中又难免想到三皇子的事。他抬眼虚弱地道:“对于三皇子的事,是否还常常想着?那总归是母后一时糊涂罢了,过去那么久,能忘了的便都忘了罢。”   只是郦后偏偏是什么都能忍,都能忘,但唯独这件事忘不了的人。她轻微叹了口气,却是压抑着上涌的恨意,道:“吃了这梨膏可还舒服些许?”康启帝点点头,一手搭在她的手上道:“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以后也是霖国的太后,朕不许你怀疑朕曾答应过你的,可明白?”   郦后看着他,偏偏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这便是嫁到帝王家的好处,总会让一个心软的人,变得心头无比狠硬,以至于耳朵里听到的都觉得那是假话。可她最终还是点点头:“皇上还是静歇着些,臣妾先去了。”   “嗯,告诉张芝顺便把太子叫来。”   “臣妾告退。”   郦后缓缓跨出寝宫,对门口侯着的周童道:“皇上要见太子,去通禀一下吧。”   周童一个弯腰道:“诺。”   “等等,之后替本宫传郦府大小姐来见。”   ? ☆、云氏姐弟 ?  在自己的大床上,云白鹭着实睡了个好觉,在长安候府的坚实围墙之内,再大的风吹草动也无法搅扰她的酣眠,然而她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毕竟千昧居是都城最大的酒楼,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消息便也甚灵通。青冥他们耳聪目明,有些消息来的甚至比朝廷的邸报还要迅捷。   这一天,她就听到了这样一些事:北疆的友邻陈国与霖国的边境发生动乱,边陲混乱不堪,难民大量涌入。不过都城有容乃大,于是并未造成洛阳之乱。   云白鹭恍然,难怪回城那天,城门处涌入那么些外乡人,原来根源在此处。此时康启帝卧病在床,难民涌入当天并未引起太大骚动,应是朝廷应急工作做得好。说明这康启帝对人才的启用,眼光还甚独到,足以给自己的长子留下一个太平的开始。   至于那隐藏着的毒瘤,暗中耍着猫腻的郦家,目前为止应该还不会有什么大的动向。   昨日回府后,云白鹭亦随着云清和去了林桐兰的屋子,三娘心地良善,真心疼爱着云府的孩子,就连小时失去生母庇护的云清灵,在她的照拂下,也平安成长为大家闺秀。   他们三人相谈甚欢,林桐兰还为云白鹭准备了桂花糕,她吃得十分欢畅。但云清和却突然之间沉默许多,云白鹭边往嘴里塞着桂花糕边问道:“小清和,怎么了?”   他也不答言,竟突然转身出去了。   转回来细细向三娘打探,云白鹭方才知晓,原是不消几日,清和便会离家去往军营历炼。   听闻原因是这般,云白鹭向门口望望,心里觉得莫名温暖。军营集训应是几日前便开始了的,他之所以等到现在,不是为了见见她和她道别又是为何?她把半块桂花糕急忙塞进嘴里,便往外跑。   在后府的亭子里,她找到了清和,他正地望着池水,表情木讷。云白鹭才发现,尽管他的身体猛长,然而细察脸庞,却仍能发现几丝作为少年的稚嫩。   坐在他身旁,云白鹭拍拍他的肩膀“小清和躲在这里干嘛?”   猛然回神,云清和一个虎扑抱住云白鹭半天不说话。云白鹭有些小尴尬,轻轻抚摸他的头:“小清和这般勒着姐姐,姐姐会窒息的。”却听他喃喃道:“姐姐身边没有清和陪着,应该也不会觉得无聊罢。”   云白鹭转而轻轻抚着他的后背道一边试探着让他抱得松一些,怎么半月不见,便力大如牛了?她道:“怎么会,姐姐在外面也想早点回来见清和呢。”这话虽是真,但她回洛阳第一个想见的却不是他,意识到这一点,云白鹭心间有一丝小小的惭愧。   云清和不语,云白鹭双眼望着远方,继续道:“男儿应该有自己的担当,应放眼外界,姐姐希望清和成为一代名将,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希望清和成为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子汉。”   “有所担当?”   “不错。所以去军营归来后,清和就是一名男子汉了。”   云清和起身,松开云白鹭,她使劲呼一口气,抖抖方才被紧箍的肩膀。只见云清和咧嘴一笑:“这样,以后我就有能力保护姐姐娘亲和爹爹了。”      云白鹭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微笑着,她在亭子里陪着清和,直到黄昏坠落,星子爬上夜空,月亮挂在天上,姐弟二人就这样坐着,不谈家国,也不谈课业,只是淡淡的聊些有意思的事情,都为相互陪伴觉得心安。   看星星带来的安详感觉赐给了云白鹭一个好眠。醒来后,她细细顺着前生的线索,力求找到在这样的时候,她,作为一个二八年华,闺中待嫁的女子,应该做些什么?   报效家国?前世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兼清名报效国家,还不是成了一代奸后?相公不亲,儿子不近;静待佳偶?这一世,她还没见什么良配,只有一个郦世南,那个长安候爹却不会应允。   但是她也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就算她前世对晋盈有所亏欠,但是这辈子,她才不想一个萝卜只填一个坑,再入宫嫁他。杜而立的入宫就是她为还债走的一步棋。   前世没有郦世南,她云白鹭也只知道闷在侯府里学六艺,读五经。那时她刚经历过一个繁华的世界,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无果的爱情。穿越在古代这样一个国家,她早已舍弃了七情六欲,只求能够平安渡过一世。   而这一世,却完全不同。不管是阴差阳错,还是有意为之。她救下许多人,还遇到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她这一生,凡是能通过前世记忆预测的,皆有太多变数。但她相信,即使世事再轮回,人的品质和心性是难于改变的,只要把握住关键的节点,她仍占有一大部先机。   她也时时问自己,都活了三辈子了,能不能稍微长进一点,活得潇洒一些?有酒喝,有肉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她还担忧个毛线啊担忧。   她觉得自己这般执着于前世,就像一头往南跑的闷牛,末了,她叹一口气,想着,那就一路小跑奔着南墙去罢,不知道是她先倒,还是墙先倒?   喝了杯竹珺烹的新茶,拿出一两个在广陵买的小玩意,云白鹭起身往云清灵的房间走去。   云清灵二八年华,芳华正盛,但小时候发生的那一幕仍改变了她娇弱的性格。云白鹭曾暗示福临带着白若雨远离洛阳,或者哪怕在洛阳边上,别让云清灵知道也好。虽说后来果然在洛阳寻不到福临的踪迹,但她心中总是不落挺。   所幸,云白鹭尚发现云清灵有找寻生母的意思,毕竟她当时再小,也该知道,那样一个疯女人是无法为她遮风挡雨的。   那次家变,让云清灵改变不少,现在的她,安静娴雅。但是云白鹭就是不喜欢她,她反思时候常想,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   但兄友弟恭,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她还是颇为懂得。于是她便带着自己买的小礼物,来到云清灵的房间。室内清香袅袅,云清灵正守着窗,神情专注地看着一本书。见云白鹭过来,就招呼着秋桃上茶。   “姐姐的屋子永远是这样清雅呢。”云白鹭赞道,不过房间主人足不出户的毛病可是不大好。   云清灵笑着道:“妹妹还是喜欢打趣,不知此去广陵又见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难得她还记挂她的行踪,云白鹭自然也乐得和她闲聊这些无关打紧的。云清灵柔弱,却满足作为侯府小姐应该具备的所有大家闺秀的品德。云白鹭和她聊着,看着她恰到好处的笑意,却怎么都觉得十分别扭,可能正是因为看起来太无瑕,才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罢。   云白鹭讲得累了,便向云清灵道别,起身顺便问了句:“明日二皇子邀请我到湖心小聚,要不要一起去?”   “既然是邀请妹妹的,我便不去了,况且明日还有固定要读的书,就只能谢过妹妹了。”没想到她还真忍心拒绝,明明刻意提到了二皇子,明明她的眼神也有片刻发亮。也罢,毕竟深居简出惯了,也许这一方闺阁才是她所爱之地。   云白鹭点点头,道:“姐姐也该多出门透透气,别总一人闷着。”   “好。”云清灵笑答。   云白鹭道过别,转身出去,长长吁了一口气。每次和她说话都要万分小心,心就在那吊着直到走出屋子才肯落下。忍不住叹息自己虽然见过许多世面,却偏偏胆子这般小。许是上辈子上上辈子,让人往伤口上撒盐撒太多,知道那感觉太苦,于是也善良的设身处地,努力不去触碰她人伤疤罢。   她知道女子都是水做的,当然她这个粗糙的算是个例外,从小不是爬马背就是摸小鱼的。见到真正的女子,她也总是尽心竭力呵护着,也算是当一回贴心的护花使者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由二皇子做东的王公子女之间的小聚,云白鹭也并未做多少准备,觉得玩得开心些就好。于是她轻车简从,带着竹珺,一身素裙,就前往赴会了。在湖边下马车时,云白鹭环顾四周,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郦世南已经来到,他身边站着郦梦菲。   云白鹭冲那边微微一笑,郦世南见到也回以一个浅笑。她细细瞧着这对姐弟,不知为何,二人站在一处,却并没有觉出多少相像之处,即使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云白鹭也觉得不大对劲儿,好像她们本不该同姓一般。   二皇子晋逡早已到了,他看到云白鹭从马车里出来,就迎面走来,伸手迎接道:“白鹭小姐,好久不见。”   云白鹭笑眼看郦世南,他眼神躲闪,却掩饰不住醋意,云白鹭故意伸手让对方接过,果然就见郦世南一副神色怪异,浑身不自在的模样。   云白鹭微微一笑道:“二皇子也好久不见。”   ? ☆、难得柳郎 ?  洛水之滨,散散落落停着几辆马车,几匹马,马儿都在闲散地吃着草,马车也都是十分华丽。   晚春风轻,几名少男少女齐聚在水边,年轻明媚,看着十分养眼。本来春日就该是十分茂盛的时节,经他们一点缀,显得更加生动。   晋逡看着邀请到的人都到了,没请的人也到了。然后一挥袖道:“那各位就上船吧,湖心的风光此时应是极好。”   一行人点头称是。云白鹭却瞧着竹珺的神色有些为难,她藏在她背后,趴在她耳朵边,道:“小姐,这船是花船罢。”   云白鹭低头笑道:“不错。”   竹珺一个寒噤,果真她这穷苦人家的女儿是跟不上他们的潮流了,这些个人中,不是皇家子弟,就是王孙贵胄,怎好登花船赏风景?   她便要阻拦云白鹭前去,别人她不管,不过她可是答应过夫人和浅碧姐姐的,一定要照顾好小姐的。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青冥唱戏的画舫便是云白鹭打小就常去的地儿,浅碧也跟着上上下下了不知多少回。竹珺还是惶恐。   云白鹭拍拍她道:“一回生,二回熟。”   春日小聚,晋逡少不了要带上自家的皇兄晋盈,皇弟晋越。请帖也都下到了郦府、云府和柳府。往年也就是他们兄弟三人,加上云白鹭和郦家姐弟以及柳如沁,各家再带上个丫头侍童的,这些人一处便已经足够热闹。   这次他没想到,柳家久病的公子柳新城也跟着来了。   是意外,也是惊喜。晋越甫见到他,只觉得惊为天人,想上前搭话,倒是晋盈一个眼神,把他的邪念打了回去。   一行人随东道主踏着木梯登上了画舫,画舫开动,扬起水波粼粼,云白鹭盯着那微波荡漾,心也随着静了些。   偶尔有划船行过的艄公,唱着悠扬的捕鱼小调,优哉游哉地撒下一张轻网,看那轻闲意态,不知会捞起多少锦鲤?   大多数人都进了内舱,云白鹭贪恋这光景,在船舷上站着,也不挪动。晋逡见状道:“莫不是白鹭小姐不喜待在舱内?”   回过神来,她道:“并非,只是流连这清风微波罢了。也罢,舱内也有清风,也能听见水声潺潺,便入内罢。”   掀开门帘,搭眼一瞧,晋盈与晋越坐一处,柳如沁坐在郦梦菲旁,柳新城坐在郦世南旁边,空着的茶桌唯有一个了,云白鹭只得走过去,晋逡跟过去与她坐在一处,郦世南见状,竟也是一副淡然表情,表示已然习惯了晋逡的行径。   对面便是郦梦菲,云白鹭眼光自然地落在她那里。郦梦菲依旧喜欢端着,云白鹭见她这几年也没什么太大变化,除了身量与容貌,气质上不过只是从一个小端着的,变成了一个大端着的,一样冷,一样招惹不起,不过,这冷也只不过是对外人的,而她皇太子表哥不算是外人。一想到她喊‘太子表哥’的那副模样,云白鹭便有些牙酸。   晋逡首先道:“各位猜猜今天有什么节目?”   这些年轻人一听倒都来了兴致,一个娇柔的声音首先响起:“逡哥哥每次都是这样吊人胃口呢。”弱柳如沁小姐此时手拿着浅色小手帕,笑意融融。云白鹭懒懒一哼,微不可闻,明明没有什么兴致猜测,反而在这迎合,不觉得辛苦吗?   郦梦菲嫌弃般轻瞥一下,然后道:“二皇子殿下有雅兴,猜猜又何妨,表哥,你觉得是何节目?”果真又扯到了晋盈身上。   云白鹭对这个女子的态度,其实是纠结的。   虽说这位作为皇后备选人成长起来的丞相府小姐,自小就将高冷诠释得彻底。丞相府家教严格,原本也没什么机会让她去学什么机关算尽。但她姑母郦皇后把她从小当皇后培养,教会她一些在后宫谋生的手段,便使得她从小就防人防得太过了些。   在这一方面,云白鹭对于她是怜悯的。而她对弱柳小姐的行为表示不屑,让她突然觉得遇到了灵魂知己。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晋盈微笑道:“这个倒不难猜。”   云白鹭这才真正地打量了一下晋盈。今日他身着一袭银丝锦袍,应该也并非平日在东宫里的妆扮,他虽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但相比这些公子,多得是沉稳气度。云白鹭总觉得,在这一点上,郦世南与他更相像许多,只不过,前者颇有王者之风,后者则是锋芒暗敛。   一个青龙一个白虎,若是真真比较起来,还真真是难分伯仲。云白鹭想,若是来日二人之中,一人为君,一人为臣,该是何等盛景。   但晋盈今天的表现却让云白鹭吃惊一把。他父皇病重,皇子之中,应是只有他知道的。但他这般沉着稳重,一看就知是个担得起事的。   他今天能来,证明他还是安排妥当了的,总归稳定局势是十分重要的。   柳新城听他如此说,但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不明就里,便道:“哦?我倒是糊涂了。”   柳新城虽缠绵病榻良久,但今日精神头却着实不差,看来是接一回骨,顺带把其他病症也给治好了,云白鹭是这样想的。   他身子单薄,却如玉质温和,云白鹭突然看得有着迷,她按按抚上心口,这次它没有乱跳,还好,还好。而晋盈对柳新城的问话只是温温一笑,并未答言,于是他转言对云白鹭道:“云二小姐觉得呢?”   柳新城对晋盈说话不称臣就罢了,还这般挑衅地称她这个正牌嫡女为二小姐,云白鹭眼皮一跳,突然觉得他温良无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毁人不倦的心。不过她也并不在意,她笑笑:“听东道主便是,我们又何苦猜的这样辛劳?”   郦世南也接话道:“二皇子的节目我们大多都见识过,莫若今天有什么新鲜的?”   晋逡打个响指:“非也,这春日正暖,我们赋诗如何?”本来上船的时候,云白鹭没见着想象中的伶人琴师,就料定这船早已经不是什么花船了,心下便觉得无趣,听晋逡这样一说,便更觉得无趣。   云白鹭清楚记得:前年枫林赏红叶,晋逡说要赋诗;去年草地上烤鱼,他还说要赋诗。今年以为终于能听个小曲,看看佳人,他还说要赋诗。   其实他的诗才也的确很……非同一般。就说那回烤鱼,其他人大多以时令,以景致起兴。他偏偏以烤架上的鱼为题,吟了句:“砧板开膛后,无事一身轻。”恶心的弱柳一口鱼都没吃。   但他诗意还是不错的,起码言简意赅,意味悠长,起码云白鹭吃得十分爽快。人若腹中无杂物,可不是一身轻吗?   而眼下,周围的人听晋逡如此说,都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晋越便打趣道:“二哥又什么佳句来吟?”   众人目光之下,晋逡也丝毫不含糊,张口便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柳家郎。纤指抚琴丝,佳音传四方。”   好一首打油诗。   晋越不明,“这柳家郎是哪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晋逡本没想到柳新城会来,但既然来了,就不能不留下一曲。   “原来正是新城兄,柳小姐竟也不介绍一下。”晋越说着,眼神也懒得望向弱柳处,而是径直道:“久闻柳郎妙音,今日被我们逮到,可不能放了你去。”   柳新城也不推托:“曲子自然弹得,只是,好音须有好琴,听多好的音,取决于多好的琴。”   晋越忙道:“二哥不要没诚意,快快拿琴来,要好琴。”   晋盈笑道:“二弟好琴无数,快取一把来罢,本宫也想听听柳公子的琴音呢。”   “既然太子都如此说,新城自当使尽全身解数弹奏一曲佳音。”云白鹭一听,觉得牙口有些微酸。   好琴取来,正是一把有些年头的,看着琴木与弦都是精心打磨的,柳新城点点头,轻轻一抚,琴声便缓缓流泻,悠悠转转飘扬起来。   正是一曲高山流水,虽说也是一代佳作,听得多了,也不会觉得新鲜。   不过柳新城一旦奏起,便全情投入。手指轻轻一拨,便是高山浩渺片云开;微微一挑,都是曲水流觞锦鲤跃。如此诗意,如此动情,这还是她在这个时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高山流水。   不过这又是为谁用心弹奏的一曲?若非有个心间倾诉的对象,又怎会有如此渺远的意境?   柳新城眼色深深,正如山色一般,眼底烟波浩渺,但似有薄雾轻起。若不是云白鹭留心瞧了瞧,她竟不知,他的眼光正时不时向晋逡瞟去。   这是有意的示好还是心灵的靠近?   而晋逡的情绪也深深陷在这曲调的斗转迂回之中不能自拔,他的眸子也定在柳新城的身上,久久不愿离去。   ? ☆、突生异变 ?  云白鹭听得心醉,这让她依稀想起前世,某次宫宴,他弹奏的那一曲凤求凰。当时祗钦都已七八岁,在座的官家子女,也大都是成了家的,所以她当时十分疑惑,这一曲到底是为何人而奏。   当时她觉得嫌疑最大的便是晋逡,但没几日便传来了他王府侧妃怀胎的消息,而后来不久,晋逡逼宫,柳新城被流放,哀家便把这件事给忘了,今日又想起,就难免有些伤情。   当前一首高山流水,莫不是在向晋逡示好?   四周突然静了,云白鹭回过神来。前世那些杀伐果断,指点江山的日子,竟已如此渺远。她抬头看看天边飘来的白云一朵,遮住了方才一片碧蓝的天。风云变幻只在一瞬间,今世的风云恐怕才刚刚开始。   柳新城留恋地用洁白玉手抚着琴弦,微笑道:“果然好琴。”   晋越抢先说道:“抚琴听者知音,琴好,弹琴的人也好。”晋盈听他如此抢白,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两眼。   晋逡听闻也紧着点点头,却是片刻无言。   “柳公子久病,深居简出,不想有此才华,心中应是自有经纬。”晋盈眸光如潭,仿佛听出了什么,云白鹭一叹,作为储君,晋盈果真早慧。   “哥哥也只是平时喜欢这些罢了,你们可莫要夸了,连我也跟着害羞起来了。”柳如沁这样说道,柳新城抿嘴一笑,也不说话。   云白鹭问道:“不知一会儿还有什么新鲜的?”莫要再向从前一样,吟完诗就饮酒行令吧?她今日胃不大舒服,不想和他们拼。   晋逡凑过头来,全然不顾他人眼光,道:“前日得幸遇一佳人。”   “是何佳人?”郦世南问道,眼光却是瞪着他。   “说起这女子吧,可真真是个命运坎坷的妙人。”说着竟然叹起了气。   这时丫头走进来,给每个人换了茶。   “有一日,我行至广陵,在一破路口,见一女子身穿粗布衣服,前面放一钵盘,正低头弹琵琶……”   云白鹭一个激灵,广陵?   “然后呢,然后呢?”晋越按捺不住好奇心,他一向也实在是好奇。   “然后,我听那琵琶音悠扬婉转,并不似人间寻常曲调,就将那女子领了回来。”   “然后呢?”   晋逡道:“要不要听她奏一曲?”   在座的齐齐道:“自然。”   晋逡拍拍手,一红衣宽袖女子手持琵琶缓缓而来,看容貌已是不小,但不至于徐娘半老,昔日风韵仍能看出七七八八。云白鹭差点不顾一切站起,这不是当时常同青冥唱姐妹旦的菱官,青冥口中的小红,红菱吗?   那女子走入,抬首也和她对视一下,然后转身道:“红菱给各位公子小姐问好。”   这时柳如沁也进来落座,云白鹭无暇思考她是何时出去的,觉着不过是去茅厕了而已,并未多加在意。   原来她终是逃离那富商的府邸了吗?这件事应当早早告诉青冥才好,说到底,她也是他打小的青梅,说到底,久别之后再重逢,都当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红菱应是在外磨炼许久,心性平和了不少,并未有当初那种妩媚张扬,取而代之的是温和顺从。   她怀抱琵琶,勇敢地将风霜示人,神色从容。她从晋盈那边开始,分别向每个人行礼,作为伶人,她知如何自处。   到云白鹭身前,她飞快低声道了句:“莫要饮茶。”一个福身,就走向晋逡去了。   她说得急促而低小,云白鹭只能仔细分辨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   只是,她方才喝了茶,却并未觉出有什么异样,甚至还觉得甘甜。既然她这般说,那就回去找个好郎中瞧瞧,也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而那边,红菱已经开始调弦,然后拨弄起琴弦来。云白鹭觉着她一如既往弹得好,待要细细听,却觉得周围一片空茫,再没有什么声音。   她轻轻摇摇头,又听得到了。她觉得一定是因为见到红菱太高兴了,心情也跟着轻飘飘起来,只是脸上怎么火烧烧的?   渐渐地,周身有些热,云白鹭才觉出有些不对劲。   她缓缓起身,不忍打扰到他人雅兴,决定到外透透风,她努力站稳,然后缓缓走出门去。   风吹来,她一个激灵,难怪,红菱告诉她莫饮茶,看来是这茶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喝了让人周身发烫,如坠地狱,非要贴着些清凉的东西才会觉得好受一些。   她扶着栏杆,一点一点走向风口,感觉从心底往外发着热,是愈发无法自控。到底是谁?给她下了这么一剂好药,要毁她清白?   这时晋逡跟着出来,他离着云白鹭最近,见到她出去的身形有些晃,担心她晕船,于是出来瞧瞧,却见她虚弱地扶着船栏,脸色泛红,像是枝头的樱桃。   云白鹭用力道:“别过来。”她现在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心头冒出来的火,它就像是强劲地绸带裹卷着她向那边去,她看着晋逡白白嫩嫩的,想着,如果抱过去,一定会是凉凉的。   晋逡当然不放心:“白鹭小姐,你怎么了?”   她大喊:“别过来。”   于是一声扑通!云白鹭跳进水中。她缓缓下坠,任春日的江水在她周身流淌,灵台渐渐清明,耳边是水缓缓流过的声音。她憋着气,仰头透过水,看着江面,船上那人仿佛跪在船边不知所措。   吞噬、淹没,耳边竟然咿咿呀呀响起了童时常听的曲调,青冥,郦世南,云清和、杜而立,甚至还有晋盈,柳新城。他们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她在幻想中,把他们当作晚餐,慢慢享用。云白鹭咽了下口水,他们好漂亮。   云白鹭用这样的方法压制自己身上的热意,江水寒凉,但到了她的肌肤,竟然也没觉得怎样,她一瞬间很不争气的想撕扯自己的衣衫。不过好在,她在水中,一旦她行动太过激烈,就会溺水,即使她再会游泳,恐怕也没有力气浮上去了。   待晋逡反应过来,才急忙起身冲门里喊:“白鹭坠河了,快去救人。”他说完颓然地倒在门框边,觉得好无力。   一群人听罢,看到那空空的位子,心也一下子吊了起来。   郦世南急忙跑出去,直奔船栏。月前,他跟着夏老将军出兵历炼,镇压边陲动乱的陈国兵,左肩受过刀伤,一直隐忍未得告诉云白鹭,但太医告诫万万要注意伤口。此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一翻身就跳了下去。   云白鹭正努力克制着一些邪恶的意念,慢慢将热意驱散,如今也只有丹田那一处还十分不适,她看着水面船边的人仿佛多了些,于是向另一边游了游,她才不愿意被人见到这样狼狈的一面。   却觉得身后一个大力,仿佛被什么东西拽着,一转头,竟是郦世南。他心下是多么庆幸,幸好,他找到了她,幸好,是他找到了她。   本来云白鹭就快要成功克服药力,想着只要再过一小会儿就能出去了,但见到郦世南,不知为何,心里的那股子火就蹭地又窜了起来,烧得她好煎熬。不过因着方才的努力,现在她还算理智,于是她手臂一抡,正落在郦世南脸上。   尽管是在水中,但这一耳光可并不算轻,本来云白鹭是想将他打开,没想到他却紧紧拽着不撒手,仿佛她就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哪怕忍痛,他也不会放手。   云白鹭又气又恼,她一顿乱捶乱踹,只想片刻离开,只是不要让她看见他,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会勾火的。   任凭拳打脚踢落在身上,左肩如撕裂般疼痛。郦世南就是不放,他担心的是,她若执意不跟着他出水,如若脱了力,怕是他两人就都玩完了。   云白鹭见此法无效,然而心间如火燎原,无法,她紧咬下唇,用力浮出水换了口气,又闭眼沉入水中。郦世南便也跟着她浮上去又沉下来。   晋逡已经大脑空白不知所措,晋越在那边顾着他,没顾着这边,一时竟然没有能够来帮忙的人。   云白鹭咬唇忍着,突然跌进一个怀抱里,她趁着清醒,下意识推拒,却意外觉得十分清凉,渐渐心安了下来,竟是晕了过去。   郦世南看着她落在他左肩的头,睁着眼睛茫然看着水流缓缓而过,她方才是在说对不起?   他吃力浮了上去,船上的几人合力将他二人拽了上去,郦世南一身湿哒哒,云白鹭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晋逡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唤丫头取来干毛巾和干衣服,好一阵折腾。柳如沁在一旁也是惊得不敢言语,看云白鹭脸色苍白,紧怕着她醒不过来。   红菱却是安下心来,幸好鹭儿机灵,否则会酿成什么大祸还未可知,只不过要受几日风寒的折磨罢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云白鹭被移入另一间客房歇着,醒着的人才回到内舱茶室,看到眼前场景,却是谁也不敢言语,都大眼瞪小眼。倒是郦世南迅速把还未来得及去换的干衣服覆在郦梦菲身上。   晋盈和郦梦菲,相互搂抱,神情安详地睡在地面上,都只穿了一身中衣。   ? ☆、回府养病 ?  本来春风和暖已是渐渐入夏了,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如绸丝自天边来,轻打在柳枝,和昨日开败的残红上,竟让人有些怅然。   云白鹭站在房前的回廊中,呆呆望着庭院中的雨,不知在想着什么。   竹珺刚从厨房取了药来,见她如此,就飞快奔来,要把云白鹭推进屋去。云白鹭这才回神,见竹珺的一张脸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受惊,慌忙之中,差点打翻了汤药。   “小姐,你本来就受了风寒,站在这里还想不想好了?”竹珺有些生气,毕竟这三天来,她日日睡不好觉,生怕病中小姐发烧,就夜夜守着,还一顿不差地盯着厨房那起子人按火候按剂量的熬药,如今她这样,怎能让她不气?   云白鹭走进屋中,她今日睡了许久,实在躺不住了,听窗外雨声,这才起身出门。精神头足了,也来了打趣的精神,于是装出一副威严神情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竹珺听闻表情惊愕,张着嘴,一时语塞起来。细细想来,确是她逾矩了。   云白鹭见状更想捉弄她:“主子到底是你还是我?看来平时是太惯着你了么?跪下!”   扑通,竹珺倒是真真跪了下来,她急忙道:“小姐,我错了,小姐,竹珺知错了……”   云白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她竟真如此:“我可受不了此大礼,快快起来吧,让娘亲看到了该以为我有多虐待你。”   云白鹭以为竹珺会像平时一样,又向她抱怨起来,没想到她却试探着凑过来,谄媚道:“小姐,赶紧服药罢,药凉了。”   云白鹭看她这样,心里动容,表情却不表现出丝毫:“好。”   竹珺于是干脆搀扶她到床榻上坐着,歇了这么几天,精神早都养得差不过了,竹珺还是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着云白鹭,然后问道:“那日,我和其他丫头们在侧室里自行玩着,却没想到小姐就出了意外。都是竹珺的错,以后竹珺要处处跟着小姐,再也不离开你了,竹珺要保护你。”   云白鹭眉毛一挑,处处跟着她?保护她?这话听着怎么跟表白一样?只是她百折不弯,否则一定会考虑把她收了。   “不过小姐,杜国医来时,说还要在伤寒药中添一剂调理的药,小姐不是伤寒吗?要调理什么?”竹珺问道。   她当然不知道云白鹭误吞的茶水,是让人意乱情迷的药,云白鹭跳入江中,借江水的寒意克制自身的热意,这样做对身体是有极大损害的。   云白鹭知道竹珺虽然年已二十,但是心灵依旧纯白如纸,她又不像是她从现代走来,又当了一辈子的霖国国母,有些东西,她了解的,竹珺却无法理解。   人心险恶,竹珺虽然聪慧细心,一点就透,但她还是不忍让她这么早失去快乐,有些丑恶她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不过是看我太瘦了些,加了些开胃的药罢。”云白鹭搪塞道。   竹珺将信将疑,她喂好药,退了出去,临关门时,还不忘叮嘱道:“小姐可不要乱走,送了碗碟,竹珺会回来守着的。”   “听你的就是了。”倒学会威胁她了,云白鹭望着门渐渐合上,听着雨声,心有点乱。   屋顶有声音,云白鹭开窗,云欢从窗上倒挂下来,手里拿着几封信。   云白鹭嗔怪道:“淋湿了罢,快进来。”   于是一个翻身,云欢掉进云白鹭屋子里。云白鹭看着云欢,点点头。   从广陵回到云府,云白鹭就拜托李风,在手下寻两个年轻机灵武功高的兵当自己的护卫。   于是云欢便成了云白鹭的护卫之一,专对她一人负责。他今年才十五岁,与云清和一般大的年纪,但稍加历练,日后对她一定有不少助益。   而另一个名唤云溪的护卫,此时正坐在房顶耷拉着脑袋,懊恼着,他正愤愤这次又比云欢慢了一步。   “青冥公子和世南公子的信。”云欢双手递上手里的东西,有卖乖讨巧的意思。   云白鹭点点头,转身从柜子里取了一盒点心出来:“喏,奖励。”   云欢一笑,道:“谢小姐。”正要转身从窗翻出,云白鹭道:“记得和云溪一块儿吃。”   云欢一瘪嘴,明明自己是比那个笨蛋儿先拿到的信,干嘛要和他分着吃?   云白鹭盯着他,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不听我的话你试试?”   “还有,走正门。”云白鹭说完,就又回到床榻上假寐起来。   云欢怕打扰到她,轻声轻脚地走了出去,又飞到房顶上,云溪见他回来,手里多了一盒点心,于是站起来,眼巴巴看着。   “想吃?”云欢挑衅道。   云溪双手抱臂道:“不用说,这点心必然有我一份罢。”   “有又如何?反正你永远也追不到我。”说罢云欢沿着房檐飞奔起来。      云溪懊恼,大叫道:“谁说的。”也飞檐走壁起来,说什么也要追到方才挑衅之人。   听着房顶两双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云白鹭嘴角弯着摇摇头,继而起身走到书案,拿起信来仔细拆着。   她看看两封信的署名,神色不定,将郦世南的先放在一边,打开青冥的那一封。   短短三天,外面果然如她所料,是越来越热闹了。哪怕阴雨绵绵三日不绝,这消息还是一样铺天盖地,搅扰得洛阳城不得安宁。   青冥拣重点给云白鹭说了几个,无非是她平时比较关注的几个动向罢了。   第一桩,太子封妃,而太子妃就是郦府大小姐,郦梦菲。而封妃的日子正是他们游船小聚的另一天,云白鹭眉峰微蹙,莫非那一天,真的是她动的手脚?   第二桩,便是晋逡去了柳府,在那里足有三个时辰方归。   第三桩,就是霖国边境动荡,难民持续内涌,城门处已经开始设限。   桩桩件件都像跟跟硬刺扎向霖国还算安稳的腹心,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她还能否独善其身?   那日船上的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未再多言。云白鹭还是从竹珺口中得知她晕过去之后的事情。   她听闻郦梦菲与晋盈双双抱着睡倒在地上后,才知晓为何那日他会袖手旁观。。她云白鹭与他这世的交情虽说不深,但听闻她落水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和郦小姐倒在地上,因而根本就没听到晋逡呼救的声音,所以,他茶水里也有问题?那么,时间是否也太巧了些?   而最可能知道真相的,便是提醒她不要饮茶的红菱。云白鹭想去问她,但转念一想,如今她也算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了,经历了那么多惨痛的事,她应当是力求自保不愿多言的罢。当时她提醒过她,已是看在儿时相识的情分与青冥的面子罢了。   晋逡也曾来探望过她,她试探过他的口风,他并不知晓她当时堕江的真正原因,还以为是她讨厌他,但因为实在忍不住担心,才厚着脸皮来探视她的。于是便可排除了他动了手脚的嫌疑。   当时她觉出不对劲,只有他一人跟了出来,如果加上她身上的药力,她不跳入水中,恐怕就已经是他的人了。她明明知道他一直以来对她的心思,别人也一定能看得出来。现在回想那一天的事,这一环套一环的,前因后果,她实在不敢想。   郦梦菲成为了太子妃,着实突然了些。云白鹭其实是怀疑她的,她成为太子妃,无疑证明她是这桩事的最大收益者。   但细细想来,又有些不对劲。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有前世作参考,即使郦梦菲身上并未经历这次事件,有她郦家的权势,有郦后的庇护,她又怎么会吃亏?凭着这些,她入宫后最起码能当个四妃之首。   只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   郦梦菲也该知道,郦后也应当不只一次提醒过她徐徐图之的道理。   云白鹭吐出一口浊气,原来是这样,好一个一石二鸟。   郦梦菲这么早入主东宫,恐怕晋盈也没想到,所以初初对她的冷淡怕是免不了,她最初的日子怕是一定不怎么好过,柳如沁这一步,不仅诛了郦梦菲的心,而且是给自己的未来铺路。   对她造成威胁的自己,又怎能幸免?但她下手太狠了些。云白鹭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   前世她知道柳妃心狠手辣,但因为自己的心不在晋盈身上,就没有多加理会,左不过由着她们斗得你死我活罢了。   这一世,却没想到这么早就激起了她的忌惮之心。总归还是韬光养晦得不够啊。   云白鹭揉揉脑袋,烧掉这封沉重的信。打开郦世南写的那封。   薄薄一张纸上,两只鸟,偎依着游在水中,云白鹭觉着这两只鸭子,不,鸳鸯画得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低头一看,右下角题名为:两只鸭子。云白鹭的脸顿时黑得像刚从千年矿坑里爬出来一般。   她把这张纸胡乱团作一团,转念又展开,如同往常一样,小女儿般地细细折好。她想,年轻的少女不都该是这样,明明欢喜,却偏偏懊恼着吗?她伸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然后吧嗒两下嘴,莫非这就是青春的味道?   拿出一个精致的妆奁盒子,把信放在里面,上面压着几年前郦世南给她的暖玉木兰胸针。   打一个响指,云欢这回长记性,从正门走了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块糕点。他急忙咽下去,抱拳道:“小姐吩咐。”   “上次让你去郦府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世南公子左肩果真是受过伤,被水一泡雨一淋仿佛更严重了。”云白鹭记得,她在水中神思混沌之时,仿佛见到郦世南左肩附近的水是殷红色的,才会让云欢云溪多多打探着。   云白鹭眉峰更紧,打开抽屉又拿出一盒糕点和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道:“麻烦你把这个送过去。”   云欢点点头,走了出去。少顷,云白鹭听到头顶一声嚎叫:“云欢,这是小姐给我俩的,你给我留一些。”   她推开窗,细雨已是停了,闭着眼借着窗口深吸一口雨后气息,混合着青草与花瓣气息的空气,让她的心稍稍安静下来。   片刻,她蓦然睁开眼,看到竹珺气呼呼地对着她,脸憋得通红,她手里拎着一个茶壶,有些生气地道:“小姐,姜汤。”   ? ☆、军营探亲 ?  云白鹭没想到自打那次春日游湖之后,长安候就给她加了门禁,说是担心她在外面再出什么意外,他和她娘亲会受不了。   云白鹭当即明白,这是云府上下一齐欺负她了,若没有她娘亲白若倾在身后的鼎力支持,她爹也不会看她看得那么紧。   即使她不能出门,还是没闲着,比如她所计划的洛阳十六郡的八个千昧居分店,正由青冥出面,逐渐办了起来。一时间,洛阳的千昧居掌柜又成了众口纷纭的对象。而青冥作为二掌柜,其品貌,其才干,也为外人称道。而这一切,自然少不了作为暗中策划者的云白鹭的点灯熬油,夜不成眠。   但即便如此,她作为病号享受了她爹长安候特地嘱咐的营养餐两个多月后,不仅体质变得更好,连身材也渐渐脱去了清瘦,也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身材姿。   这一日,她带着让青冥送来的时新果子拿给林三娘品尝,林桐兰看到她第一眼,就笑着说道:“看来该给我们家白鹭做新衣衫了呢。”   云白鹭低头一瞧,正对上自己胸前的隆起,假装羞得脸红了起来,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地喊了句:“三娘。”心里却还是隐隐觉得那里应该再高一点才好。   林桐兰说着果真叫身边丫头取来软尺,细细量了起来。云白鹭尴尬地咳了咳,有些不知所措。林桐兰记好尺码,和云白鹭坐下,聊了起来。   二人相谈,自然也十分融洽和睦,也免不了说起云清和。   “听老爷说,清和在禁卫军营里表现得很出色呢。”林桐兰欣慰地道,她打小对清和只是一味护着,还担心他长大之后不能独当一面,不过现在看来,担心有点多余。   “作为云家的蓝孩子,清和当不会让爹爹失望。”云白鹭说着,抓起了桌上的桂花糕,边往嘴里塞着。   林桐兰点点头,却伸手摸摸云白鹭的后脑勺,道:“我家白鹭也不会让家人失望的。”   云白鹭双眼弯弯地笑着,心里觉得有这样的三娘也还真不错。   “三娘有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带给清和的?”云白鹭说道。   “怎么?白鹭这是要去军营?”林桐兰有些惊讶,且不说现在老爷还没说可以让白鹭出门,就是军营也不是女孩子随意进出的啊。   云白鹭点点头:“今日问了爹爹,他……并未阻拦。”   “这样,”林桐兰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刺绣精致的护腕,“鹭儿将这个带过去罢。”   从三娘房里出来,云白鹭回到自己屋子,进去之前,看着房檐那几块颜色不同的砖瓦,心里有些冒火,这云欢云溪喜欢毁人屋檐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她四下望望,然后打个响指,两个穿劲装的少年便从房顶跳了下来,一、二、三……不知道又有多少砖瓦被两个家伙踩落。   云欢首先走近,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信心满满:“小姐有什么吩咐?”   云白鹭咳两声,凑近道:“白家大公子最近可还好?”   “好,大公子和洛小姐如今正沿着广陵出发,一路向北,正往江北去呢。”云欢轻快答道。   云白鹭听闻,心下道这场私奔一定要十分顺利才好。她直起身,点点头,道:“很好。你先去罢。”   却见他一动不动呆在原地,伸手向前。云白鹭嘴角微扬,这是在向她讨赏吗?   云白鹭摇摇头,道:“你先去罢,记得把房顶的砖瓦补上,什么时候不再弄破房顶再来讨赏罢。”   云欢一瘪嘴,以前小姐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啊,今天怎么偏偏这样较起真来,他这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厨房分的伙食根本都填不满肚子。没有小姐给的糕点接济,恐怕又要常常饿着了。他怏怏离开,云溪也要跟着去。云白鹭道:“云溪留下。”   云欢离开前心里一乐,云溪这个笨蛋儿打探消息总是慢人一步,看来留下是要受罚了呢。   云白鹭走近,轻声道:“竟不高兴了吗?”   云溪有些惶恐道:“云溪不敢。”   云白鹭哥俩好般拍拍他肩膀:“以后打探消息的事就全权交给云欢好了,你便留府罢。”   “小姐是舍弃云溪了吗?”他觉得十分委屈。军营里面固然好,却没有在小姐这里待得快乐,况且他因为不能干被撵了回去,还不知会被大家怎样笑话。   “怎么会?”云白鹭笑笑,“给你安排了更重要的任务。”   “什么?”   “做我的贴身护卫,护我周全。”   云溪听闻,眼前的乌云突然就散了开去,他看着云白鹭的笑容,觉得那是他见过最温暖的笑,他这是接受了更重要的使命呢,他使劲点点头。   云白鹭挥挥手,示意他退了下去。李风曾说过,云溪比云欢稳重许多,武功也学得扎实,再者,云白鹭故意放任他被云欢刺激了这么许久,现在留他在身边一定是会尽心竭力的。   懒懒地抻了抻肩膀,云白鹭着竹珺好好收拾了一番,便往军营方向去。   林桐兰的担心并没有错,军营并非是随意让女子入内的,况且还是长安候府的小姐,进去恐怕更为不妥。于是云白鹭找来一身银白色男装,以白玉冠将头发束起,再着竹珺取来一把纸扇,带着云府信物就出发了。   禁卫军是夏江统领着的,其子夏常算是禁卫军副统领。本来禁卫军就是皇城周边的常驻军,况且长安候云凯和夏老将军是老友,要历炼云清和在这里自然比他在边关的定远军好的多。   云白鹭化名白铭枫,对门边的老兵说自己是长安候的亲戚,来探望小少爷的。守门的老兵见他面孔陌生,且一身打扮虽是个闲散公子哥模样,但总感觉对方哪里不对劲,即使见了信物也有些犹疑。竹珺上前向他手里塞了个小袋子,道:“都是小意思,给兵大叔买酒用罢。”   老兵咧嘴一笑:“姑娘哪的话?既然公子是来看望云小少爷的,就轻便罢。”   放开门禁,看门老兵让一个年纪较小的领她进去,云白鹭便施施然走入,周围的将士看到军营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个清秀的公子哥,都纷纷侧目,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脏污,忍不住开始羡慕起外面公子哥儿们的闲散来。   倒是竹珺有些惶恐:“小……公子,他们都看我们作甚?”   云白鹭一挥扇子,又啪地合上,带来一阵清凉。周围看着她的兵看得醉了,甚至有人咽了咽口水,多么俊的公子哥啊。   云白鹭嘴角一弯,道:“因为你长得美。”然后拿扇子尖挑起竹珺下巴,竹珺很配合地含情脉脉地盯着云白鹭看着,然后云白鹭撤了扇子,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竹珺表情失望,讪讪跟着在后面。   旁边的看着的大都摇摇头,心道果真是个花心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竟然都不会珍惜。若是他们没在服役,如今也应是说了亲事,他耕田来娘子织布了。   云白鹭任周围的一干人思绪万千,倒衬得她干净利落,不惹尘埃了。她没想到军营里竟然这样躁动,养兵千日,若真到了用兵那一时,怕只是会如劲风刮枯草,一片颓势。原来皇帝久病,这军心已是不怎样稳了呢。   云白鹭被领到演兵场,一个方正的台子下,围着一圈兵士,他们时不时呼喊喝彩,仿佛在为什么加油鼓劲,往台上一瞧,竟是在打擂台赛。而此时台上的云清和正猛一发劲,把对手击到台下,周围一片热烈。云白鹭也为之点头拍手。   云清和双手高举,一副欢喜模样,往台下走来,竟看到了一抹意想不到的身影,他蹦下直接走来:“姐……阿兄,好久不见。”   云白鹭走得更近一些,轻浮道:“哟,小清和,好久不见。”说着便往外掏帕子。   云清和许是太过惊喜,竟不知接下来如何接话,任云白鹭给他擦着汗,只是傻傻地笑着。   云白鹭收好帕子,顺带帮他把散落的发丝拂了上去,道:“在这里可还吃得消?”   对方点点头,轻轻拍拍自己胸膛道:“阿兄看我壮了不少呢。”   即便再看在长安候的面子,这里毕竟是军营,恐怕三个月里,云清和应是吃了不少苦。从小他就是个闷葫芦,只有别人打开他的心扉,才会知道他坚强表面下,其实只是纯白如陶瓷般的心灵,容不得伤害。   云白鹭笑了,拽起云清和的袖子,使劲卷了上去,看着仅露出的半个手臂就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这分明是肿的,哪里是壮了?她的笑慢慢僵在脸上,她慢慢把袖子又卷了回去,道:“带为兄四处转转罢。”   云清和作为侯府少爷来军营历炼,自然属于编外人员,受的管制也比其他士兵少了许多,可以随处多走动,于是趁着这机会,云白鹭得以好好见识见识闻名的禁卫军军营是个什么样。   边参观也边忍不住感叹着,虽说进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些士兵明显军心不稳,但随着深入探访,她发现,原来军营中心,才是真正的训练基地,这里参加训练的大都是精英。而外面那些都是从服役人员中摘出来的一到役满期便放回归乡的。   走着走着却走到主营帐了,云白鹭推测,这帐里应是夏老将军罢,却见一个她曾想望许久的身影从里面走出。郦世南一身戎装,他身量挺直,左手扶住腰间的剑柄,缓缓走了出来,他步伐坚定,正要往集训的队伍走去。   看那人转弯,云白鹭目光也忍不住跟着转,待到实在看不到他了,便一转身,想继续看着,但还没听到云清和不受控喊出的那一声“姐姐”。就发现自己撞到了一堵墙。这墙清清凉凉的,让她想去找郦世南的急切心情一下子冷却下来。   她一抬头,晋盈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云白鹭并没注意到,今天他没有身着华服,只是简简单单穿了一套月白丝袍,与平日的沉敛斯文相比更多一丝飘逸;她也没注意到,当她抬起头,把惊诧表情留给晋盈的一刹那,他笑得那般邪恶。   ? ☆、好好活着 ?  如果云白鹭不抬头,她也许不会觉得尴尬,因为此时,她正紧紧贴在对方身前,额头抵在对方锁骨处,甚至还能够感受到那棱角分明的锁骨隔着衣领传来的温度,她便有一丝神志不清。但一抬头,迎上对方的面孔,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这位地位尊贵,相貌英俊的太子就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她冒犯了。她惶恐,她不安,她罪大恶极……   “你还要这样看本宫多久?”那堵墙终于开始低声表示抗议。她不知道,她方才抵在他颈处的温热,还有那惶恐却清澈的眼神,让得他心神一晃。   云白鹭急忙后退几步,脸上蹭地冒出两片红云,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拽着云清和道:“表弟,这位公子是哪个?怎么从来没见过?”   云清和听她这样问道,竟然一时愣怔,不知如何回答。倒是晋盈摆摆手,让身边当跟着的两名护卫退了下去,问道:“阿和,这便是来看你的表兄?”   云白鹭仿佛看到一个完美的台阶就这样落在云清和面前,云清和忙不迭点点头,然后转而对云白鹭道:“阿兄,这位是我朝太子。”   她急忙撩起衣袍欲下跪,倒是云清和把云白鹭扶起,然后对云白鹭道:“晋盈兄长说过,私下里不用给跪。”   云白鹭舒了口气,幸好方才让竹珺先回帐去了,否则此时不就是穿帮的节奏?不行,得赶紧让那丫头也穿一套男装才好。   云白鹭这才收起见到太子时该有的惶恐,继而望着晋盈,看他脸色比上次相见时更好,也不知是杜而立调理得好,还是郦梦菲调理得好?   既然不用给跪,‘初次’见面不行礼可怎么行,云白鹭双手抱拳:“在下白铭枫,是云清和的表兄。”   晋盈点点头,负手微笑着,反是对云清和道:“本宫不知,阿和表兄竟比阿和还要低半头。”   这么一说,云白鹭突然有些不服气,自己若不是是个女娃,又怎能允许比自己的弟弟还低上半头?她道:“太……晋盈兄有所不知,我出生在商旅世家,而经商需要头脑,”说着,还边用食指指向自己的脑袋,“自然是将营养都供给在了头上,比表弟低一些也就不算奇怪事。”   云清和瓮声瓮气道:“阿兄是在说我笨吗?” 晋盈听罢嘴角扬起,眼眸中的深潭似乎漾起了一丝愉快的波澜,他倒是想看看两人吵起架来,会是如何有趣的局面。   云白鹭用手轻轻拍拍云清和,用眼神告诉他,她说得是那边那个人,不是他。云清和会意,但还是不安地看着晋盈这边。   晋盈依旧微笑,仿佛看透了姐俩的把戏而不戳穿,反而靠近了一些,伸手抚上云清和的头,揉了揉道:“没想到,阿和还有个感情这样好的表兄,本宫就放心了。”   这个场景在云清和军营的弟兄看来,也不过是太子对朋友兼下属的爱护和倚重。   因为一个多月前,太子便时常到这军营之中来,甚至还留下同吃同住,表扬他们维护住了皇城治安,还说皇家因为有他们才能守住这大好河山。   若云白鹭了解内情,一定会忍不住豪迈一叹:我去,这个太子果真不再是从前久居深宫不出门的那位了,还真有点一国之君的样子。   但眼前这一幕落在云白鹭眼中,可能就完全变了样。她心下暗忖:“到底是谁和清和的感情更好?”一口一个阿和,云白鹭听着连耳朵都往外冒醋,酸得她岂止倒牙?她忍不住猜测,这晋盈莫不是被晋越给感染的也有了龙阳之好罢。   可怜了太子妃了,可怜了她的亲弟弟了,也可怜了他的小弟弟了。   云白鹭张开双臂挡着道:“太子摸我的头不是更容易吗?便放了清和罢。”她说得隐忍艰难,只要护住清和,她便豁出去了。   只是说出那话的瞬间便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诚邀来太子摸头,小人这厢感激不尽吗?   只见晋盈果然伸出手,按在云白鹭的脑袋上,云白鹭忍不住皱着眉头闭上双目,却不见对面那人有何动作,只听晋盈平淡的声音传来:“嗯,是更容易些。”然后便收回了手,转过身去。   云白鹭暗自呼出一口气,他还是那样难以捉摸,不,还是说,这一世,她对他还是不能完全坦然。   都过去了,她安慰自己道。   前世他在孤独绝望中离去,她还给他一个大好河山;今世他在郦后的毒害下成长,她送给他一个妙手国医。这样,应该足够了罢。   “阿和,我去见一下夏常,你带着白兄四处转转罢。”晋盈吩咐道,便向远处的帐子走去,云清和回过头来,对云白鹭道:“姐姐,太子没认出你呢。”   云白鹭抱臂道:“他当然认不出。”她自信能骗过自己那两个人精表兄,自然也骗得过晋盈。   却没想到晋盈在他们看不见的某个转角对不知何时又跟上来的护卫道:“今天给云清和的午餐里加一道烧鸡。”   晋盈在那个比主帐规模要小一些的帐子前面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低头钻了进去,夏常此时正紧盯着眼前的沙盘,一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见晋盈进来,一个拱手道:“太子。”   晋盈一拂手,也凑近了一些,问道:“可是边境形势好些了?”   “不错,果真如太子分析,陈国只出小队,并未大攻,禁卫军的先遣队足以抵挡他们,根本不必动用长安候的定远,边境也能安定。”   晋盈点点头,不置一词。   倒是夏常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疑惑,他随父带兵多年,自然知道边境出兵,首选是驻军定远军,又何必舍近求远,从禁卫军中抽调小队前去应付?“只是末将不知,既然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制造恐慌,为何不直接派当地驻军?”   晋盈此时正着沙盘形势,分析着边境防守布点,听他这么一问,便随口答道:“有你们足以,不必动用定远军。”   夏常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子恕罪,是末将和家父治军不严,才与定远军相差那么一大截。”   晋盈一挥手,让夏常起身,道:“本宫并非责怪,禁卫军驻扎皇城,战斗力不如定远是应该的,这次派你们的先遣队也是为了让你们见识一下长安候的治军谋略。”   夏常无语,他知道长安候并不时常去边境,倒是偶尔清闲地论论朝局,会还和自己的父亲喝喝小酒。他本以为这样不妥,作为定远军主帅怎能如此渎职,没想到他有自己的谋篇布局,并不会耽搁整个军队的治理。   将领才能不够,这便是禁卫军战斗力整体不足的深层原因罢。   夏常忍不住这样想着,却见晋盈笑着搂住他的肩膀:“夏大哥,今天是篝火宴会的日子罢,告诉弟兄们认真训练,晚上有酒喝。”   夏常道:“好嘞。”   他知道晋盈是在告诉他要适当激励将士们,才会让军中士气高涨,于是高兴地走出帐去,积极筹备。   云白鹭在云清和那里蹭了一顿中饭之后,就想着离开,没想到清和拽着云白鹭的衣袖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呢,姐姐不想再多留一会儿吗?”   “什么日子?”   “今日有篝火晚会,有烤全羊吃,有烧刀子喝……”云白鹭听闻,已经开始幻想大快朵颐的爽快事了,表面却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就当是多陪陪清和了,可好?”见清和已说到如此份上,云白鹭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夜幕降临,将士们分部点起了大篝火。宴会正式开始之前,晋盈登上主高台,对将士们说了一些赞赏之辞,并表达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的愿望之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云白鹭眉毛一。每次聚会喝酒时,他不是时常说自己不胜酒力,饮酒的时候十分克制的吗?如今在这里对着将士就胜酒力了?   她此时正很从善如流的坐在地面上,也不觉得脏污,反而觉着这样的生活很快意,难怪清和身上多有淤青却也不觉得有多苦。心是快乐的,人就是快乐的。   晋盈走下来,没去和主将一处,反而走向云白鹭和云清和这边,笑道:“这样的场合又何须拘谨,白兄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是。”   在火光的映衬下,与白天相比,到显得对方豪迈许多。于是云白鹭拿起大碗,使劲撞上对面那人的,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干。”   “干就干。”   云清和摇着头,看着对面那两人拼起了酒,自己在一边偷偷换成了茶,娘亲告诉他,加冠之前不许饮酒,所以在军营中他也是十分克制的。今日看姐姐和太子拼得爽快,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宴上他偷偷饮酒的事,那滋味如今回想,竟还是十分香甜。他便又丢了茶杯,拿起大碗来大口喝着酒。   蓦然觉得有人望向这边,云清和抬手向那一方敬过去,云清和知道那是郦家公子,他也是来历炼的,但他比自己厉害太多,虽然没有军衔,却立了不少功绩,这一碗酒中都是对他的崇敬。   郦世南也回敬他,一口饮干,让他看看空了的碗底。于是云清和对他的敬佩又多了一分。   云白鹭忘了,即使喝不是很烈性的女儿红她也会醉,更何况这是军营里给将士暖胃用的烧刀子?今日这架势,怕是不能直着回云府了。   她此时已是摇摇晃晃,伸手指着晋盈道:“你说你……一个太子爷,跑军营里干……干什么?”她觉得舌头好硬,便是如何也软不下来了。   晋盈许久没有喝得如此开怀,如今也已是微醉了,借着酒意他道:“为何郦大公子来得,我便来不得?”   云白鹭摆着手,依旧晃晃悠悠道:“不……不一样,你们……不一样。”   晋盈把碗一扔,晃晃悠悠过来扶住云白鹭双肩,道:“哪里不一样?”   却没想到云白鹭脑袋一弯,竟趴倒在他左肩,酒碗顺着晋盈衣襟滑落,叮叮当当落在地上,洒落的酒水将二人衣袍紧紧粘在一起。   云清和见状,走来要扶住云白鹭,晋盈示意他别出声,然后伸手将云白鹭横抱起来,叫云清和跟上,便往云清和休息的营帐走去。      结果半路上云白鹭突然睁开眼,一阵乱喊道:“晋盈,晋盈!”   他回道:“我在。”   她仿佛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豪迈一笑:“没想到你丫还活着啊,我说晋盈,你可得谢谢哀家。”夜风有些凉,晋盈快步走着,想快点到营帐。他此时已是酒醒了,便冷冷答道:“谢你做什么?”   云白鹭于是拍拍胸脯十分张狂道:“杜而立……是哀家派的,让他去……去帮你解毒。”   晋盈听言,心内的谜团竟已是渐渐明晰。他本就抱着她,被她一闹,已有些站不稳,他低低吼道:“给本宫老实些。”   云白鹭乖乖听话,只是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呆呆望着他。晋盈别过头去,脸色有些不自在,他道:“该怎么谢你?”   云白鹭却伸手使劲拍了拍他肩膀,然后道:“谢什么谢?给哀家好好活着,听到没有?”然后她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 ☆、皇上驾崩 ?  翌日,云清和向夏老将军告了假,将云白鹭送回云府,顺带在云府多住几日。云白鹭醒后头疼得不行,倒是浅碧专门送来的醒酒汤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酒醒后,她便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犯了什么大错,酒后无德可是她三辈子都改不过来的毛病,更何况,这一回还是犯在烧刀子上。这回别说是无德了,兽性大发可也都说不准。   此后她便收敛许多,不用长安候下禁令,自己就连门也懒得出了。所幸外面有青冥帮着操持,长安候府也不需要她操心。   转眼又是两月过去,秋叶渐渐泛黄,顺着东窗边上的枝头零零散散飘落下来。这光景已是有些萧条。云清和没再去军营里,听闻禁卫军内部要有大调动,长安候便没再让他前去。   晚景萧瑟,云白鹭看天边的风云变幻得是愈发的快了,一抬头,竟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   自春末康启帝便不大舒坦,以至于现在终于无法下床,旧时的寒疾加上今朝的疲累,已使他再也无法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了。   给皇上喂了一碗药,郦皇后轻步离开,看张芝在门口吹着凉风咳了起来,她道:“张芝,你也去歇着罢,换个手底下的来当值便好。”   “这……娘娘,皇上如今这般,老奴在这看着才安心呐。”张芝面色凄楚,不知是因被皇后嫌弃年老体衰,还是因为替皇帝的光景担忧。   郦皇后仿佛无心在意这些细节,道:“你身边那个掌灯的周童,本宫看着甚好,便由他来罢。”   张芝望着郦后离去的背影,默默摇摇头,看来朝代真是要更迭了呢,连皇上身边的人也要换了么?   回到凤栖宫,郦后更觉疲累,她心口压抑得紧,丫头暖玉取来一件披风,她摆摆手,径直坐在床榻,一手支着额头,仿似不胜憔悴。   温言见状,示意暖玉去沏壶热茶,这边等着郦皇后的吩咐。   “太子可曾回宫了?”她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太子爷已经回来了,方才还来向娘娘请安,本来说等娘娘的,反倒被四皇子叫了去。”温言仿佛觉得太子不等着娘娘回来是天大的过失一般,语气中都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抱怨。   “他们兄弟这也是许久不见的缘故,回来也好,局面也更易掌控些,太子妃最近如何了?”这个侄女也让她挂心得紧,本来想着新帝登基,万民归顺之时,让郦梦菲直接入宫掌了凤印,却没想到自己的侄女那么心急。   那一日船上的丑闻传来,她一怒之下还折了一根凤钗,那是可皇帝从前赐得生辰礼物。   之后她是费了多少力气,才将泱泱众人之口封住,没有让她大家闺秀的名声有所沾污。   “太子妃依旧如常,并未有什么反响。”   “去把太子妃叫来罢。”郦后依旧闭目道。   郦梦菲本是坐在东宫,百无聊赖地看着水缸中的鱼,太子回来也不久留,总归现在东宫里除了几个丫头和扫地的,也没有他人,光景实在也冷清了些。   见温言来传,便着丫头简单得修了下发饰,整理一下衣裙,就匆匆过去了。   她如今一身宫装,比之从前更显端庄,身边的下人都默默猜测,保不齐将来的国母就是这位呢,早听闻郦家大小姐端庄秀丽,再加上是当今皇后的侄女,太子怎能不喜欢?   推门缓缓而入,郦后早屏退了丫头,一个人侧卧在床榻假寐,听到开门声,便也不起身张口问道:“还没有动静吗?”   郦梦菲没想到她一张口便是如此,心里顿时揪了起来。但也不好缄默不语闭口不言,姑母虽然行事强硬了些,心却是想着她的。   “梦菲让姑母失望了。”她沉声回道。   “无能!”郦后倏地坐起,带起来的凌厉气息逼得郦梦菲站不住了,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郦后见状,却又变得温和起来,伸手将郦梦菲扶起,道:“不是姑母催你,你可知孩子对于你来说是多么重要?”   重要到太后会因为她有了孩子而大开杀戒,她当时虽爱着自己的儿子,却不能置郦家的世代荣辱不顾,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儿子被亲手毁在他皇祖母手里,从此她也遭受着绝育之苦。   郦梦菲点点头,自她当太子妃,孩子仿佛成为困扰她的梦魇,而太子总是以公务繁重为由,或是干脆不回东宫住,成亲四月余,自己还是处子之身,如此境况,她一介女流还有何办法?   “既然这样,你更应抓紧些了。”霖国出色的女子不少,郦梦菲虽然出类拔萃,却并非个中翘楚,单单是柳家的那个如沁已经够让她忌惮,何况还有个长安候嫡女呢?   她让郦梦菲坐下,然后起身走到屏风后,她转动了一下落地青花瓷瓶,便有一道小暗格打开,她取出一个小瓷瓶,交到郦梦菲手上,“这是宜欢散,但谨记要慎用。”   郦梦菲将之握在手中,点点头。   而四皇子殿这边,晋盈被晋越拽着对弈起来。   晋盈疑惑,平时不怎么踏入凤栖宫地界的他,是怎么凑巧才凑巧到他正等着请安的时候与他遇着。当时晋越大步流星,风尘仆仆走来,看来是决计要见他,他便也不戳穿,他道:“秋风微凉,天气也阴沉得紧,御花园也没有什么好去处,皇兄莫若去我殿里坐坐?”   于是一坐便从正午坐到了黄昏后。   “太子皇兄这一局怕是要折了。”晋越看着棋盘间的布局,饮下一杯茶道。   “你为何如此笃定?”晋越云淡风轻。   “如今合围之势已经形成,你看,这半边都已是死局了。”说着,晋越便指着棋盘那半边。   “那我这样走呢?”晋盈如此说着,把棋子落在一个晋越想都没想的位置,却瞬间救活了整个局子。   晋越垂头丧气:“本以为终要胜过太子皇兄这一回,没想到一切都是太子皇兄的障眼法。”   晋盈微笑道:“所以不到最后,四弟怎能知道结局?”   晋越傻傻摇摇头,道:“太子皇兄最近怎么神叨叨的?莫不是忙疯了罢?”   “哪若你?今日江北,明日北疆的,这霖国四方风物人情,四弟已是尝遍了罢?”晋盈眼睛落在旁边的葡萄上,“本宫没闲着,四弟仿似也忙得紧呢。”   晋越拿起一颗,剥了皮就直接吞了下去,而后道:“这皇宫大院,总让人觉得憋闷呢。”   “看来只有娶亲你才能安分下来呢。”晋盈笑意加深。   “若太子皇兄给我寻个美男子,我便不四处走了。”晋越回击道。   晚膳之后,晋越才依依不舍地放晋盈去了,晋盈走时还不忘叮嘱:“总归现在父皇有疾,本宫不在时,你也亦应榻下尽孝才是。”   “好好,遵命。快去罢,一会皇后娘娘等得急了,再降罪于你。”晋越怕一会他又走不成了,就赶紧挥手催晋盈过去。   这边兄弟俩相伴一个下午,那边姑侄两个也是聊了许久。于是当晋盈返回给皇后请安时,正见着郦梦菲在。   他见状不言,只是径直行了个宫礼:“母后安好。”   郦后急忙道:“快起来罢,皇儿今日方从军营归来,应当好好歇着才是,请安之礼本当免的。”   听郦后言,晋盈神色不变,只是眼眸愈发深了些,他知晓皇后在责怪他不在东宫陪着太子妃反而乱走。于是道:“本来还担心梦菲在东宫寂寞,有母后在,儿臣便可安心了。”   郦梦菲听他如此言,知道也只是应付之辞,但免不了心中漾起波澜。因为从小时候记事起,她便喜欢这个表哥,他的稳重,谦和,他的让人捉摸不透,都深深让她痴迷,而今成了她的身边人,即便有时独守空房,但时时能见他,她亦是心满意足的。   三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晋盈才带着郦梦菲踩着夜色往东宫去了。   郦梦菲将小瓷瓶揣在怀中,夜色微凉,她心中有所思,跟在晋盈身后,忍不住将手放在心口,这一小瓶真的能助她吗?   “怎么?冷了么?”晋盈看郦梦菲停在那里双目低垂,于是也停住问道。   “不……臣妾不敢。”郦梦菲回过神来,感受到对面人传来的目光,不自觉有些紧张。   “哦?”晋盈转身,与她并肩,抓起她抚在胸口的手,握住,“手这样冷,快些回去罢。”   “是。”感受着男子掌心的炽热,郦梦菲竟然觉得十分幸福,而这样的并肩行走,在于她是十分难得的,她多么希望这甬路能再长些,让她与他能多待一会儿。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太子表哥呢。”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又何尝不喜欢如此,但‘臣妾’二字,又承载了她多少酸涩的甜蜜,至少,她是他的妻。   “你就这样想要一个孩子吗?”晋盈突然冷声问道。   郦梦菲愣怔片刻,却突然盯着他的侧脸,仿佛这样就能够更勇敢:“臣妾只是觉得东宫冷寂,若是有个孩子能陪着,也许更容易捱些。”   “这是在怪我?”晋盈周身萧索,与平素的温和不同,郦梦菲只喏喏道了句“不敢。”   一路沉默着回到东宫,烛光微弱,晋盈叫来侍女点亮殿里所有的灯,屏退所有人,道:“我不在时,就这样给本宫省灯油?”   郦梦菲看着他逐渐逼近,不知他是何目的,只是不断往后退。   “表妹既然喜欢孩子,今日本宫送你一个可好?”晋盈眼神混沌地缓步靠近,郦梦菲暗叫不妙。   郦梦菲一个冷战,手忍不住抚上心口,她明显感觉得到小瓷瓶还在怀中,她还没能有所动作,所以,眼前这是什么状况?   她神思开始迷茫,看着晋盈平素如深潭的眸光渐渐如笼罩起白雾一般,她往后一仰,恰好退倒在床上。晋盈一手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的重量完全落在郦梦菲那儿。   “表哥……”郦梦菲忍不住一声呢喃。   却听宫外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传来:“皇上驾崩——皇上——驾崩——”紧接着是丧钟长鸣,钟声穿透冷寂的夜空,回想在整个洛阳上空,哀转不绝。   晋盈起身,飞奔至门外跪下,冲着皇上寝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 ☆、只在乎你 ?  既是国丧,便使霖国上下一片沉默冷寂;既是国丧,便显得这瑟瑟秋日举目萧条。   百姓于是开始念起了先帝的好,说他如何如何在国家内忧外患之时,带兵镇压,最终换回举国太平;说他如何如何任人唯贤,使霖国上下整肃,经济繁荣。   于是举国悲痛,哀伤氛围连绵不绝。   但在云白鹭眼里,生死轮回不过是一阵风,只不过有的人是微风,有的人是烈风,有的人是飓风。风吹过,地上的人该如何还如何,即使有谁还在念着那风,它也不会知道。   生死功过皆为尘土。前世,她见识过太多死生祸福,包括自己安享天命之后的重生。这一世,她留住了郦世南,青冥,自己的娘亲,原本也算是长安无忧了,但那往昔的记忆犹在,有些伤痛也不会因为这一世的不同而就此消失。   虽说她平时大大咧咧,有如打不死的小强。但也还是会做一些噩梦,梦里皆是前世的故事,醒时,枕头便湿/了一大片。   近日天气阴雨朦胧,云白鹭一身素衣,此时正独自走在寂静无声的街,正黄昏,她要穿越这里,到前方的桥头,她要去见她家阿南。   一样的青色衣衫,一样的秋水映眸,他正负手看着飘满黄叶,枯荷散乱的江面。   “鹭儿。”他回头微笑,浅浅唤道。   “好久不见。”云白鹭俏皮地眨一下左眼。   她走到郦世南身边,刚刚及到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怎么不说话?”郦世南毕竟许久未见她,他以为她也一定有很多话与他讲。   “不知从何说起,”云白鹭转过身,只反手抓着桥栏,“许是最近国丧,感觉有些压抑。”   “那你……害怕死吗?”郦世南突然张口问道。   “死?人死如灯灭,并不很值得恐惧。”云白鹭随口答道。   “如果……我是说,我死了的话,你会害怕吗?”   云白鹭伸手摸摸郦世南的脑袋,觉得他是发烧了在说胡话罢,什么死不死的?   “也许。”也许,她会伤心一阵子罢。   他微微一笑,双手抚摸她的脸庞,低下头抵上云白鹭的,鼻尖碰着鼻尖,相互能感受到对方温和气息。额头处一阵温热的触感,云白鹭笑眼弯弯,道:“我们不是还年轻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郦世南听罢点点头。   “肩上的伤可好些了?”云白鹭突然想起,他都还没有好好养伤就一直在军营了,就忍不住责怪,即便是父亲希望,磨炼自己也没有这么拼命的,便忍不住将郦光乾又狠狠记了一笔。   “已无大碍了。”他轻轻回道,没想到她依然惦记着呢。   云白鹭抬起头,眼神里突然冒起了粉红色的精光,“有机会一定要看看那条疤,在你身上应是很漂亮呢。”她想到自己从前看电影,觉得里面的刀疤男十分有男子气概,况且是郦世南这样一个俊美的小鲜肉呢。   但瞬间过后,她反应过来,这是思想十分保守的古代,她作为一名女子,本不应如此直言不讳。该死的矜持,原来她从来都没有过。她很想收回这句话,但是已然来不及。   “有机会我也想让鹭儿看看。”看他眼中漾满笑意,云白鹭真想把自己的羞耻心丢到玉门关外。   太阳西沉,已是到了回去的时候,云白鹭起身道:“我先回府了。”   郦世南道:“我送你。”   云白鹭本想拒绝,但他道:“黄昏黯淡,我不放心,总归我送你到云府附近就走,这样可好?”声音这样温柔,比春风还暖,她还哪有余力拒绝?   她点点头。回想相伴这几年,无非就只能是趁闲偷溜出来见见他。从八年前第一次相拥,心理年龄快到一百岁的云太后,便决定,这辈子就他了。十分冲动,却十分清醒。她想着,反正这辈子也不想欠晋盈什么了,等欠的债还得差不多的时候,自己便自由自在闲云野鹤这一世,反正随心为上。   于是她与他就成了青梅竹马。谁都不明说,但谁都知道对方的好,仿佛早就相互默许,彼此是最亲近的人。   他送她这一路,到街角,云白鹭道:“前面就是了,就此别过罢。”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拽住手腕,她一回头对上他的双眼,一样的秋水瞳,却是充溢着某些奇妙的东西,“侯爷是不准我们在一处的,对么?”他声音喑哑,不同于方才的温润,仿佛抑制着某些情绪。   云白鹭悄无声息点点头,眸光暗淡,她心道,咱能不能不提这件事,刺得咱心疼。   郦世南便鼓起勇气,终于将练习了千百次的话说了出来,“那你可愿意与我离开?”   “好男儿应建功……”她刚要说,好男儿应建功立业,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他便截住道:“功过于我如浮云,我只要你。”   云白鹭脑袋嗡地一下,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她小心肝有点受不了,这样的表白,中间仿佛隔了两个生死。   前世的前世,她的老板对她这样说:“名利于我如尘埃,我只爱你。”她很激动,很兴奋,是真的。但是当天晚上,老板却因为喝了些酒,开着车撞死在街边的大树上。而不久之后,她自觉再没有人像他一样爱她,便割了手腕殉了情。   穿越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当时好傻好糊涂,穿越一次,重生一次,她觉得为一场情殇就搭上自己的小命颇为不值,但是面前的郦世南又唤醒了她那颗放荡不羁表面下已经死了许久的心。   云白鹭现在脑袋充血,思考无力,不知该怎样回复,郦世南接着说道:“我们离开这里罢。”云白鹭低头看看自己左手腕处,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容我想想如何?这也算是大事一桩,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想好之后,我便让云欢传信给你。”云白鹭觉得脸上烧烧的,比喝了烧刀子还难受,那句“我只要你”和“我只爱你”一直在她脑海中交错环绕,像魔咒一样,偶尔还有晋盈那一句“朕要死了,你是不是能高兴一些了?”冷不丁传来,让她的心如同下油锅一般。   郦世南见状,只是点点头,云白鹭于是轻轻拽出手,连别也不道一声,就往回走。   走着走着,她突然回身,道:“我决定之前,你可不许反悔,若是反悔,我便踹掉你的小丁丁,让你做那万年小受,你且记得,我说到做到。”   郦世南一头雾水,听她冒出这么一句。他只是点点头,笑着说:“好。”   云白鹭见他如此,心里就像被小羽毛挠着痒痒,撩拨得她十分难受。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唇在他脸上蹭了一个来回。   看着郦世南惊讶的眼神,云白鹭落荒而逃。   果真在男女之情这些事情上云白鹭依旧没什么抵抗力,本以为自己伪装得已经很完美。但今世,前世,前前世的那些人,那些事,自从那个黄昏便来回涌现在脑海,让她头痛欲裂。   她戏谑地想到,难怪过奈何桥时,人们都愿意喝孟老太的黄汤。关乎生死的记忆太沉重,有些悲欢离合,在重新开始之前,还是索性忘了的好。   云白鹭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竹珺没想到,她这一次回来竟是如此憔悴,便关切地问道是否要用了晚饭休息一会儿。   云白鹭觉得自己十分虚浮,脚上如同踩了棉花一般,她道:“他和他说得话都这般像,他是不是也穿来了?他是不是专门来找我的?”   竹珺听她一阵胡言乱语,急忙扶她到床上,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她拽来被子,把云白鹭包在里面,让她只露出一个头,继而便去找府内郎中开一副退烧药。   云白鹭紧闭双眼,眉头皱着,却突然伸出手,拽着她道:“冷,冷……”   竹珺返回轻轻拍拍云白鹭,她渐渐松开手,一副伤心欲绝模样,她喃喃道:“祗钦,哀家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们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竹珺心里觉得好气又担心,这么阴冷的天,小姐只说出去见郦公子,却穿得那样单薄,侯爷和夫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责怪她的失职呢。   再次拍拍云白鹭示意她安心,便轻轻推门,向郎中的房间走去。   云白鹭断断续续烧了几回,所幸没有什么大碍,但着实把云家上下都下了一跳。最近她时常害病,长安候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制定的食谱太清淡了,白若倾趁晚秋之前为她赶制了一床大厚被子,非要她夜夜捂着,连云清灵都出闺门来探视她了,更别说三娘与清和。   弄得云白鹭都忍不住多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个一碰就碎的小瓷人。   即便此时已是晚秋,但终于还是迎来个好天气,云白鹭听见房顶又啪嗒啪嗒有所响动,打开门,云溪走进来,转身关上门,道:“小姐,白公子那边不妙。”   云白鹭眸光闪动:“怎么个不妙法?”   “洛家小姐中途听闻洛家主母身体抱恙,就……就抛下了白公子回扬州了。”云溪一口气将这个沉重的消息说完。过了年,他也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儿了,也懂得了一些东西。见到一对鸳鸯的浪迹天涯之路就这样前功尽弃,忍不住觉得可惜。   “抱恙,如何抱恙?”云白鹭从这个消息里嗅到了洛家浓重的心机味道,但洛秋梧应当不是那种鲁莽之人才对,否则她怎么放心把大表哥交给她?   “据说是不久于人世的病。”云溪答道。   云白鹭一叹,即便知道可能是局,她也愿意跳进去,却不知道,这么一跳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罢了,罢了,你去告诉那两人,务必护白公子安然回广陵,以后尽心为他做事便是。”   “遵命,小姐。”云溪退了出去,云白鹭瘫坐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十分憋闷,眼看着就成功了,她偏偏就漏算了人心这种善变的东西。   先皇新逝,太子方登基,洛家主母这场病生得真巧。   却见竹珺慌慌张张,推门而入,脸色有些忧虑,她道:“小姐,宫里来人了,快出去接旨。”   “如果爹爹不在,也应让娘亲代为接旨,却不应来叫我。”云白鹭觉得竹珺近来愈发不稳重了。   竹珺忍不住叫道:“小姐,就是宣你接旨呢!”   云白鹭急忙走出,却见到前世最熟悉不过的那副面孔,心下立即暗道不妙。   她默默抬起双手接下这一道宣她入宫的旨意,周童躬身道:“还望娘娘早做准备,年后宫里便会来辇。”   长安候便送周童直到大门口,低头不知对他说着些什么。   知道的,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原来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她嘴角一扯,难怪觉得眼皮总在跳,这便就应验了。她缓缓打开卷轴,读着上面的字,她作为劳苦功高威严赫赫的长安候嫡女,入宫也理应以妃子的身份,她入宫的封号便是一个‘兰’字。   合上圣旨,回到房里,把它扔在一边,她展开宣纸,提笔疾书,让云欢把信送到郦公子手上。   她还是决定了。   ? ☆、准备逃跑 ?  说走就走,便不能有丝毫犹豫。于是云白鹭并不准备告别,就着竹珺帮着拾掇一些出门必用的东西。除了衣物,药品,银票,她也不想再带着其他。   至于其他的安排,容她以后慢慢考虑,所幸即便她不在,她的家业也还在,长安候府也还在。但短时间内,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郦世南也很快写好了回信。即使入宫的车辇要在年后才来,但她必须早点离开这里。   竹珺很快收拾好了一应物品,云白鹭正襟危坐在床边,准备做最后的嘱咐。   “竹珺,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如何回答宫里来的使者?”她沉声问道,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就说小姐患了急性天花,没几日就……”竹珺讲到这里有些说不出口,抬头看云白鹭神色凌厉,便接着道:“就说小姐很快就殁了,因为怕传染府上的其他人,就火化掉了……”竹珺突然哭了起来。“小姐,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云白鹭站起,握住竹珺的手道:“人生本来就聚少离多,况且不进宫对我来说才是好的。”   “小姐,我可以去找你吗?”竹珺试探问道。   “傻竹珺,你总不能一辈子陪着我,也要找个好人家嫁了。”云白鹭安慰道,她心里也有些不忍,毕竟除了她即将入宫这一项,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但尽人事,知天命,是她一直所坚信的,这一次就赌一把又何妨?   竹珺点点头,亦不再答言,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但她知道郦世南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公子,小姐和他在一起是会幸福的。   这是云白鹭在云府的最后一天,即便她想悄无声息的离开,但这之前,她还是要好好告别这个她一直以来的家还有她可爱的家人。   三娘那里,娘亲那里她都去做了一会儿,无非也就是话话家常,说说市井里的那些趣事。她甚至去了云清灵处,她却难得不在。最后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长安候的小茶室。   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长安候喜欢自烹一道茶,然后任茶香氤氲在这温馨的室内,也是一种享受。云白鹭也喜欢在这里饮茶,尤其是长安候在的时候,父女俩也能好好聊天,感情自然更深厚。   只是没想到,今日茶室里并非只有长安候一人,因为有一个谪仙般的人正和长安候大谈茶道,见他精神焕发,倒有些让她意外。   杜而立见云白鹭走来,连忙起身行了一礼道:“而立多谢小姐提拔。”   云白鹭这才想起,皇上登基不久,就封了杜而立为一品国医,这可是是个好头衔,因为这样平日就可不用出诊,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即可,实在闲散得很,所以也难怪如今他能有闲与长安候饮茶。   “杜国医客气了,是杜国医自己有实力,爹爹和我不过也只是个牵线搭桥的。”云白鹭谦虚道。本想坐下稍待一刻便回去休息了,却没成想,杜而立道:“侯爷,而立从前托侯爷福住在侯府,许久未回,也有些想念,今日难得,让小姐带而立四处转转可好?”   长安候知他不羁的表象之下是个完全可靠之人,在他心中,杜而立已经早已不再是幕僚而已,而是一个可以随意畅谈的老友,自然欣然应允他的请求。   他点头道:“甚好,鹭儿带杜先生去罢。”   于是云白鹭在前,把杜而立领到了儿时她与他喝女儿红的那个小亭子,亭柱已有些许风霜的痕迹。云白鹭忍不住想,原来不知不觉,已是过去了这些年,而对面那人,云白鹭瞅瞅杜而立下巴处留得那一撮小山羊胡,摇头叹息,这些年竟然让一个人的品位堕落成这样吗?   “不知杜大叔找我何事?”云白鹭一见那不伦不类的小胡子,就忍不住心生打趣意味。   “那你和叔说说,你真的打算进这个宫?”杜而立从善如流,开门见山,云白鹭就知道,他这个御前红人此时光临侯府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不过他这次来就是为了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云白鹭坦率回答:“并不。”   于是杜而立起身,拍拍云白鹭肩膀道:“我就知以你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入那宫墙的,”却突然面带忧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想好退路了么?”   云白鹭听闻,也是心头一沉,从来她都知道,王权强势,若不是她已想好了搪塞的借口,她这一走,不知是丢下了个多大的烂摊子给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她故作轻松道:“江湖天高地远,哪里容不下我?”   她早派了云欢去扬州的那住木兰清斋查探清扫,本打算先租出去赚些租子,却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在那里几乎没有人认得她,也方便她改名换姓,挣钱糊口了。   “好。”杜而立点点头,“你送我大好前程,我也不知道如何答谢,还没等好好报答于你,你却是要走了。”仿佛是说给自己一般,竟不自觉叹了口气。   云白鹭掩面一笑,道:“你岂是那贪图名利之人,左不过皇上的毒是只有你才有能力去解的,辛劳你这么些年,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她所说倒底是她此时所想,却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说起你欠了我些什么,那两坛陈年女儿红我可一直记着呢。”   杜而立也是一笑:“那叔等着你回来讨债,保重。”还叔个没完了,这个脸大不害臊的,云白鹭忍不住在心里把他蹂/躏好几下。   表面上云白鹭点点头,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少顷,她轻声叹了口气。他是专门来找他道别的罢。   她抬头看看无云的天,偶尔一行孤雁经过,忍不住想知道,它们下一站是停在哪里,总归不是此处罢了。   云白鹭当夜于卧房辗转一夜,她觉着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在这温暖的大床上做着前世或前前世的梦,明天开始,她就要开始一段新的旅途,虽然有些许担心,但还是喜悦多于忧虑,她依旧盼望着明天早些到来。   于是另一日,在天色尚早,四周还处在一片昏沉朦胧之时,云白鹭已经偷偷溜至马棚。断涧见到她过来,轻轻用头蹭蹭她,云白鹭给他顺顺毛,沉默着把它牵到大门口。   最后回望一眼长安候府,只希望,今后云府所有的一切能够平安顺利,只希望,她所珍爱的家人能够永享安康。   带着断涧从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到临近城门的杨柳附近。看到硕大的城门,她又忍不住想到从广陵返回那天,柳新城接住了要跌马的她反倒折了手臂的事。   重生近九年,原来处处都是回忆。   她抱臂假寐在杨柳树下,断涧十分警醒地看护着她,虽然杨柳已经掉光叶子形容枯槁,但云白鹭能够感觉到背后的老树十分坚实。清晨的冷风吹来,有些寒凉,她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披风,试图让自己更暖一些。   时辰还早,还有一个时辰才是她和郦世南真正相约的时间,虽然想见他的心情很迫切,但是城门口就像一个深深的峡谷,即将把她与过去截断,也许未来自己也一样快乐,但依旧会怀念曾经。   忍不住有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断涧踱过来,在她脸上蹭蹭,打了个响鼻,仿佛是在安慰她。   云白鹭伸手抚摸着断涧的脸,接下来他要跟着自己吃一段日子的苦了呢。   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光线斜斜照来,映在城门上,显得这座门古朴而壮美,云白鹭从未在这样的初晨如此近距离观想,她在洛阳生活了这么许久,却在离开之前发现了她从未体味过的美妙,如此,便觉得有些心酸。   她此时已经站得笔直,等着郦世南的到来,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吱呀——守城的官兵,已经将厚重的城门打开,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是走入一个新天地了。   渐渐经过的人也多了,有出城的商贩,有押运的镖车,还有往城外探亲的百姓,云白鹭回望,却不见所等待人的影子,于是渐渐有些心焦。   断涧仿佛感同身受,只拽着云白鹭往城外走,云白鹭抓住缰绳,道:“断涧,回来。”她忽热眼神黯淡,轻声说道:“你可知,如若没有一起浪迹的人,即使一个人远走,这自由是该多么空虚?”断涧眨眨眼睛,安静在听,“这样的话,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白鹭抬头看看日头,太阳在已在自己头顶正上方,宣告着等待的徒劳。云白鹭拽回断涧道:“走罢,打道回府。”   云白鹭回到云府,卧室的书案上一张洁白宣纸上寥寥数字:“鹭儿,对不起。”   她扯嘴一笑,道:“怎么提出要走是你,到头来爽约的也是你?”   突然觉得有些冷,她大声道:“竹珺,端个火盆来。”   云白鹭一嗓子,这下坐在里间兀自神伤的竹珺才反应过来,是小姐回来了!她麻利地端来一个炭火盆,本想问问是什么情况,见云白鹭面无表情,与平日的小姐十分不同,于是并不敢多言。   云白鹭打开那个自己用来储存平时往来信件的妆奁盒子,把这小箱翻转过来,一股脑全都倾倒在火盆里,这些都是郦世南写给她的信,还有他画给她的画。有些信上同时有着两人对话,有甜蜜,也有小打小闹,都是些美好的回忆。   不过都不重要了,就在决定烧毁的时候。   火蛇窜动,吞噬那些曾被主人珍视的东西,片刻间扬起飞灰,仿佛宣告一个时代的覆灭。很快,火盆里已经没有可以再焚烧的东西。火焰自动熄灭,云白鹭拾起其中那个白色的小物什,除了表面沾染些炭黑,它还是依旧模样。   云白鹭觉得这木兰胸针此时出现在眼前,就是对她最大的嘲讽,嘲讽中带着怜悯,而她无需怜悯。于是随手便把它扔在抽屉的最角落。   唤来竹珺,她道:“竹珺,过了年,你也快二十一岁了罢。”   “是啊,小姐。”竹珺一阵惶恐,怎么突然问到她的年龄?   “过几日,我会请求娘亲给你寻个好人家,从此你便出府罢。”云白鹭依旧面无表情。   “小姐,竹珺不愿嫁,竹珺愿意跟随小姐,无论小姐去哪里,竹珺就去哪里,竹珺不嫁!”她语气坚定,云白鹭没想到她回答的这样干脆。她也自然不知,从侍候她第一天起竹珺就决定一直跟着云白鹭的,即使用一辈子的时间她也愿意。   “宫墙深深,我并不确定能保全你。”云白鹭缓缓道。   竹珺看云白鹭今日表现,知她终究还是决定入宫,这之间,必是有什么波折。只是可惜了从前她与郦公子那么好,竹珺急忙道:“小姐,竹珺愿意生死相随。”   云白鹭听竹珺这一句傻里傻气的话语,忽然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心头轻松不少,原来宿命是不可违逆的呢。她道:“快去备饭罢,饿了一天了。”   ? ☆、太后为难 ?  春夏秋冬又一春。霖国也是一片生机盎然之景。   新帝登基之后,果真大行新政,不断改良,让士农工商各个阶层皆是一片焕然一新的气象。   洛阳千昧居于十六郡的八家分店经过几个月的精细打理,以迅雷之势成为洛阳餐饮界的翘楚,从此,再无同业者能望其项背。凡是想分一杯羹者,都应以千昧居为尊才可有立足之地。   不过,这一切,云白鹭不能亲身去见证,因为此时,她已远离热闹的市井,掩身于巍峨宫墙之内。   但这里的春景亦有它自己的好,因为毕竟皇宫是供皇族居住的地方,一些名花佳木在人间都难得一见的,在此处却是寻常可见。   如此,云白鹭也有了些许惜春之情,就比如现在,她正蹲在兰月轩后的小园子内,给眼前的植物浇水。她用的是小碗,每一株每一日只需简单浇上半碗,她就可以专心等着它们开花了。   那日,杜而立捎信来,说要到云南出一趟公差,据说是发现什么上好的野生灵芝,对延年益寿,美容健体都十分有用,于是非要自己去查看查看,永淳帝晋盈也答应得十分爽快。他便问问云白鹭有什么需要他带回来的。   她也不客气,就回信说要几株素心兰,便是她眼前的这几株。这几株素心兰初来乍到时,实在萎靡不精神,不过幸好云白鹭和竹珺轮流照看,才能让它们精神百倍地迎接春天。   云白鹭以兰妃的身份进宫,封的是妃位,自然有自己的正宫。她如今的居所甚合她意,也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兰月轩。宫前生长着一丛兰花,还有唯一的木兰站在那丛兰的身边。   进住那一天,云白鹭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还处于枯枝状态的木兰树,她淡淡道:“砍了罢。”   竹珺道:“小姐一向喜欢木兰,留着不好吗?”   云白鹭径直走进去,道:“就这一株孤独而立,你看着便舒服吗?”   “不是还有这些花呢吗?”竹珺说着跑上前去闻个没完。云白鹭看竹珺这幅样子,白了她好几眼,之后往门口一搭眼便道:“嗯。”便没有下文。   于是直到现在,云白鹭只顾着鼓捣着她自己的兰花,而那一株可怜的木兰就被竹珺小心翼翼养护着。   这几株素心兰娇贵,况且是宫外来的,也不好就放在门口,怕被谁见了又嚼舌根子,毕竟宫里不比自家。   想到这里,云白鹭竟轻轻哼出了小调,她现在抱病之身,自然是连居所都沾染了病气,也不会有人来,她又有什么好担心呢?   入宫近三月,云白鹭觉得日子过得倒还算清净,她喜欢种花,于是就种花,喜欢读书,只是兰月轩的书不大够。   杜而立也偶尔托云欢云溪给她捎来一些小玩意儿,能够打发一些无聊时间。   云白鹭入宫,云欢云溪便也入了羽林卫,依旧是为她传送些消息,兼保护着后宫一角的安全,他们通过长安候的面子,恰好分在了兰月轩附近,十分便利。   这样,宫外的消息如同飞鸟掉落的羽毛,稀稀落落地散在她眼前,她能够得知大家过得都还不错,于是便安心在这里耗着时间。   因新帝登基时先帝溘然长逝方一月,鉴于国丧,永淳帝否决了郦太后选秀的意思,只着宗人府拟定了一份简短的名单。   皇帝宗亲薄弱,除了康启帝这一脉还比较繁盛,外支几乎没有哪些资质、形容,配得上可以入宫的宗亲女子,即使有,也是在远离庙堂的偏僻边远之地,入宫位分恐怕又不够。   因而最后入了宫的只有柳如沁、云白鹭、洛秋梧和几个远亲家的贵人。   柳如沁和云白鹭是以妃子的身份入宫的,柳如沁封号如妃,云白鹭为兰妃。洛秋梧生在商家,家中并未有仕宦者,便只封了个嫔位。   郦太后因郦梦菲太子妃的身份提出将她封为皇后,但晋盈以国丧期三年方满,不宜封后为由拒绝了她。便只封了个德妃,位居四妃之首。   郦太后接连两次被拒,有些懊恼,心间就如被火烤着的干煎锅,就这样窝着一口气,也不知如何发泄。她不曾料想,一向知事恭谨的太子怎么当了皇帝便如此不受掌控?再加上时时想起三皇子的旧事,心中怨怼不免暗自增长。   云白鹭这一身病,根源恐怕也在这上面。   妃子入宫,照例需要面见太后,听其训诫,她便三天一大朝拜两天一小朝拜的折腾这帮妃子。晋盈也不劝解,国政还有的忙,就任她母后折腾着后宫。   即便新人们已经被老宫女教授了宫规宫仪,女子坐卧行止应有的姿态,但太后依旧孜孜不倦,非要亲自再从头讲过一遍才算罢休。   若依平常,云白鹭是能够听得进去的,但她最近时常容易疲惫。   细究起来,这事还得从入宫前例行的量体裁衣说起。只因宫里来的裁缝多嘴说了一句“小姐身材很好,将来当了娘娘,是必定能够深得圣上宠爱的。”   云白鹭一听,就突然觉得自己该减肥了,于是不仅早餐不吃,午晚两餐也只是简单吃一些素食。竹珺直觉得她只吃这种兔子餐,实在是太虐待自己。她时常规劝她也不听,最后也只得暗自叹息,听之任之了。   云白鹭不吃早饭,但还是要在太后的慈宁殿跪听宫规,凝神细听自然是不可能,她便趁此机会偷偷打量着周围妃子。因入宫的女子本来也不多,能朝拜太后的又只能是够一定位分的才可以,所以从她的视角正好可以细致的观赏眼前这一些艳色,能够一饱眼福。   不过来来回回都看了一个遍,却还不见太后讲完。云白鹭有些困了,她心里叨叨着不能睡,不能睡,但偏偏自己最近食的少,体力不大跟得上,这困意便有些不大受控,于是它便肆意漫卷开来,蛊惑她渐渐闭上双目。   云白鹭的头猛然一坠,继而倏地一醒,然后睁眼一瞧,太后此时正盯着她看,她双目射来两道冷光,冻得云白鹭心神一凛。云白鹭见她一派凌厉神色,头上金色凤冠在阳光之下有些刺目,她粉底颇厚,唇色艳红,她便又忍不住吐槽眼前这个老女人,往脸上糊再多面粉也只配做个肉夹馍,怎能和这眼前跪着的一众水晶汤包相比?   肉夹馍开合双唇,有些愠怒的声音传来:“兰妃莫不是昨夜没睡好么?”   云白鹭自知自己的行为是对太后不敬了些,不过前世她记得眼前这位的脾气可没有这么糟。她心间冷笑两声,莫不是被当今圣上气得罢?   郁火攻心,肝火旺盛,直接表现在面色发黄,四肢无力,满口恶臭之上。   前世晋盈的身体受着郦后慢性毒/药的迫害,面对某些事也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今情况大不相同,杜而立暗中相助,使他身体底子渐渐恢复过来。   他年华正盛,面对朝局就更加大刀阔斧,况且后宫有些事与朝堂紧密相关,该他决定的地方,更不能不管,这便触了郦太后的逆鳞。   云白鹭怯怯回道:“臣妾不敢。”   郦太后嘴角一扯:“哀家看你也的确是不敢的样子,若是没休息好,兰妃便去门外清醒一会儿罢。”   云白鹭道了声“是”,便起身,竟真的在慈宁殿外笔直地站着了。   门外候着的竹珺见状很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因着是在太后宫外,也不便出声,只递过去一个十分担忧的神色。   云白鹭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过了十五,正月末,皇宫的轿辇就把名单上的小姐们接入了宫中,这又是入宫以来太后头一次讲宫规,所以门外的积雪未融,依旧寒风阵阵,吹得人直打哆嗦。   云白鹭走出来的时候并未穿披风,一身素白宫装十分单薄,让她面对这天气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又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妃子们都陆续地退了,郦梦菲经过,未瞧得她一眼,便端庄离开了。柳如沁经过云白鹭,以袖掩面,貌似关心道:“兰妃姐姐冷不冷?一会儿到我宫中吃盏热茶可好?”   云白鹭看看这天色,然后道:“都这时候了,恐怕如妃妹妹也要顺便多准备些晚饭了,姐姐我可是很能吃的。对了,一定要有烧鸡,姐姐我可是无肉不欢。”   “那妹妹可等着你了。”柳如沁说完,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然后施施然离开。云白鹭没去看她嘴角挂着的一抹笑,她也懒得看。因为越过高高的石阶,云白鹭的目光正好能落在右前方的一个青色身影上。   微微黯淡的夜色,却依旧让她一眼就见到那人,认出他,一眼也已足够。他是从御书房的方向走过来的,过了慈宁殿,还有一段距离才能出宫城。他就独自这样走着,踏过轻雪,身影落寞在微微黯淡的黄昏里,终于在云白鹭眼中终于淡成了云烟。   郦世南今年也要参加殿试了罢,云白鹭想着,作为丞相之子,又深得皇上赏识,若得重用,将来必是是一代贤君良士。想到前世,朝堂新秀中,属柳新城最为出色,他夺得魁首,畏惧高官,而今世,多了个郦世南,若二人相较,真不知是孰高孰低。云白鹭轻轻一叹,收回眼光。终究以后他的事,她是不愿再多关心一丝一毫了,现在的他,与她何干?   此时,郦太后身边的暖玉正要去御膳房传膳,走到门前,见她便道:“太后娘娘说,不小心将兰妃娘娘忘了,让奴婢告诉娘娘也回去罢。”   云白鹭谢了恩,竹珺急忙将身上的披风卸下来披在她身上,云白鹭腿一僵,有些站不稳,直直往前扑,所幸有竹珺扶着,不至于跌倒。   就这样,云白鹭便着了凉,一病不起。   作为新进宫的妃子,她身边自然没人亲近,没有谁来探望。还是因太后的惩罚而变到这样,便有些喜欢嚼舌根的,说她这是再给太后颜色看,或是说这是为了争宠吸引皇上目光的把戏。竹珺几次按捺不住,欲与那帮混蛋开撕,终究被云白鹭压了下来。她,怎会将那帮污人污言放在心上?   倒是洛秋梧一日过来,进门直接就问:“你为何故意惹恼太后?”   “我哪有?”云白鹭抬头看两下屋顶,横梁上爬了些蛀虫,她咧嘴笑笑,心道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你还瞒我?若不是你故意,又怎会在太后面前打瞌睡?”洛秋梧问道,竟伸手握住云白鹭的手,云白鹭心里一阵嘶嚎,这可是第一次见面,她竟这般着急要摸人家的手吃人家豆腐?   洛秋梧的手有些凉,但很柔软,这温柔的触感让云白鹭觉得很舒服,只见她突然别开头,双颊蓦然涌上红晕,艰难地道:“谢谢你,帮过我。”   云白鹭心想,这位看来是个傲娇别扭的人呢,她抽手挠挠头,傻傻一笑道:“可只是差一点点,你就成了我的嫂嫂。”   洛秋梧干咳两声,松开手站起身,背对着云白鹭,冷哼一声:“被寒风吹了那么久,看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云白鹭看着她笔直的背影渐渐离开,一下子倒在床上,形成一个‘大’字。嘴里嘟嘟囔囔着,倒希望就这样病下去吧,病下去,就能省了不少事。   比如说……侍寝。   一病,她就能从众人的视线中渐渐消失,最后也不会被人记得;一病,她就有闲好好地种花养草,过自己的小日子。   只要没有人来惹她,她也不想出这兰月轩,只要安安稳稳,她就知足了,她,就知足吗?云白鹭蓦然回神,想着自己浇浇花怎么又走神了?嘴角却莫名一弯,便又哼起了小调。   ? ☆、偶尔路过 ?  今日朝堂上也算发生了桩大喜事——晋盈当朝下了两道圣旨,封自己的两个兄弟为王,另赐两处华府,使之定居洛阳。晋逡封号为平,晋越封号为陵。自此,二皇子与四皇子便可住在宫城之外,逍遥自在了。   云白鹭听闻,便打心眼儿里为这两人觉得高兴。在宫外当个闲散王爷所承担的风险总比在宫城里当个皇子处处被提防着什么的强。   晋盈这一招十分奸猾。表面上把两个兄弟放在自己身边,足以表现皇上与亲王和睦共处,以示亲近。实际上,却是另一种形式的掣肘,他们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到了皇帝这边,也可以第一时间反应起来。   但这边防贼,那边贼也在防着你。晋越倒不很让人担心,晋逡可不一定。云白鹭还记得前世晋逡甚至策划逼宫过。虽个中原因一目了然,但当时事件发生的还是太突然。   到现在为止,他看起来还很安分,但保不齐哪一天就突然冒了出来,让人措手不及。   但隐患不只是这一桩,这朝堂还有另外一个大隐患,和一个不太大的隐患。   这大隐患就是郦丞相,云白鹭的前世过得不顺和他有直接关系。但她记得,前世郦丞相忠心为主应是发生在他儿子,也就是郦世南溺亡之后。那之前,郦丞相处处以郦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妹妹为尊。   这一世,郦世南还好好的,且才能卓越,那么是否可以断定,郦光乾贼心可能还未死,而促使他贼心实现的,便是独子世南。   现在细想,郦世南虽作为丞相之子,坐拥荣华,吃得苦却一点也不比那个步步为营的太子少,将来还要作为郦光乾实现野心的工具,实在太过悲凉。云白鹭想到这一点,心间一疼,莫非,他背弃她,也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   她咬咬下唇,还不是他自己愿意?被利用也活该。   而那不太的的隐患,便是帝师柳太傅,现今的柳太傅和前世一样,成了一贪官,是朝廷的大蛀虫。   他东家富了啃啃东家,西家有钱了就啃啃西家,连军资军费也要啃上一啃,虽说柳太傅本人没什么立场也没什么心思谋反,但朝堂有了他,麻烦却也着实不小。因而晋盈对付老油条也是自己师长的路必然是艰难而坎坷的。   今儿个晋盈封他几个兄弟为王,她也顺便把当朝局势捋了捋。这边想着,手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水池中扔着鱼食,红色锦鲤见到鱼食,纷纷凑过来,吃一口,就吐出一个晶莹的水泡泡,竹珺看这水泡泡咕噜咕噜冒个没完,她拽拽云白鹭袖子,“娘娘,喂多了,鱼儿该撑着了,娘娘?”   云白鹭这才回过神,把鱼食放下,拍拍手,然后继续陷入了沉思。云白鹭神色散漫,竹珺却很忧虑,人家娘娘不是涂脂抹粉就是订做新衣的,她倒好,素面朝天不说,整天不是养花就是喂鱼。养好了病,也不去见见皇上,也着实太不争气了些。   却听见有脚步声啪嗒啪嗒传来,本来听着挺急促,到了跟前却渐渐轻缓起来,竹珺没有云白鹭那么专注,发现这声音,便起身看看,是谁家的奴才搞的恶作剧。   突然冒出一人,吓得竹珺汗毛根根立起,张开嘴型,正准备大喊。却被那人一手捂住,到了嗓子眼儿的‘啊’便给生生憋了回去。那人食指置于唇边,示意她莫出声。就悄声站在云白鹭身后默默观察着,见她神情专注,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就突然心生起玩笑的意思。   于是云白鹭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候多出了一枝桃花。   云白鹭见状,不知是谁家桃花精大驾光临,起身回眼一看:“噢?陵王爷。”   晋越摆了摆手,道:“如今你也算我的嫂嫂了,怎生还打扮得这般老土?”   她知他对一干女性一向嘴毒,但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心间隐隐有股小火苗蹭地窜起。   “臣妾久病,懒于梳洗。”云白鹭怏怏回道。   见晋越一身华服,想必是入宫请辞的罢。这以后他可就该移居自己府邸,自此见面也难了,不过……还是不见的好,以免受那万年毒舌迫害。   “我看嫂嫂的病已是好了,哪有病气可言?”晋越说罢,欺身靠近,抢下云白鹭手中的桃花插在她头上,道:“本王觉得这一枝桃花插在嫂嫂的一头鸟窝上,却是很般配呢。”   云白鹭知道晋越无赖,没想今日无赖到这种地步。她自小软硬不吃,谁欺了她,必将千万倍找回来,便随即打算报复一下他,便道:“外人虽不知,但我们这几个从小玩大的心里都是十分明镜着的,都晓得四皇子近男不近女。今日这场景,若是入了你皇兄眼中。你说,他会怎么想?”   晋越听言猛地跳后两步,转身负手,头也不回道:“不过你也应知道,得罪本王可没有什么好下场。”狠狠抛下这一句话,就往慈宁殿的方向去了。   云白鹭揉揉脑袋,明明就是要搬出宫去,心下一时还不适应,想找个人发泄一下,怎么偏偏撞见了她?这回针尖对麦芒,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算算这位中二少年和她结下的梁子,恐怕都够搭一个南京长江大桥了,她便对今日之事不再挂心。   晋越与晋盈的感情一向好,搬出宫墙,就像兄弟分了家一样。想到这,云白鹭有些想念清和,云清和如今已正式入了伍,加入定远,跟着她父亲长安候一处,前些日子,已然开拔前往边关去了。   久坐疲惫,云白鹭叫上竹珺想往别处走走遛遛。却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这里没有别处繁华乱眼,没有假山假石刻意装点,只有简单一条清流,一行木椅,附近一排新柳。如今新柳正随春风,吹起几许柳絮,让眼前的景致梦幻轻盈。   最巧妙的是,溪上是个陡坡,坡上有个小亭,无事可以赖此处下下棋,甚至可以找几个善演奏的宫伶,来两支小曲儿。这神仙日子,不比和那起子目光短浅的女人争宠自在许多?   云白鹭想着便不自觉跨过小桥,往那方走去。   在坡下时竟没有发现,这亭中有人。云白鹭侧面远远看着,像是一男一女对坐饮茶。她这单身老处女的心便不小心受到了践踏。本想就此潇洒离去,却又觉得那两人是那般眼熟。本着好奇心害死猫,但她不属猫的心情,她决定暗中偷窥,一探究竟。   正好身边有块大石头,刚刚好把她藏得住。   云白鹭没想到,这二人便是那对祸害兄妹,郦太后和郦丞相。她竖起耳朵,听着那二人谈话。虽然一听这二人声音,她就浑身不自在,但想着这话里头必然含金量极高,反正于她无害,不听白不听。   只见郦太后往嘴里送了杯茶道:“兄长,你可觉得皇上和从前比大不一样了?”   郦光乾听闻道:“多久之前开始的。”   郦后凝神片刻:“八年前。”   “这么说来,确不一样。莫非那东西已经不顶用了?”郦光乾的宽额头在阳光下反光,云白鹭觉得有点晃眼。   “若真是这样……”郦后轻声一叹,道:“那我们的谋划便愈发难以进行下去了。”   郦丞相闻言良久沉默,他轻轻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却张口道:“我突然想起,长安候之女是不是已被妹妹召入宫中?”   云白鹭心神一凛,怎么又扯到她头上了呢?   “不错,她进宫不久就病了,哀家已有些时日未见她。”郦太后答道。   “听闻这女子不简单,妹妹还是小心为好。”郦光乾果然没说她什么好话。   只听他继续道:“她之前救过世南性命妹妹也是知道的,我本以为那也只是巧合,毕竟她当时只是个八岁的女娃。但后来发生桩插曲,让我不能不对她另眼相看,”郦太后示意他继续说,“当我去长安候府道谢的时候,把妹妹赐的镯子给她捎了去,本意图拉拢云凯,却不想,那小丫头却把镯子摔了。联系前后,我看,她必是故意。”   郦太后听闻,似是十分惊异的样子,但她竭力压抑着情绪起伏,道:“看来此女早慧,不可不防。”   郦光乾十分认同:“之前世南和那女子走动频繁,我本以为她若嫁入我郦家,云家的势利必然为我所用,如今怕是不成了,既然下定决心,把三皇子的账从皇家头上找回来,那么妹妹在宫中对任何阻碍就都不能心软,必要时……”他做了个砍人的手势,云白鹭看着,都觉得她好怕怕哟。   “哀家当初便想把此人从名单中剔除,但晋盈不让哀家干涉太多,便造就今日之光景。兄长若不提,哀家恐怕已然对这女子松懈了。”她握着空杯,“我郦家不曾对不起皇家,他们却这般对哀家,不找回来怎可甘心?不能为我郦家所用的人,丞相就该动手时,便动手罢。”   云白鹭听闻,忍不住赞叹,这气势,不愧是肉夹馍,果然霸气侧漏,让人忍不住给跪,哪是那些水晶汤包可比的,别看人家外表老一些,肚子里可也是有馅的。   云白鹭并未看到这些,但却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激愤。激愤有何用,谁让她嫁入的是皇家?皇家自有其生存法则,在这样的斗争之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现在身为一朝太后,她也算是后宫老大,干嘛偏偏不知足?   这让云白鹭觉得好笑,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谁对不起谁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旦把利益同感情同内心相勾连,产生了一些爱恨情仇,那这样的生活也真是悲哀。   此时云白鹭着实为郦太后觉得悲哀。   心下有些疲累,云白鹭带着竹珺返回住处,还未到宫院内,就闻到兰月轩芳香馥郁,刚才偷听时产生的些许气闷也就一扫而光,云白鹭轻嗅着,开口道:“若是将兰花酿成酒罢,到了秋天,就是上好的兰花酿。”   本是对竹珺说的,却不想,有一清沉的声音搭话道:“朕倒不知,兰妃还会酿酒。”   晋盈缓步走来,只是穿着简单的宫装,身后跟着周童,为他打着华盖,云白鹭行了礼,然后回道:“因为喜欢,所以就略微学了一些。”   晋盈点点头,抬头望望兰月轩的匾额,道:“兰妃久病不出,匾额落了灰都未发觉。”   竹珺不等云白鹭说话,抢着回话,道:“皇上不知,兰月轩人手不够,即便知道匾额落了尘埃,也只能放着了。”   云白鹭递给她一个眼色,示意她莫要乱言,而晋盈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云白鹭问道:“不知皇上怎么想到来此处?”   晋盈闻言,微笑道:“下朝无事,随处走走。”   “原来是这般,”云白鹭可不想把这贵客往略微寒酸的兰月轩迎,就道:“那皇上轻便。”   晋盈没有立刻走,而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后道:“兰妃还应多吃些饭才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抬腿走了。   经过云白鹭,周童回头看着云白鹭,突然窃笑,却又笑着摇摇头。云白鹭看他如此,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几个意思?   ? ☆、且偷书看 ?  晋盈很少留宿后宫,经常是在养心殿批奏本用去大半夜,再用余下的时间补眠。   此举虽赢得朝中臣子一致好评,却让郦太后和后宫一众妃子颇为心慌。但这一众妃子之中不并不包括云白鹭。   近日兰花酿已然封了坛,被埋在那株木兰树下。   云白鹭看着门口那株缀着玉白色木兰的枝桠,不被觉察地轻叹一声,好不容易有了一回少女情怀,却终究看错了人。每每看到木兰,她都会想到那个陪她走过年少时光的少年郎,她是否怨过他?当然。只是现在说什么怨不怨的,也只是徒劳罢了,既然是空想,便也不必想。   竹珺走来,轻轻拍她的肩膀,云白鹭嗔怪道:“稳重些,以后要记住,这里是皇宫,不比别处。”   竹珺一瘪嘴,不知为何最近娘娘愈发严肃了,莫非是来了葵水的缘故,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捂嘴笑,小姐初潮的那一天,可真是满屋血色……   “小姐……娘娘,宫里新来了些好几个婢女和内侍呢,他们正站着等着训话呢?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云白鹭纳闷,这兰月轩习惯了清冷,怎还凭白地有下人愿意到这里来?   “说是奉了圣上之命的。”竹珺回道,因为心里高兴,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云白鹭眉头一皱,起身回道内室,坐在茶桌畔,道:“不必了,你去让他们把院子整理一下。”   望着竹珺招呼新人收拾院子,云白鹭默默饮了一杯茶,此刻皇帝应还在早朝罢……   早朝后,晋盈缓步走入,身后跟着周童,他端着成摞的奏本,晃来晃去。   走到桌案,晋盈坐定便开始凝神批奏着成堆的奏本,周童在旁边静静立着,等着吩咐。   过了有一会儿工夫,晋盈轻启唇:“茶来。”他头也不抬,伸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依旧翻着薄薄的宣纸,仿佛它有千斤重。   接来茶,晋盈试探着饮了一口,“烫。”   接着伸出两只纤纤细手,递来一盏半温的茶。   晋盈满意的接过来,觉得接茶时手边的触感不对,一抬眼,郦德妃正站在他身边,今日她一身红色宫妆,倒是与她的气质相称。   “你怎么来了?”他继续低头看他的奏本,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精心打扮的妆容。   “臣妾在宫中实在憋闷,故而……”   “嗯。”晋盈打断她,并未在意郦梦菲脸上微微受伤的神情。   户部的奏本上,春旱二字让晋盈十分头痛。今年东部发生重大春旱,晋盈觉得必定是他上一年冬天的疏失,他揉揉头,只怪当时先皇病重,自己只把中心放在了军队的整编之上,却忽略了民生。   郦梦菲伸出手细细揉着他的太阳穴,道:“不知皇上为何忧心?”   周童悄悄退到门外,在外面静静候着。   晋盈回道:“有朕在,这些事便不必德妃操心了。”摆摆手,让郦梦菲停住。   她碰了一鼻子灰,最终怏怏走了。   路过周童,他深深一礼,郦梦菲看也不看一眼,她走后,周童抬眼,轻声叹了口气。   他虽然是经着太后提拔才当了总管,但总归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他始终不能违心对郦太后效忠,他并不愿意看到她姑侄二人在后宫里掀风弄浪。   新近封了的几个妃子之中,他也细细观察过。   郦德妃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总觉得自己十分高贵,便不会让其他人入了眼,她应当满心满肺都是皇上,而皇上却拥有三宫六院,又怎会让她的期盼得到满足?   柳如妃就是那种善于迎合人心的女子,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临时示弱,但转眼可以立刻不认人的,她争宠无非就是只为了争宠,至于和谁争宠,争谁的宠,仿似并不在意。   至于云兰妃,周童想到她,忍不住笑笑,他觉得这女子甚有趣,仿佛十分安贫乐道,就这样乐于在深宫之中当她的清流,任风吹得再急,雨落得再凶,她并不为所动。想想这样的性子也是最适合在这宫中生存的,但处出处免不了吃些苦头。   只是,早听民间传闻,这个云二小姐十分聪慧,她明明非是池中之物,如今不和这些妃子争风吃醋,也是她的可贵之处。   他折回御书房,见晋盈正扶额假寐,于是轻轻走向内室,想给他寻一个薄披风。   却见到一个白色身影在里层的书架旁搜索着什么。周童的心仿佛突然被拎了起来,这大清早的莫非还撞鬼了?   他悄悄走近,却突然见那白色影子回身,她伸手在嘴边,示意他别出声。周童细瞧,这不是云兰妃吗?她什么时候钻到这里来了?   御书房的书大都是些儒家经典和供皇室男子学习治国方略的书,简而言之,都是些正经书,十分艰深,十分难懂,她一个女子家家的,去哪里找书不好,非要到这里找什么?   “等皇上走了我就走。”云白鹭尽力压低声音,然后是周童十分无奈地要返回去找柜子拿披风。却猛然见一个明黄色身影,负手而立在眼前,他眼眸虽暗如深潭,在这微微黯淡的室内,却显得十分明亮,他踱两步,然后假装严肃道:“不知这这御书房什么时候出盗书贼了?”   云白鹭叹了一口气,本想趁着他上朝时候偷偷拿了两本就走,却偏偏发现了前朝某位老先生的一个孤本,结果不小心看得醉了误了时辰,见自己也出不去了,就干脆多寻几本书,反正再多也不够她看的。   这被回抓包了,以后再看书怕是难了,御书房可真是个宝库,什么书都有。不仅有那些个正经书,还有前朝或前前朝的孤本,也有市井里绝迹了的话本子。   云白鹭见到这些的时候,就觉着,原来皇族的人都是假正经,他们都在偷偷看些假正经的书,却还一本正经的治理国家。   晋盈好整以暇等着云白鹭回话,只见云白鹭回身傻傻一笑,道:“那我还了便是。”   晋盈伸手拿来云白鹭手中的两本书,一本书是《梦溪笔谈》,一本是《资治通鉴》。晋盈摇摇头,道:“这两本都不好。”   云白鹭一挑眉,道:“皇上何处此言?”   晋盈笑笑:“莫非,兰妃站着,也喜欢让朕陪站吗?”   云白鹭看这样站着说话十分不妥,于是就道:“那……便出去说罢。”   他们走出层层书架,走到外室,晋盈坐在书案边,又指了指书案另一面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云白鹭不客气地坐在对面道:“皇上为何说这两本书无趣?”   云白鹭并不这样觉得,因为在前前世她就看过这些的,这一次,只是觉得有些怀念想要重温罢了,她想听听晋盈这个作为储君成长的,为何觉得这上好的经典并不堪读。   晋盈道:“这《梦溪笔谈》插图太少有些无趣,而《资治通鉴》里又有太多权术,不适合你。”   云白鹭真心觉得这理由实在有趣。她此时笑眼弯弯,双手支撑着下巴,懒散地看着对面那人:“皇上所言极是,臣妾望尘莫及。”总之先蒙混过去再说。   晋盈笑笑也没回答,却是伸手道:“拿出来罢。”   云白鹭望天:“什么?”   “那本。”   “哪一本?”   “你腰间的那一本。”   云白鹭怏怏道:“皇上真是好眼力。”   云白鹭回手抽出那一本《桃花扇》递过去,早早藏好竟也被发现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适合当小偷。   晋盈看了看,回头看周童不在,将这一本放在另外两本书之下。若被周公公发现这御书房内有市井杂书,恐不大好,毕竟这是关乎皇家威望的大事。   于是他将这几本重又递给云白鹭道:“兰妃既然喜欢便拿去看,以后找书不必偷着来了,喜欢看书并不是什么不光明的事。”   云白鹭接过,道:“那臣妾可否在此处看一会儿再离开?”   晋盈道:“准。”   她喜欢这一处淡淡的檀香,虽然自己的兰月轩有兰香,她还是更喜欢御书房宽大的桌案,看着香炉冒出淡淡的青烟,沉浸在书里她也会忘了时辰。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云白鹭见晋盈起身不断踱着步,仿佛十分烦忧,她被这紊乱的步子唤回神,轻轻合上书,问道:“皇上为何如此烦忧。”   晋盈随口道:“东部大旱,百姓无法耕种,民心颇浮。”   他也不知为何,就这样把国家之事随口说了出来,仿佛眼前的这位不是自己纳入后宫圈养的妃子,而是那个可以谈心的大臣,甚至还隐隐盼着下一秒就会有什么良策可以从对方口中说出。   云白鹭听了之后却有些受惊,她自己有前世作参考,这一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随意干预皇帝的事,而且还会觉得躲得越远越好。   不过……云白鹭觉得,反正自己也不会与后宫那帮人争宠,偶尔提点一下晋盈应当也是可以的罢。毕竟这辈子她可不想当百姓口中的奸后,独揽大权,被自家儿子嫌弃。   “那就派遣大臣前去治理即可。”云白鹭把这常识一般的结论灌输给晋盈,晋盈点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他眼神黯淡,道:“兰妃可觉得朝中有合适之人?”   明显,这是个反问句,明显,这是说朝中无人。所以不能回答。   原来,这才是皇上烦忧的根本。   晋盈此时已经坐下,喝一口茶,云白鹭轻轻嗅嗅,他是有多需要提神,要喝这般浓的茶?   “皇上眠浅,应喝淡茶。”云白鹭道。   “若是兰妃帮朕解了这道难题,朕便应你,以后只饮淡茶。”   云白鹭一挑眉,这是把关乎龙体之事推在她头上了?晋盈何时也变得如此无赖了?   ? ☆、也是粉丝 ?  云白鹭突然掩面笑道:“皇上说笑了,臣妾何德何能可解决这国家大事?”   她这样说着,却看对方脸上有了些许失望颜色,便觉得晋盈已经认为她也只是个普通女子,哪里会有什么经世方略。   未曾想,他道:“我以为兰妃会帮朕这个忙,毫不吝啬,却也和她们一样,甘愿做俗世粉尘。”   云白鹭垂目道:“不敢。”心里却如火山隐隐欲喷,她和她们才不一样,竟然把她和那帮家伙放在一起,简直是玷污了她在21世纪受的教育。   “谅你也不敢。”晋盈语气颇为威严。   云白鹭真心觉得眼前这个人当了皇帝之后,性子也跟着变了,再不如从前那般沉默,竟是开始渐渐显示出属于君王独有的那一分气度,用霸气侧漏形容都不为过,就这气场,她若和他硬拼,都没把握全胜。   “那臣妾便略说说陋见。”云白鹭故作沉思状,少焉,抬头道:“朝中老臣是不少,但大都不愿亲自辛苦,假使派人治旱,必然推辞者多,强施加命令,又不会有好的成效。”   晋盈点点头,仰头闭目继续听着。   “但我朝青年才俊并不少,况且殿试也快来到,与其只是以殿试作为排名录用依据,也只是录用些能言善辩的文士罢了。臣妾之见,莫若将治春旱作为考题,这样不仅考量了他们作为霖国未来栋梁的资格,说不准春旱问题就这儿被解决了呢。”   听云白鹭这么一说,晋盈也称道,怎么自己单单想到朝中无人,却忽略了这些隐藏的人才?他们也许年轻,却不见得不如那些朽官。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既然身为霖国子民,他们也该在用人之际出一份力。   治理春旱,考量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学识与才华了,顺便连为官处世,济世之道也一并考察了。   晋盈睁开眼点点头,绕过桌角,走到云白鹭这边,矮身道:“朕竟不知,云小姐还有这一番韬略,扔在这宫里着实浪费了些。”   云白鹭被这气场吓得有些紧张,看着自己和他的距离那般近,心很没出息得乱跳了几下。听他说云小姐,而不是云妃,她觉得很尴尬,便作惶恐状道:“不敢。”   “朕允许你敢。”晋盈抛下这一句,折回去,继续拿起他的折子开始细细看,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回,他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来,批奏折的节奏也是快了许多。他偶尔拿起朱红笔在需要注意的地方标注一下,偶尔又拿起折子,反反复复读着疑惑的地方,真真不遗余力。   云白鹭看看时辰,摸摸自己扁了的肚子,然后道:“皇上如此辛劳,也该注意休息才是。”意思是,她已经饿了,不想看书了,皇帝您快停下罢,她就能顺理成章离开了。   晋盈头也不抬道:“还早。”   云白鹭有些垂头丧气,若此时告退恐不大妥当,于是道:“臣妾的丫头还等着臣妾归去用午膳,臣妾不回,她亦是不敢妄动的,臣妾恐她饿着……”   晋盈合上奏本,用好笑的眼神目视着她,觉得对面这人怎么这般孩子气,不过也难怪,她今年才十七岁罢。他还没有发觉,每次见到眼前这位,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连烦恼也少了许多。   他缓缓道:“这么说来,朕也是饿了呢,不知兰妃那里有没有多余碗筷?”   云白鹭很想说没有,不过,皇命难违,只能违心答应。   而柳妃宫中,丫头明轩站在门口望着,也不知道在等着谁,柳如沁面前放着两双碗筷,桌上有几道精致小菜,而她对面有一只精致非常的碗,那里面盛装的是她精心熬制的桃花羹,只希望在桃花落尽之前,能让那人享用这易逝的芬芳。   “还没来吗?”柳如沁问道。   “娘娘,饭菜都凉了,皇上一定不会来了,您还是先吃些罢。”明轩劝道。   “我不是差人去问了吗?怎么还不见回信。”柳如沁明明叫另一个小丫头去问问皇上是否能来用午膳,却始终不见回音,让她白白等了这么许久。   话语刚落下,就见一个年轻一些的丫头匆匆走来,她气喘吁吁道:“娘娘……”   “让你传个话都这样拖延,到底怎么回事?”柳如沁有些愤愤,但她抑制着怒意,只是低头玩弄着护甲,等着拿丫头回话。   “奴婢将娘娘告诉的话原封不动说与周公公,他也的确应了的,只是……”   “说。”柳如沁于是更为不耐,吞吞吐吐,她的下人为何还有这副德行的。   “奴婢在角落观察着,未及周公公进去禀报,皇上就走出了御书房往别处去了,还带着……带着……”   “带着谁?”啪嗒,是碗碟坠地的声音,柳如沁也不顾自己身上穿的是细心挑选过的碧绿水袖宫裙,一袖子挥过去,眼前的空碗碟,调羹都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带着兰妃娘娘。”   “兰妃,云白鹭,她不是病着呢吗,告诉我,她不是病着呢吗!”一声高过一声的怒吼也无法泄愤,从小云白鹭就处处比自己优秀,长大之后,那些一起玩到大的总是称赞她如何如何美丽,如何如何仗义。她柳如沁就算拼了命融进她们他们的圈子里,却依旧只能躲在一角白白羡慕她始终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模样。   现在,连皇上她也来抢了,果真自己当年预料得不错。去年春日泛舟湖上,本以为那一剂猛/药能让她对她构不成威胁,即使她躲过那劫也能死掉这份心,没想到入了宫,她竟然还是我行我素。   那一次,在场的所有人看她都是满满的担忧神色。郦世南更是为了她伤口崩裂,鲜血流不止;晋逡更是自责的在那里直抽自己耳光。而自己的亲哥哥柳新城,一向温和从容的哥哥,以一副老虎要吃人的表情看着她,仿佛还没有审判,就直接断定云白鹭那般是因为她的缘故。   所有人都护着她云白鹭,而她柳如沁只能自己可怜着自己。   越想越生气,于是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柳如沁这回不仅仅是摔了自己的空碗碟了,连这一桌子精美菜色也跟着她掀起的桌子一起栽倒在地,那一碗桃花羹也没能幸免。   浅浅淡淡的粉色铺漫在地上,在她看来就更像是讽刺一般。   小丫头哆哆嗦嗦爬起来,躲在明轩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明轩进宫也有几年了,也见过以前的主子发脾气什么的,能够处变不惊,便道:“娘娘还要保重自己才是,唯有保重自己才更能握住圣心啊。”   柳如沁此时已经没了力气,又听她如此说,便颓然的坐在地上,道:“扫了罢。”   而兰月轩这边,气氛虽不如柳妃那边激烈,但因为晋盈的到来,显得有些不尴不尬,空气里都是竹珺他们的战战兢兢,谁都知道,兰月轩若不是住着她们几人恐怕都是要荒了的,今天是吹的什么风?把皇上都给吹了来?   晋盈倒是很受用,到了兰月轩,竹珺和阿冬他们正在小厨房忙着,见晋盈来了,接驾之后,就更是躲进去,丝毫不敢懈怠地准备着。   晋盈倒也不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随处逛逛,一会儿看看那一丛兰花,一会儿又和兰妃搭上两句话。周童知皇上自是有兰妃陪着,于是也跑到一边自己寻地方坐着了。   竹珺走出来,递过去一壶茶,周童道谢后,问道:“不知姑娘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竹珺笑道:“周总管若不嫌弃地方小,倒可以去厨房看看。”   于是周童又跑去小厨房了。   门前,晋盈站在木兰树旁,云白鹭本来很想嗤笑他,一个大男子还这样喜欢花,但下一秒她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晋盈站在这一株木兰之下,倒是有些公子如玉的姿态。云白鹭知道木兰又名辛夷,性寒,高洁,是君子之态,历来为文人雅士所称道。   所以,它才值得很多人喜欢。   她突然想到,九年前重生那一日,她穿着的就是便一件木兰刺绣春衫,许是那一回,郦世南才知道自己心爱木兰,便有了他送自己木兰暖玉胸针这一桩事。   时间太久,久到所有故事都掩埋在岁月经年的雪中,偶尔春风吹来,吹露记忆积雪一角,才才能让人顺着这些线索找到那被刻意忽略了的美好。   就比如,木兰树旁晋盈的侧影,让她梦回前世,恍恍惚惚间她才依稀想起,真正喜欢木兰的,是晋盈罢。   前世她嫁他,知道他这个喜好,她也永远记得他喜欢在春日木兰盛放的季节,一个人在那盛放的洁白之中独自站着。他当时身子单薄,即使是暖春,也要担心些偶尔吹来的风,于是便披着一件月白披风,注视着一朵朵木兰,深潭的眼眸总是潜藏着不知什么感情,掩藏在这如雪的风华之中,让当时年少青春的她每每见到便有些痴迷。   但总归,她前世没有爱上这样一个人,甚至还终于愧对这样一个人。   所以,潜移默化里,她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懂了木兰之心,懂了晋盈之心,她也爱上了木兰。   她回过神来,晋盈已经走到跟前,道:“兰妃竟看朕看得呆了吗?”   她温婉一笑,却不收起眼神之中片刻的伤感,她道:“只是惋惜眼前的木兰花期将尾,面临凋谢萎败的命运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花会再开的。”晋盈十分洒脱地随口一说。   云白鹭暗自觉得,这句话说得倒是和她相契合,她穿越一次,重生一次。如果说她是一朵花,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回了,但每一次,面对这尘世,都让她有一种沉重之感,仿佛每过一次,就又会多许多难以承受之情,同样也是她难以还清之情。越欠越多,直到永远还不清。   不过,花虽然会再开,但每一次终究不是同一朵,即使是有着同样的灵魂,却再难有同样的心了,心是会随着岁月积累风霜,甚至对于同一件事,都会产生相反的态度,比如,她对晋盈,再也提不起恨了。   “只是……”晋盈笑笑道:“用酒香泡着花根,估计也只有兰妃想得到。”   云白鹭暗自叹了口气,这都被发现了,莫非这晋盈是被杜而立传染变酒鬼了不成?竟然能嗅出埋在木兰底下兰花酿的酒气。   毕竟这一坛兰花酿的酿造方法是参照自己店里的招牌——叶下稠而来,它本就以花为源,辅以甘露,而这一回是以兰花瓣为原料,应更芳醇。   竹珺走出来,叫二人用膳,晋盈率先走入,看着那几道菜色,不用问,他一眼就看得出,都是些千昧居的招牌菜,“朕不知,兰妃也喜欢千昧居的菜。”   云白鹭颇为骄傲,原来这位也是千昧居的大粉丝。   ? ☆、白首如新 ?  霖国朝堂上,永淳帝正合上一本奏章,两边大臣都噤声站着,谁也不敢吱声,大气也不出一个。   “这东部渝州一带大旱,爱卿谁愿意前去治理旱灾?”无人回答,晋盈便继续问道:“刘启,你户部可有人能去?”   只见户部尚书刘启上前道:“这……年前难民回流,户部如今正加紧统计我朝流动人口,实在是,没有人手啊。”   “那,柳太傅可有推荐之人?”   柳邑一拱手道:“今年殿试还未举行,我朝却乏人才。”   奏本一丢,晋盈怒道:“我霖国泱泱四方,竟然连个治旱的人都没有吗?或者,连去治旱都没人愿意吗?”   郦丞相双手握着放在身前,嘴角斜吊,面对这满朝的老油条,任他是皇上也没有奈何罢。   “既然没人愿意去,那朕就亲自指派了。”晋盈继而道,“去年秋试前三甲的郦世南、柳新城和甲子光就去渝州一带一趟罢,这次治旱成绩就算作最后的考核,直接与封官列土挂钩,朕会另派考官跟随。”   “不可……”晋盈刚宣完旨,这边丞相郦光乾就上前反对:“小儿还年轻,怎能替皇上分忧,还请另作考虑。”   “郦公子只比朕小一岁,又何谈年轻,郦丞相是指摘朕年轻吗?”晋盈有些微怒。   “老臣……不敢。”郦丞相又退回自己的队列之中,抬眼看看柳太傅,他神色微眯丝毫未有干预的迹象。   这治理旱灾可是实务,让这些个公子哥儿去做,做得好了封官加爵,做不好,反而是件讨罚的事,左不过,郦世南只要参加了殿试就能被封官,这样一来,确实有些冒险。郦光乾并不愿做徒劳无功之事。   “此事朕会拟定一份正式旨意,便先如此。”见晋盈微愠,纵然有其他事,百官也不敢再多言。   于是百官齐礼,皇帝退朝。   走出居正殿,周童来撑华盖,晋盈觉得气闷略略解开衣领,道:“每次上朝都如此让朕烦闷,实在不如在军营中快意。”   周童一手捂嘴笑道:“皇上现在也只对奴才说心里话呢。”   晋盈回头,眼神斜睨道:“是么。”   周童假咳几声,道:“皇上是去御书房,还是寝宫?”   “朕有许久未去郦妃处了罢。”   周童道:“是。”   “去坐坐罢。” 攘外必先安内,那今日就先安内罢。   又过两日,竹珺取来云白鹭送去浣洗的衣物,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进门,见云白鹭拿着一本《资治通鉴》细细读着,便扔下手中衣物,伸手抢来书放在桌上,她道:“娘娘,你猜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何事?”云白鹭轻声一叹, 本想劝竹珺稳重一些,不过现在殿里就她二人,这样也不打紧。   “今日,郦公子柳公子还有秋试第三名的一个人,叫甲什么来着?”   云白鹭接道:“甲子光。”   “对对,甲什么光,他们今日已经往渝州一带治旱去了呢。”竹珺说道,仿佛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直比她和宫里的丫头们打赌赢了还让她觉得兴奋。   她说得虎头蛇尾,云白鹭倒是听得明白,点点头,道:“那你可觉得这旱灾能否被这几人治理妥帖?”   竹珺想也没想便道:“若是郦公子去,那一定没问题的,毕竟他可是小姐中意的人呢。”   云白鹭表情微变,瞪她两眼,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然后站在原地十分慌张,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守门丫头来报:“娘娘,如妃娘娘来了。”   云白鹭点点头,看了竹珺两眼,竹珺挠挠头,捡起衣物慌慌张张移身要到里间去收拾。   柳如妃走进时,见竹珺正走进里间,道:“没想到,兰妃姐姐宫中丫头也是这般毛躁呢。”   云白鹭微微一笑道:“是我宫中规矩少,让她们自在些罢了。”   柳如沁轻轻坐下,明轩立在旁边,柳如沁掩面而笑,亦道:“姐姐果然开明得紧。”   她东瞧瞧,西瞧瞧,虽然是第一次屈驾来临,但明显好奇过甚,于是云白鹭道:“不知妹妹在找些什么?”   柳如沁本来也只是想看看,这久病的云白鹭宫中到底有什么好东西,能够把皇上吸引来,她深居简出两月余,久到连太后都快将她忘了,她又怎会有本事招来皇上?   柳如沁搪塞道:“妹妹只闻到这满屋子花香,却不知从何而来。”   云白鹭向外示意道:“不过是门口几株兰花罢了,妹妹喜欢可以移栽几盆过去。”   柳如沁行了一礼:“那就谢谢姐姐了。”   柳云本是平级,柳如沁没有很拘谨,云白鹭也不在意,随手拿起书接着看,并道:“不过我这兰花择主,到了妹妹宫中是否还开着我就不知了。”   柳如沁轻轻啜了一口茶道:“我竟不知,还有兰花择主一说。”   云白鹭随口道:“毕竟物以类聚。”   柳如沁一听,竟暗自握紧了拳头,她心下觉得云白鹭必是有意如此,这摆明是在嘲讽她心胸狭隘,无君子之风,便强压住怒火道:“想姐姐必是自己一人习惯了,自然觉得自己的花也不喜外面的热闹。姐姐病好了却不到外面走走,以后妹妹就常来看你罢。”   云白鹭抬眼看着柳如沁,笑道:“那便谢谢妹妹。”   柳如沁继续道:“只是姐姐虽然闭塞于这宫中,听不见外面的事,可却也要当心外面的风言风语了。”   云白鹭放下书,看着她,神色不明。   “兰妃姐姐如此嗜学,妹妹就先不打扰了。”柳如沁便带着明轩施施然离开了。   云白鹭见她走开,舒了一口气,唤道:“竹珺,收拾好里间后,出来记得拿个香鼎熏熏,这屋子浊气太重了。”   却听见一个声音传来:“莫非朕一来,浊气就重了么?”   云白鹭一惊,与竹珺出门接驾,见晋盈精神还不错,且有闲到这边坐,起身后便笑道:“只是方才见着只臭虫罢了,熏跑就好了。”   晋盈听言,挑眉道:“臭虫吗?这宫中有臭虫朕竟不知。”   云白鹭正色道:“宫墙深深,皇上不知的事还很多。”   晋盈讳莫如深,径直走到殿内,自己坐下。竹珺沏了壶祁红茶,送至桌上,并一一为皇上和云白鹭斟上。   “治旱的事情,兰妃可听闻了?”晋盈啜一口茶,觉得味道不错。   心道兰妃的口味倒是一直独特呢,别的宫内都喜喝绿茶,倒是她喜欢红茶。正像别的宫内喜欢牡丹,菊花,梅花之流,她却喜欢木兰,这一点倒是和他很像。   “臣妾也是方知。”云白鹭如实答道。   晋盈笑道:“兰妃消息还真是闭塞,前日柳妃和郦妃都向朕询到此事,兰妃竟才知道。”   “臣妾当真方知。”只不过第一个告诉她这件事的是竹珺罢了。   “你可知朕派了谁去?”两人便闲聊开来。   “莫非是殿试人选?”云白鹭回想着那日御书房谈话,问道。   “不错。秋试前三甲前两日都已经出发,今时应是到了。”   “那便预祝皇上派去的人能治旱成功,早日凯旋。”云白鹭恭恭敬敬道。   “看来兰妃并不很关心此事,郦世南和柳新城可都在名单之内呢。”   一杯茶已经见底,云白鹭给他又斟上一杯,并言:“皇上说笑,臣妾如今住在后宫,外面的事自然不关心。”总之要推得一干二净,这二人中又没有她的哥哥,再轮也轮不到她关心。   晋盈看着书上闲闲放着那本《资治通鉴》,就问道:“《桃花扇》可看完了?”   云白鹭笑道:“是,有趣得紧。”   “朕只知这书情节悲伤,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有趣。”晋盈读过此书,只觉得满目悲凉,那时候心里却暗自感叹此书的匠心独具,作者的慧心巧用,便想寻更多话本子来读。   “没想到这一本竟然是皇上的私货。”云白鹭说罢,掩唇笑道。这下话语主动权落回她手里了,晋盈可算有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   晋盈盯着她,看她眼中流泻而出的一丝窃喜,不禁心动。但能看得出她眉峰并不舒展,莫非,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云白鹭不知晋盈为何突然不说话,他却往她身边坐了坐,抬手伸向她脑后,云白鹭见状,身体紧/绷,不知他是意欲何为,连呼吸都因为紧张而急促。   “别动,白发。”   云白鹭听闻轻轻吁一口气,只是什么时候她也有白发了?   她记得小时候问过族长爷爷,他为什么会有满头白发,他说,白发都是智慧的结晶,等她老了,就知道了。   而如今,这突生的白发竟让她有些微紧张感。仿佛在告知她,自己就是像这样,一天天老在宫中的,直到红颜凋萎,埋骨其中。   晋盈手指轻缓,因而头上并不觉得痛,白发被他捏在他手上,在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他看着白发,轻轻一笑:“到让朕想到那一句话。”   “哪一句?”云白鹭也是笑笑问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白鹭向后靠了靠,道:“臣妾也想到一句话。”   晋盈看着她,目若深潭。她启唇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 ☆、都是犟驴 ?  晋盈听罢,突然间神色一黯道:“朕倒是希望能有人一起白头,哪怕并不相知,也足矣。”   云白鹭十分赞同,她点点头:“后宫佳丽,都是皇上的白头人。”   两人继而都不再言语,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的看书,饮茶的饮茶,时不时也会相互搭上两句话。   晋盈离开后不大一会儿,竟下起了黄昏雨,云白鹭看着被雨敲打的木兰,心头郁郁。   云白鹭莞尔,恐自己真就要带着那一点执念老死宫中了。郦世南抛下了她,她便断了与他的联系,就连往日的记忆也妄想斩断,只是,触景及人,每每想起她,却也由不得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不知道他抛下她的理由,所以才会始终耿耿于怀的罢。现在她在宫中,他在远方,书信不能通,见面亦是不能,只是若真能当面对质,也好验证她曾有过的种种猜想,让她心安一回,她也就知足了。只是,她又当从何问起?   难不成拽着袖子问他:“当初为什么背离承诺?”   这等有失尊严无底线之事,云白鹭才不会做,曾经也是堂堂一国太后,虽说也只是从前,怎么会如此没有节操?那就不如就让时光给她答案罢,这之前,她只想等待。   “小姐,怎么站在雨中,淋坏了可怎么好?”竹珺见云白鹭独立于雨中,心下着急,便喊起了小姐,她慌忙取来一把小折伞,为她撑起来,云白鹭淡淡道:“进去罢。”   晋盈也走在雨中,但所幸还有周童,他把外衫脱下来要给晋盈遮雨,晋盈笑道:“你还是穿回去罢,朕还没有那么单薄。”   结果隔日的朝堂上,晋盈鼻音浓重,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俗话说,东西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晋盈这回便就长了记性。   于是这一日之间,作为首席国医的杜而立,在清闲了两个多月之后,接了两份大诊。这两份大诊便是当今圣上晋盈与兰妃云白鹭。   云白鹭这病就是乱吃东西吃出来的。说起来这事儿,还是离不开去年游湖的那一次。   她此时正捂着小/腹冷汗淋漓地靠在床边,道:“我一直都没这毛病,怎么这几月便愈发地痛了。”   本是一月一度的葵水来的日子,云白鹭从现代过来的,知道自己这是痛经的症状,从昨晚开始便一直忍着,只着竹珺熬了两碗红枣糖水,并一直捧着手炉。每每这样的日子,手足冰冷已是免不了的。虽然已快要入夏,云白鹭却依旧觉得煎熬。   杜而立一哼,“谁让你曾经喝下了不好的东西,又那样在水中泡了那么久,将来能产子都是万幸,更何况现在只是腹痛。”他声音足够小,但足以听得出怨怒。   此时皇上在外间,若不是他来了兰月轩,杜而立也不会知道云白鹭此时正病着,每每腹痛就如此忍着,是谁教会她生病不求医的?   想到这里就有些恼怒,这种刻意忽视他的行为正是他所不能忍的。   “你这不是来了吗?”云白鹭强挤出一个笑来,“我最近吃不得苦药,杜国医手下可要留情些。”   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杜而立终于轻轻一叹,他去了云南一趟之后,看到当地风流的姑娘,想到自己现在还是老单身一枚,大概觉得青春易老,韶华易逝,为何不好好珍惜?就把下巴上的山羊须又剃掉了,显露出俊秀的外表,只是现在,他比九年前又沉稳沧桑了许多。   他无奈道:“我看你不是最近,是一直都吃不得苦药罢。良药苦口,不苦怎么会行?倒时让人捎来些蜜饯罢。”   云白鹭现在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这病能否医好,先生尽力便罢,若是真就……生不得孩子,也没关系,我又不在乎。”   杜而立听闻,神色竟然悲伤起来,与平时的表象格格不入。少顷,他笑着安慰道:“即使腹痛 ,也不必强忍着,摔摔东西,撕撕书亦能减轻疼痛。”   云白鹭点点头,她知道这在医学上是实用的,谁让这痛经痛起来比生孩子都难受呢。   “臣叮嘱的便就这些了。兰妃娘娘,臣先告退。”于是杜而立收起药箱转身出去,云白鹭并未注意到他眼神中转瞬即逝的悲凉。   晋盈见他走出,便上前一步道:“怎么样?”依旧鼻音浓重。他本想到这兰月轩坐坐解解疲惫,却见兰妃脸色不对,便就差人找来了杜而立。   杜而立道:“皇上莫担心,只是吃坏了肚子,开了些调理的药。”   晋盈点点头。云白鹭需要休息,他便进去又瞧了一眼,便就欲回寝宫,他走在前,杜而立走在后。   在通向养心殿的路上,晋盈时不时打着喷嚏,偶尔说两句话更是瓮声瓮气,杜而立道:“皇上伤寒倒是没想着叫臣瞧瞧。”   “过两日便好了。”晋盈说道。   “兰妃娘娘也这样说过,”杜而立回道,晋盈的脚步慢了一拍,他继续说:“臣不知,皇上和兰妃竟都如此倔强,也都如此不顾惜身体。”   晋盈无言。杜而立又道:“皇上还不打算让臣看诊吗?”   他终于停下,转过身来:“你回答朕,朕就依你。”他继续道:“在宫中这九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杜而立一躬身,道:“为皇上看诊解忧,如此而已。”   “杜国医就这样搪塞朕?”晋盈神色突然威严起来,眸光如深潭扑朔迷离,似漫卷着不知方向的风:“郦太后给朕下的毒,朕求医问源许久,都未能解毒,为何杜国医一来,不仅朕的毒好了,而且体质也愈发强健?”   然后他继续向前一步,逼近杜而立,杜而立一直躬着身,他略微挪了下位置,听晋盈继续问道:“所以,朕想知道,杜国医之所以成为国医的目的。”   杜而立直身道:“受友人之托,为皇上分忧。”   晋盈恢复温和神色,道:“所以,那个友人是兰妃?杜国医与兰妃本就相识对否?”   “不错。”杜而立抬眼瞧瞧晋盈,自知也瞒不过他,便如实回答了,但他不知道晋盈之所以疑心也是因为云白鹭那一席醉话罢了。   “走罢,去养心殿给朕看诊。”说完晋盈抬头看了看天,依旧阴沉,自昨日黄昏雨后,这天色便不很明朗。那日云白鹭喝醉,但独独留下他未醉,所以,那一番话,他听见了,也听得明白。   在那之前,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知道他是个身已中毒数载的人,这也是他十岁之前一直体弱多病的缘故。但他求医问药数载,却始终没有得解。   但杜而立帮他解了,而且从种种迹象,他也不难知道,他与兰妃之间有关联。   原来,她在暗中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些也是直到那次军营相见,他才知悉的,而现在又从杜而立口中得到印证,心间不知不觉间多了些许五味杂陈。   这边皇城阴云偶尔裹挟细雨,那边渝州却依旧天也干干,地也干干,深陷于大旱的愁云惨雾之中。但渝州城里,已经有人开始为解决这一切而废寝忘食,只为一套有力方案。   太史令公孙靖跟随三位考生来到渝州,奉皇命考核未来的朝廷肱骨是如何解决旱情。   就在昨日,他已经实行了属于自己的主考权利,将甲子光从中除名,原因很简单——甫一来此,他就接受了来自当地贪官污吏的贿赂,答应他们治理旱情的时候,给他们留三分薄面,只是为防止事后朝廷怪罪他们办事不力。   甲子光本想只是治旱而已,又何必扰他人官路,便就答应下来,却不知另外两人已将这些个贪官污吏严拒门外。单单就这一项被公孙靖知晓,就足以把他除名,他若想再入朝为官,只能参加三年之后的秋试,重新来过了。   公孙靖手里有两份正式治旱草案,分别来自郦世南和柳新城,鉴于旱情覆盖地广,便将渝州内部耕地范围分为东西两部,东部划给郦世南,西部划给柳新城,至于治理旱情的效果,还要观后效。   是夜,柳新城与郦世南出发去各自负责属地之前,都不自觉失眠,二人一齐走在客驿的回廊,月色正明,便聊起了天。   柳新城首先道:“郦兄,你看,如此满月,你我二人却在异乡深夜不成眠。”   郦世南微笑回之:“柳兄倒是多愁善感。”   “柳某久病,自是对事情敏感些。”   郦世南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隐隐觉得身边这人的洞察力倒是不一般,能看出他此时的郁郁心境。   却见柳新城指着那边的石桌道:“莫若让柳某为郦兄抚琴一曲罢,此等月色,怎好浪费?”   郦世南笑道:“没想到出远门治旱你也要携琴,真是痴儿。”   “你我皆是痴人。”柳新城正取琴出来,也笑着答道。   ? ☆、家书万金 ?  过了那难捱的几日,云白鹭渐渐恢复过来,赶上晴天,便十分有了精神,竹珺暗中观察着,自家小姐最近能吃能睡,心情还十分舒畅,显然未被杜国医那一番话所影响。   想到这,又忍不住想哭,自家小姐年纪轻轻,若将来真是生不得孩子,可怎么好?   云白鹭此时正扛着小锄头绕到兰月轩后园,如今这几株素心兰终于迎着微醺的风,缓缓绽开了花苞,玉白色包裹着浅浅淡淡的粉色,她看着甚欢喜。   蹲在兰花旁边嗅着清浅的香气,她微微闭眼,睁开,开始嘿咻嘿咻的锄草行动,时不时突然来一句:“竹珺,你是怎么照顾我兰花的,长了那么多草!”   竹珺堵住耳朵装作听不见,她心道:“小姐,你怎么抱怨都好,我是不会与你顶嘴的,你开心就好。”   竹珺其实很想说,那是厨房的阿冬种的小白菜,刚刚才冒出了芽儿。可怜的阿冬。   守门的太监正一走进来,笑着作揖道:“竹珺姑娘,这是娘娘母家人寄来的信,你收收好。”说着望向殿内,却没看见人:“娘娘可好些了?”   竹珺点头道:“是啊,咱们娘娘今天心情也很不错呢。”   “那敢情好,这两日皇上常派人来问,我也总不好说娘娘还在卧床。”正一擦了把汗,那可是大总管周童啊,就那样被自己挡在门外好几回,得罪了他可不好,即使自己在兰月轩看门,可怎么着也算是他手底下的。   “还继续说我病着,谁来也不放。”云白鹭回来,正见到竹珺她两个,她道:“去把那些白菜都拔了,以后另辟一个小园子给阿冬罢,兰花就是兰花,怎能和其他植物掺和一处。”   竹珺道了一声‘是’,方才明白,原来小姐什么都知道,不过幸好她没怪罪下来。毕竟她们也只是底下人,小姐脾气再好,也是有底线的,比如她爱兰花这一点,就是任谁也不能触得的。   待竹珺走过去,云白鹭才正色道:“等什么时候我说我好了,你在外面再如此回,可明白?”   正一为难道:“可是周公公都来了好几回了。”   云白鹭点点头,不回言,上下细细瞧了瞧他,这小太监长得还算不错,只是太不会办差,真是可怜咯,她道:“吃了晚饭,你就回你原来的地方罢。”   正一扑通跪了下来,他紧张道:“娘娘,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与娘娘顶嘴,娘娘,不要赶奴才走。”   哦?悟性还挺好,反应过来的够快嘛,云白鹭心想着,然后道:“既然你的主子是周公公,我这地方小,自然容不得你,你出去后就找个好差罢……不过……”她一声冷哼,“我这冷清的兰月轩都容不下你,出去后恐就只有给人倒夜壶的份了。”   正一听言,就吓得连连磕头道:“娘娘,奴才下次不敢了,娘娘饶过奴才罢。”   “那我问你,谁是你的主子?”   “兰妃娘娘是奴才主子。”   “你该听谁的话?”   “我该听兰妃娘娘的话。”   “记住了吗?”   “记住了。”   云白鹭见他年纪也还小,不忍心发配他去给人倒夜壶,于是道:“既然都记住了,就去把‘小一子只听兰娘娘的话’抄九百九十九遍,多一句也不行,少一句也不行。三天之内写不完,就让你去给别的公公倒夜香。”   正一忙磕头道:“多谢娘娘,小一子只听兰娘娘的话,小一子只听兰娘娘的话……”   “去罢。”云白鹭刚说完,就听啪嗒一声,正一走得太急,绊倒在石阶上,正以一个大字型趴在那里,着实好笑。   她拾起竹珺放在石桌上的信,信上,云清和苍劲的笔锋写着“吾姐亲启”。   云白鹭走进前殿,坐在小桌边,轻轻拆着,像对待珍贵的神龛,不敢有一丝冒犯,她如此虔诚,以至于有些激动。   “吾姐安好……”云白鹭看到这句,心里蓦然泛起一丝动容,不知为何,现在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能如此撩拨她的心弦,这幽微暗涌的深宫之中,还有谁会真心记挂自己安好与否?   “边关已见新绿,不知都城新柳绿否?几月不见阿姐,清和心甚念矣……”唔,小清和怎么也学会文绉绉了?   “马蹄达达,扰吾心,刀剑霍霍,乱吾眼……”这句话,还蛮骚气的嘛,云白鹭心道,少年你很有发展。   边关比起禁卫营,应是另一层历炼,再有两年,他也该加冠了罢,云白鹭笑笑,这一年来,清和成长得是那样迅速,字里行间,就已能见出报国之志,也能知晓他的一腔豪情。   一封信,仿佛有千言万语道不尽,云白鹭细细读着,尽量不漏掉一字一句,体会着执笔人的情绪斗转。“阿爹常说,阿姐实在不孝,也不知写信至家,昨日是我生辰,只有阿爹和我,他醉酒,让我给阿姐写信,我知阿爹也甚念姐。”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书信至宫中也隔了几日,那几日她正卧床,竟把清和的生辰忘了,云白鹭连连懊悔,又陡然想起自己是在宫中,即便记得也无济于事。   读到后面,都是过去美好记忆的回顾,云白鹭十分讶异,她与清和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甚至比她自己还清楚。继续往下读……   “阿姐若是何时不愿留在宫中,便告诉清和,清和带你走。”这最后一句,云白鹭读着读着竟笑着流出了泪水。   有这样一个承诺,她再也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小姐,小姐……”竹珺见她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呆坐着,只是眼角簌簌留着泪,她担心的唤唤她,云白鹭回过神来,调整一下情绪,道:“无事,只是看了信,有些念家罢了。”   竹珺安慰道:“小姐也莫挂心,虽然侯爷和少爷远在边关,但夫人在府中也有三夫人陪着,总归不会寂寞的。”   云白鹭点点头,起身将信收好,便拿起一本书径自读着,竹珺瞧着她时不时还在叹气,可总归不再流泪了。   突然听见门口叮叮咚咚响起来,竹珺起身去开门,心里挺抱怨,正一去领罚了,开门的事只能先由她来,只不过这回来的是谁,左不过谁来都一概拒之,总不会错。   速速穿过回廊,竹珺一开门,杜而立上前道:“竹珺姑娘。”   竹珺舒了一口气,原是杜先生,便放他进来。刚要关门,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顶着门,不知这又是谁?两门之间伸过来一个脑袋,依旧英俊的相貌,但因为成熟了许多,竹珺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总归眼熟,便问道:“这是谁?”   “本王……我是平王晋逡。”他未端得架子,对云白鹭以及她的丫头,他一向还算和善的。   “二皇……参见平王爷,我家娘娘抱病,不方便……”   杜而立回头道:“无妨,让他进来罢。”   “本王倒不知,杜大夫何时做得了兰妃娘娘的主了?”晋逡走进来,跟在后面,略微憋气,这自己身为王爷都差点被挡在外面,他一个不务正业的挂名大夫怎么就能说进就进。   “医者为大,所以这宫中的侍女自然得听臣的,”杜而立神色自若,丝毫不惧平王的淫威,“另外王爷,臣的职位是太医院首席国医,请叫臣杜国医。”   “本王想着,杜国医手上并无皇上的诏命,是私下来的罢。”平王自是窝火,便一直挑他的刺儿。   “平王不也是?”杜而立反唇相讥。   “本王……本王来探望母妃,到此地只是路过……”   杜而立挑眉,接着道:“臣来为皇上复诊,也是路过。”   杜而立熟门熟路,平王紧随其后,因而两个高个子男子便把竹珺遥遥甩在后面,竹珺跟着费劲,便也不再跟着,但看两位似乎在较着什么劲儿,不过她也不好多管闲事的,便当作什么也未看见。   云白鹭读书正有些困,本欲去床榻好好补眠,见两人走进,有一瞬惊诧,便起身相迎,然后寻着竹珺,见她才迟迟走进。   云白鹭并未出言询问,而是让竹珺看茶。平王先道:“听闻云……兰妃娘娘今日抱恙,可好些了。”   云白鹭一时语塞,若答好了,传到晋盈耳朵里恐不好交代,若答不好,可她这个样子明明生龙活虎,虎虎生风,风轻云淡的……此时着实有些为难,此时也着实想化成一股烟,灭了算了。   杜而立倒是倾身向前“我来诊诊便知。”,他伸手切到云白鹭的脉象,开始细细诊了起来。   现在的情形是,几人围坐在云白鹭殿中的小石桌旁,云白鹭在一边,另外二人在对面,杜而立倾身为云白鹭诊脉,晋逡睁大眼睛向她细细瞧着。   云白鹭有些尴尬,她想,倘使杜而立不是大夫,现在两个成年男子在她宫中,恐她的名声该遭殃了罢,这天杀的正一,干嘛那么听话早早领罚去了?若是他在,恐杜而立也未必进得来。   “娘娘身体底子还虚着,仍需按老方子服药。”杜而立道。   服药甚久,云白鹭再也容忍不了苦涩不堪入口的中药,于是那药字刚落,云白鹭‘哇’地一声吐将出来,正好吐在不远的平王身上。   ? ☆、疑似不举 ?  如是吐了个天昏地暗,云白鹭才终将对中药那一腔怨愤发泄出来。平王看起来十分从容,一直拍着她的后背。本来这几日云白鹭食欲并不好,中午也只是吃了些许清粥,看她现在十分虚弱,他轻拍着她的背,让她舒服一些。   杜而立一旁抱臂观看,这情景入眼,不知为何心间总觉得有些不爽利,虽说他入宫为医对于他这个大国医来说,正是适逢其会,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但他也常常反问自己,不是说好了快意人生,自在逍遥的吗?怎么又被小丫头给骗到了呢,进宫或不进,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区别,总归她高兴,他也就心甘情愿了。   “王爷还是……先换一身衣服罢。”杜而立道。   平王道:“这……”   他本想说,云白鹭还很不舒服,他怎么能离开?只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服下去。   “我们兰月轩没有合适的男子衣服啊。”竹珺听闻道,这让她可有些为难。   “没关系,太医院有,竹珺姑娘知道我的药方在哪里,那里有我时常穿的衣服,你领着平王去找一套罢。”杜而立接道,那边招手叫来几个丫头收拾一下。   “也好。”晋逡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外袍脱下,随着竹珺走出,所幸兰月轩地偏,并无多少人见到平王如此狼狈模样。   待他离开,云白鹭底气虚浮地道:“你本不必这样。”   “我只是怕你看见他心里堵罢了。”杜而立拈起小杯,递过去一杯茶。   “比之从前,他倒是稳重许多。”不再是那个任性自大的二皇子,也不是那个贪享清欢,偏爱玩乐的人了。   “所以,你会觉得他危险。”杜而立掸掸衣袖,坐直一些,眼神中透露一丝隐忧。   “无妨,总归,我已不是前世的我了,我会小心。”云白鹭知道,杜而立懂得她的一切,在这深宫里,或者说,在这霖国,她与他的精神世界靠得最近,同为穿越来者,他们虽是过客,但都想为了自己心中那一点念想,好好活着。   “哈哈,那就好。兰妃娘娘,下官先告辞了,”杜而立起身,却笑着道:“皇上已经知道那桩事,恐兰妃娘娘的好日子要来了。”   云白鹭此时如醍醐灌顶,蓦然从昏沉之中惊觉,于是站起拎着杜而立的衣袖,道:“你说的?”   杜而立摇摇头,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非也,许是你自己说的,却给忘了。”   脑海中,她仿佛酒醉着,被一个身穿月白色衣袍的男子横抱着,她很想醒来,却贪恋这片刻温暖。当时,她貌似真的说了些什么。   云白鹭摇摇头,然后抬头道:“多谢杜先生,提醒。”   “你我还见外什么。”杜而立说罢,转身走到门口,最后留下一句:“身体打紧,莫要任性不吃药。”然后就迅速消失了。   于是寝殿里,除了后殿那两个候着的丫头,就只剩云白鹭一个人,无人能够搭话,而且十分虚弱,心中憋闷,她便倒在床上,窝在被子里,试图寻找一场安眠。   但脑海里,总是一遍遍回放,那些她不愿意回想的场景,有欢喜,有悲伤,有撕扯,有流离。一遍一遍,结局都是自己飘荡在地面之上,天幕之下,成了孤孤单单一个游魂。   竹珺回来看自己小姐闷在被子里,快到了晚饭的时间,这样闷着可怎么成?   于是她一着急,使劲揭开云白鹭头上的被子,突然见到她泪流满面,还在咬着嘴唇,忍着泪。   竹珺跟着云白鹭,也略微晓得她的心事,虽然只是很小的一角,但她陪着,能够缓缓这一个人的时候汹涌而至的悲伤。   便这样劝了几句,她道:“小姐,你猜我今天听到了什么事情?”   云白鹭惯会控制情绪,现在情绪已经稳定,她道:“听到了什么?”   “我回来的时候啊,听御书房那边的小太监,说起了渝州治旱的事情呢。”竹珺说道。   “怎么说?”   听竹珺说完,云白鹭心里有了文章,前世虽说郦世南因为早夭,并未出现在霖国官场上,但柳新城着实是个才子,他心中有经纶,眼中能容乾坤,两人才能伟略相比较,郦世南还要小胜一筹,如今这结果也就不足为奇。   现如今,两人正在返回路上,太史令公孙靖已对考试结果进行公证——郦世南与柳新城皆成功治旱,而郦世南于百姓之中更具名望,便断郦世南为第一,柳新城次之。   听竹珺解释,郦世南在治旱的时候与百姓同食同住,一起甘苦。柳新城因为本来身体底子不大好,只负责运筹帷幄,治旱等工作,便一应交于手下人忙着了。只这一点区别,便决定了郦世南为状元,而柳新城为榜眼。   云白鹭听了之后,神情淡淡,竹珺看着怪奇怪,怎么郦公子当了状元她还不高兴呢?   只见她慢慢坐起身,道:“晚饭备了么?”   “备着了。”   “去挖一坛子酒来,今日你我姐妹小酌一回。”   “好的,娘娘。”竹珺听云白鹭称自己是姐妹,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又过两日,霖国朝堂上,永淳帝下了两道封官加爵的圣旨。其一,任状元郎也是丞相之子郦世南为大司马。其二,任柳太傅之子,也是榜眼柳新城为吏部尚书。   两个年轻人身着官服,接旨后,拜过主考官公孙靖,他笑着摸摸须子,心想这朝堂以后可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二人走出这庙堂之高,踏着通向皇城外的的长阶,恭贺之人不绝如缕,柳新城与郦世南并肩行走,一一应对,从善如流。   “恭喜两位大人。”平王走来,身旁还有陵王。虽说两位王爷所及政事实在少之又少,但适逢今日这样的盛景,他们依旧会前来。   柳、郦回礼,四人本来小时也是玩伴,如今这光景,却不知为何反都拘谨起来。   倒是平王先说:“不如两位随本王到王府小聚,也算是庆祝封官之喜。”   柳新城微笑道:“如此甚好,臣也许久未与王爷相见,这样好的天气,小酌必定十分畅快,你说对否?世南兄。”   郦世南道:“确甚好,只是还有些私务未处理,恐会负了王爷雅趣。”   陵王晋越也跟着道:“王兄宴请青年才俊,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还有人等着我去听曲儿呢。”   “也罢,若有闲,世南必定要到本王府上去。”郦世南点头,然后平王转而对陵王道:“又去那秦楼楚馆,你也不怕皇兄知道。”   陵王听罢,浅笑道:“王兄也不是不知道我,多言易废,吾去也,世南是否随本王一起先走?也免得搅了他两个郎情郎意。”   晋越笑着把郦世南拉了出去,说要去听曲儿,却把郦世南领到了千昧居,两人在雅间对饮了一阵,便各自打道回府了。   永淳帝晋盈今日下了两道恩旨,心里虽因甲子光背弃操守而痛惜,却也庆幸还有郦世南与柳新城二人,虽为世家公子,但两人的才学与表现,确实当为翘楚,若二人都能为自己所用,   霖国应是离大治不远了。   一边站着,一边想着,他心中有一幅天地江山盛景,不知谁肯与他一同蘸墨同描画,让山长青,水长流,他能想象国泰民安,他能想象繁华满目。   想着,就不知不觉嘴角溢出笑来,周童在侧见他如此,便道:“不知皇上见这一树将落的花,为何还这般高兴?”   “你看,周童,”晋盈示意他往眼前的木兰丛中望,“花落叶生,花于泥中安眠,叶依旧繁茂,如此这般生命力,还有什么好惋惜?”   周童听得是一头雾水,这皇上今日果真不正常,不,可以说一直不正常。   “落花无心,泥土有意,皇上,你都有多久未去后宫的娘娘们那儿去了?”晋盈虽然未在意,但周童每天看着他禁/欲般的只忙于国事,如今东部旱情稍解,他是不是也该放松一些,想想其他也很重要的事了?   “哦?也是,那今日的晚膳就在兰妃那用罢。”晋盈随手折下一朵即将坠落的木兰,捏在手指,他神情飞扬,人也显得十分飒爽。   “哎哟,我的皇上,奴才说得可并非是这意思,你可知这宫里宫外都传遍了……”   “传遍了什么?”晋盈随口问道,听起来却有种自然的威严。   “都说皇上某些方面不行,故而冷落后宫的妃子……”周童实在忍不住,这些传言虽说不堪入耳,但外人看起来,好似……还真是那么回事。   他便有些叹息皇上不知惜福,若像他这般,即使有后宫佳丽三千,也无福消受啊。   “你说朕?他们这般说朕?”晋盈嗤地一笑:“罢了,先用了晚膳再说其他的罢。”   ? ☆、流言如刀 ?  朝中并非所有人都对晋盈那两道封官的旨意表示赞同。其一,虽说郦世南在秋试中拔得头筹,治旱之时也被判为第一名,授予高官爵位自是应当。只是司马之职属于武职,让一届年轻书生任之,恐怕十分不妥;其二,他为丞相之子,父亲已是高官厚禄,再被授予司马一职,在老臣们看来着实不该。   永淳帝晋盈自然知道郦世南的能力,对于那些有疑虑的奏表,他也都一一否决,并言郦世南曾于边关助军平夷,身上已有军功,且其军事才能卓越,后遂无人上书言此事。   这一日,郦世南一身官服,乘马车至禁卫新营巡查。经过整编,禁卫军已然比之从前更加井然有序。   正好陵王晋越无事,碰到郦世南出门,便也随着到了此处。   两人散散走着,时不时经过演习的队伍。将士们有两两对战的,有用梅花桩练拳的,有拎着水桶站在独桩上练习平衡的,郦世南驻足看着,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初进这里历炼之时,那段颇为艰难的岁月。   曾经也是贵族子弟,难免吃不得苦,而现在看着这些却也觉得稀松平常。   晋越看着越来越觉得新奇,走到擂台之上,伸手比划着宫中武师曾教过的花拳绣腿,嘴里叫唤着:“世南,来比试一下。”   旁经过的士兵听平王如此说,都十分想见见这从宫中出来的四皇子打起架来,若和副将夏常相比,谁更英武。便也偷偷围将起来观看,他们这些值外勤的受军纪限制少,于是人便越来越多。   郦世南不忍悖了小王爷面子,于是应了一声,便一个飞步,跨上了擂台。   “那我开始咯。”晋越说着,便一伸手向郦世南左肩处出招,郦世南简单一侧身,躲过去了。   晋越自然不服,便又是一出手,向郦世南右边又攻去,又是平平淡淡一闪身,没击到目标。   见郦世南不出手,晋越心中窜起一小股火,不断出手,一会攻上,一会攻下,把式倒是很多,却没见有一招打中的。   晋越怒目圆睁,他行走江湖多年,几个皇子之中属他去的地方多,偶尔见到路匪什么的,都是片刻制服,怎么在郦世南面前,所有招式都在片刻间就被化解了呢?他心中憋闷,却见郦世南依旧淡淡,眸光中甚至渐渐漾出笑意来,他便有片刻恍惚。   就这一刹那,郦世南伸手抓住晋越的手臂,然后一个反身转形,腿上一顶便将晋越反擒,晋越心中那一小股火霎时被灭的只剩一股青烟。   众人一个叫好,都道大司马好样的。心中却不禁觉得晋越小王爷对大司马真是喜欢得紧,比武之时连连相让,甚至为了他故意落败云云。   这边郦世南放开晋越,双手一礼并鞠躬,晋越依照武人的规矩也是一回礼,便一边掸衣服一边道:“世南果真不给我面子。”   “之前已经让了王爷许多招。”郦世南笑着答道。   晋越双目再次圆睁,张着嘴不知如何回言,却见郦世南匆匆走下擂台,向西北方向疾步走去。   他也跟着一步跳下,紧随其后疾步跟上。   走到一个营帐之外,郦世南站定却不进去。营帐里传来几声女子哭叫的声音,继而是喝斥的男声,最后连女声都渐渐消失。   郦世南听着,便有些站不住,直想掀开营帐走进去,却被晋越挡住拽到了一边。   他们躲在旁边营帐的后面,晋越矮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作为一国将士怎可随意掳掠女子?”   听郦世南这么一说,晋越一下子笑了,道:“你可知她们来这里并非没有原因?”   直到今日,郦世南才知晓还有军/妓这样一种人,她们就是为了满足将士的需求,维持他们打仗的斗志被送来这里的。   来这里的军妓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愿意做这样一种营生的烟花女子,但请她们来是需要朝廷拨款,从军费中出资的,这些人中姿色各有不同,美的就贵一些。   于是便有了第二种,便是各高官府上或宫里头,犯了错的侍女小妾们,被打到这里,供将士免费享用的,节约了朝廷开支,其中却也不乏有妙人儿。   这一点,晋越是清楚的,但郦世南初为少年时,在营中历炼,这种地方,当时并未对他开放。直到身为大司马,身负监督之职,他才切身发觉,军营之中需要革除的弊病太多太多,不仅仅是整编一下,或增加训练强度所能解决的。   晋越讲完,郦世南神情黯淡,便欲往回走,晋越三两步跟上,笑着道:“这又没什么好奇怪的。”   郦世南点点头,道:“只是朝中高官有权有势,而柔弱女子无反抗之力,你不会觉得她们真的都是犯了错才被发配至此?”   他清楚记得小时,待他最好的锦娘姐姐,就是因为美色惹到娘亲妒忌,被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到了“那个地方”。他至今才知道,“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十多年过去,一个女子的青春竟如此被践踏,今时今日,他有能力去改变,便再不能容忍这些。   于是他起草一份奏表,奏表的内容不是革除军/妓制,而是提议设专人审核,确定那些女子确实有罪后,才能进军营。   此事一出,便烧起了一把火,引得那些惯于作威作福的高官们的不满,晋盈不知军中还有这样阴暗的事,当即便批了准,却引来了一拨接一拨请求收回成命的折子。   晋盈只觉得好笑,将士们都没提出不满,他们跟着掺和个什么劲儿?便冷了这些人好些天,于是他们也渐渐没了声音。   晋越闲来无事,得知郦世南燃起的这一把火,他很想知道,此事会有什么结果,便借着找晋盈下棋的机会问了几句。   晋盈落下一子,抬首道:“怎么,如今又迷上郦家公子了?”   晋越笑道:“皇兄惯会开我玩笑,我只是觉得他本不必要如此。”   “如果是我,我也会如此。”晋盈之前不知还有这样的事,他身为一国之君,绝不允许那种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发配的行径,自然要制止些,也顺便让那帮食官粮享厚禄的人也明白还有天纲王法。   这样一来,也算是整肃了一下朝纲。   晋越微微一笑,这般防微杜渐,也算是晋盈的作风。   但最近还是有一桩事颇让他不爽,就拿方才进宫之时听宫女们碎碎念的那些风言风语,便让他心中不快,当着晋盈的面,他也忍不住问出口来:“方才经过花园,我听到些不好的东西。”   “哦?什么事能让你这无事一身轻的人挂心?”晋盈正好破了晋越的围攻,此时棋盘局势一片明朗。   “是关于兰妃的。宫女们竟然说她和郦世南有奸/情,你说我能不挂心?”晋越一激动,猛然拿起茶杯,却惊觉茶还热着,就烫了手。   晋盈听罢,随手递过去一个帕子,神情如常:“你也这样觉得?”   “我们从前又常在一处玩时,就见他二人十分近些。”晋越道。   “哦?我看是你关心则乱罢。”话虽这样说,晋盈却惊觉,为何所有妃子对他都颇殷勤,而兰妃却总是淡淡,莫非她心中早已有了谁?   “我的心是乱,也是为你乱的,皇兄当真不怕头上绿了么?”晋越说完,看看晋盈,他依旧神情淡淡,眼底却漫卷阴云,起身道:“时辰有些晚了,我也该回了,不是我多言,皇兄你还是小心一些,兰妃……不是那么容易交了心的,尽早找个好皇后才是正事。”   晋盈眼神只看着棋盘,他不回应晋越的话,却兀自道:“四弟为何还不娶妻?你二王兄都有了侧妃了。”   晋越随口道:“等你坐稳江山那一天罢。”   看晋越走出殿门,晋盈抬头看看天色,此时竟黄昏了,他蓦然想起那一日,在兰月轩晚膳后,他懒懒问道:“今日我留宿兰月轩可好?”   “好,皇上可居中殿。”   “兰妃不与朕一同?”   “臣妾身子不爽,恐过了病气给皇上。”一句话简简单单拒绝,未见犹豫。   他也知她近来多病,且根源还在太后那里,那一丝愧疚便使他没有多想。   关于那些风言风语,他也不是没有听过,但晋越的一番话,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其实也知道,这样的女子本来就有些捉摸不透。   那为何不去享受其他妃子的软香温玉呢?晋盈自是知道郦妃,柳妃,甚至洛嫔,她们入宫都是因着家国需要,需要她们家族的支撑,作为国君,他不得不如此。   但他知道长安候云凯是无论如何不会做出背离霖国的事情,因而长安候嫡女本来不必入宫的,但他还是默许了郦太后的名册,即使他有能力制止。   但是每次看着周童端来放着刻着妃子们名字的木牌,他还是想着,再等一段时间罢。因为,在他封后之前,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不是皇后的女人,也不会去□□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 ☆、臣妾晕针 ?  时也渐渐入夏,云白鹭换去春衫,着上云夫人托人捎来的夏装,一身水白色,显得明丽脱俗。   她此时正在洛嫔宫中,香雾袅袅,二人围坐在一堆绣线,绣筐边,探讨着针脚与行针。   洛嫔绣得行云流水,而云白鹭总是刺到手,一株兰花方绣出一个雏形,便一气之下把绣布丢在一边。   洛秋梧见她如此,便道:“你这般可不行。”   云白鹭一声叹息,她琴棋书画都信手拈来,就这女红成为她心中的痛,无论是前前世,前世,还是现在,她都没有办法把这项大工程学好,这对她而言就像是愚公挖山一样,只有毅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且看她手指肚上这一二三四个针眼,对于洛秋梧的这句话她也便无言以对。   “来,我告诉你,这针应当这样运,不仅线头能够隐藏起来,也显得兰花生动一些。”洛秋梧说着,指给云白鹭看。   她抬头看看她淡然的表情,她比自己大几年,也端庄美丽,比起郦梦菲那种端庄,洛秋梧这种美丽让人更觉得自在些,她不禁问道:“你便打算就这样呆在宫中?”   “要么不然呢?”洛秋梧头也不抬,在她看来云白鹭有些鬼马,她说的话常常离经叛道,虽然和她一处,偶尔能觉察出她掩藏起来的沉重心事,但毕竟她比自己小几岁,天马行空之处总是有的。   “也许,我能有办法让你出去。”云白鹭信口说道,这却如同用鼓槌在洛秋梧心头一下一下敲击,让她怦然心动,心动到急于想知道接下来她有什么打算。   “什么办法?”洛秋梧问道。   云白鹭一笑,果然,心死都是装的,即使是在这望不到外面的皇宫之中,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本该明朗的少女,怎么可能不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况且外面还有那个让她记挂的人呢。   “现在还没有想到,想到再告诉你。”不是没有想到,是时机还不到。   “哦。”洛秋梧听言,不免还是有些失望,心中顿时觉得空落落。   少时,她问道:“你也打算就这样下去?不求圣宠,消磨时光?”   “要么不然呢?”云白鹭俏皮地一眨眼,又凑到洛秋梧身边看着她怎么行针,既然学不会,就试着让手上的针眼少一些。   洛嫔身上的清香让她心醉,于是就赖在她那呆了一小天。   傍晚的时候从洛嫔宫中回到兰月轩的时候,过往的小丫头见到她时虽然也会行礼,但神色依旧不大对,看着她跟看到怪物似的。云白鹭每每也会在这时候阻止竹珺上前去教训她们不知礼,竹珺懊恼,不明白自家娘娘怎么这般懦弱。   云白鹭倒是教训她:“每一次冲动,都需要不断去弥补,越试着弥补的时候,留下的疏漏也就越多,到最后都还不如最开始的时候。”   竹珺听着半懂不懂,又有些明白,大概云白鹭是在告诉她,狗咬人的时候,人如果也去咬狗的话,就会得不偿失患上犬疯,那还不如不咬。于是竹珺点点头,云白鹭疑惑地看了她两眼,总感觉她还是没有懂。   这流言传入她耳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宫娥们的如此表现,云白鹭其实可以理解,只是她不知,是谁这般构陷她。   与丞相之子,当朝大司马郦世南暗中勾连,亏那人也想得出。   即使有,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她心中清白,也实在不想去计较。左不过别人看她的眼光不大正常,去请安的时候会被太后无缘无故训斥几句,总归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就是因为不会被坐实,那还理它作甚。   不过竹珺担心的截然相反,她心中只觉小姐对郦公子断得并非干净,因为入宫之前,她曾整理过小姐的东西,那枚胸针依旧在,她还偷偷带入了宫中。她只是怕,那些宫娥们的表现,会化作无形的刀,这刀若扎到小姐心上,她这长久以来总爱缠绵病榻的毛病恐怕就不会好了。   主仆二人各怀主张,但竹珺最终还是听从了云白鹭,不去理会,以静制动就好。   次日,云白鹭将一封家书交道竹珺手上,竹珺接过这封千钧重的家书,仿佛像拿着自己写的家书一样,自小在云府长大,她的根在那里,云白鹭的家,也是她的家。   一封是寄到云府,收信人为云夫人,另一封是寄到边关,收信人是守在荒凉之地的长安候与云清和。   竹珺轻快地走出兰月轩,一路上看到神色不对,对她指指点点的丫头们她就回瞪回去,反正出门之前她还特意叮嘱正一,要是哪个经过兰月轩的丫头敢对自己主子不敬的,让他只管欺负回去。   走到后宫门,便直接去找熟人羽林卫张锦,今日也正逢他轮岗,他也可行个方便让她把信直接送到邮官手里,直接给邮官一包银子,加几句嘱托,这信便会十分快和准地到达收信人手里头,可比托那些公公们送信要快多了,也省下了许多他们揩下去的油。   自家娘娘攒些细软银子可不容易,虽说身为妃子,用度也必须算着才将将够用,作为丫头,她得想办法尽量节约才是尽了自己本分呢。想到这里竹珺忍不住偷偷笑了,谁家丫头会像她这般贴心?   “不知竹珺姑娘有什么开心事?”后宫门处,张锦见到她这般就如此问道。   “啊,没,没什么呢。”竹珺脸红红,这点小心思当真是她不愿意被人瞧见的,被问道,立时觉得很尴尬。   “哦,这样。今日亦是来送信吧。”   “是啊,还请行个方便。”竹珺如此说道,偶然一次,她得知张锦和她是老乡,都是锦州人,便聊了开来,便结下了交情,也方便她为娘娘办事。   “还客气什么,竹珺姑娘请便罢。”话音刚落,张锦警觉地看向东北角,道:“谁?出来。”听他这样一说,竹珺也觉得好像有个影子从那边转出。   “吓到姑娘了,许是哪个宫女太监的迷路了,莫害怕。”见已无人,张锦忙回头安慰竹珺。   “哦……不妨事,不妨事的,我先去了,回去晚/娘娘该等得急了。”竹珺一礼,从后宫门出去,到邮官的临时小站去,那里离此处近,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返了回来。   回来后,张锦对竹珺说:“姑娘以后出来还是小心一些,这后宫之中有许多人居心不正,还是小心为妙。”他这一句话来的莫名其妙,她便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讲?”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他微微一笑,竹珺一礼便返了回去。   她一向觉得张锦为人正直温和,她对他不计回报地帮助一向很感激,对他的提醒便也放在了心上,却也搁下不提。   兰月轩这边,见竹珺回来,云白鹭虽知她回来得有些迟,却也没有多问,只是吩咐她取来些工具,她要给眼前的兰花以及那株木兰修剪修剪。天气越来越暖,花期已过,枝叶凌乱的花与树可并不好看,她要好好把它们打造一下。   这是一项求细的活,她神情专注,依着自己原来在现代生活修剪盆栽的经验回忆着,把兰花枝尽量收拢着剪,这样,即便是它们长得再茂盛,也不会显得凌乱。   一双白玉柔荑在淡淡绿烟的掩映下如诗如画。晋盈悄无声息地靠近,蓦然开口道:“兰妃的手还没有好罢,怎就做这些粗活来?”   她的手?好好的呢。“皇上,臣妾的手还好。”   “哦?”他止住她继续修剪的动作,翻转过来,看到手指肚隐隐的红点,那是针眼刺到的痕迹。“是谁说手还好的?”   云白鹭抬头望天,觉得自己貌似是对皇上说了谎,但这点小伤好像真的不算什么罢?   她任眼前高大的男人看着她的手,她只觉得什么时候这样高了?肩膀也宽阔了。他穿得也比较随意,透过衣领也能想象到棱角分明的锁骨。   暗暗吞口唾液,云白鹭才想到自己原来是个锁骨控,这可不妙。她想望天,却只是望到了晋盈头上的玉冠,也是温润的暖玉,镂空的雕龙,十分精致,她努力不去想锁骨,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左手,三个针孔,”换成另一个,又皱起眉头细细瞧着,“右手,四个。”   说罢,晋盈背着手,好整以暇,道:“兰妃打马踏歌,诗书骑射无所不能,怎么在刺绣这事上,竟连根针也拿不稳?”   “臣妾晕针。”   “那你晕朕吗?”他缓缓靠近,她站在原地,假作惊恐,道:“晕。”她心中不知,他今天这样,是因为何故?   平时,她与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他定是不会越界的,而每每当他靠近,她总觉得,他心里有事。   “既然不晕朕,为何却这般躲着,兰妃怕朕吃了你吗?”这反问句不回答的道理,云白鹭一直深谙,于是也不作答,而是看着晋盈,而他眼眸若深海,盯着她缓缓问道:“兰妃与郦世南从前很要好吗?”   ? ☆、暗流汹涌 ?  若是平时宫中的下人们奇怪的眼色与态度云白鹭还能容忍,那些流言蜚语连累着自己宫中的丫头和常侍们被外宫的人以有色眼光瞧着,她也能容忍。   但一向公正自律的晋盈也来诘问,云白鹭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她不能接受自己被泼了污水之后无人安慰相帮,反而还要对本不该相关的人去解释本就不必解释的事情。      心水无法平静,外表却佯装镇定。云白鹭后退两步,放下手中剪枝的工具,淡淡道:“皇上何出此言?我们都是小时就认识的,好与不好,皇上心中也应有数。”   “呵呵,兰妃一向与平常女子不同,你的行事朕怎能猜透?”晋盈自嘲一笑,突然发觉自己对眼前的人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或许是自己曾久居深宫,闭塞视听,也或许是云氏兰妃自在如风,本身就像谜一般。   看着云白鹭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他陡然觉得自己来得唐突,问得也唐突,但不问自己的心就若干烧着的锅,问了,却又似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皇上不是无所不能吗?连臣妾学刺绣伤到了手都知道。”云白鹭正因此事不爽,果真这宫里头就是皇上的天下,她想做些什么,都有别人看着听着传着,当真一丝一毫自由都没有。   “不过是下人传说而已。”晋盈答道,已觉得自身理亏。   “那臣妾与郦世南也只是传说而已。”云白鹭冷冷道。   “哦?是吗?朕只知道郦大公子迟迟不婚,枯枯守着府中那一丛木兰,而你,兰妃,不也最喜木兰么?”晋盈一言,云白鹭顿时无言以对。   她只道郦太后给郦世南介绍了几家名媛闺秀,都被婉拒,是因为方封官加爵,一心扑在治国辅君之上的原因;她只道,他那满园木兰,自他背弃她以后,就被他弃置不顾。那晋盈所说这一切,到底是他的误解,还是确有其事。   只是一切,她早已不过问,所有她所求,只不过是静静地度日安稳地活着而已。   云白鹭突然讥诮一笑,道:“若皇上觉得如此,臣妾也无言相对,况且皇上恼怒,也不仅仅是因为流言本身,君心如铁,你看重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清名。”   晋盈听之,剑眉一凛,衣袖一抖,道:“兰妃果然巧舌如簧。”便愤然离去。   竹珺见势头不大妙,走过来问道:“娘娘可还好?”   云白鹭无力地摆了摆手,然后道:“无事,自去忙你的罢。”拿起枝剪,竟一个失神,剪掉一大片本欲留下的木兰枝。   她叹一口气,晋盈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忘了罢,枉她还念旧保留着前世的习惯,这世人,却负心地这般彻底,终究伤心的是她。   本来晋盈这次来并未带着周童或者其他太监,便一气之下走到御花园后,他自己辟出的一林木兰。他自小便喜欢这植物,今日却因为它心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她说:“皇上恼怒,也不仅仅是流言本身。”那是不是指他生气根本不是因为她,他去质问她也不应该?   她说:“君心如铁,你看中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清名。”那是不是指作为皇帝,他就该绝情,他来诘问,只是为自己头上隐隐一抹绿而恼怒,是因为自己的君威受到触犯,心有不甘?   晋盈捶向身旁一株树,颤落几片绿叶,这当口,周童已经匆匆找来,口中道:“哎哟,皇上,可爱惜着些自己啊,手伤着可怎么好?”   晋盈并未理会他,眉头深皱,眼中竟然溢出些悲伤。少顷,他缓缓回头,对着周童道:“你说朕是不是无情?”   “哎哟,皇上。你怎好如此说?奴才在宫中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先皇,先先皇和皇上,奴才觉得皇上最有人情味了。”   晋盈仿佛为周童颇有喜感的话安抚地暂时压抑了不快,继续道:“那你为何这样觉得?”   “那……奴才便说了……奴才不论说了什么,可请皇上先恕罪。”   “你无论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晋盈听他这么一说,确实被引起了几许意趣,想知道自己既然并非无情,那又有情在哪里?   周童便欲扶晋盈坐到旁边的小石凳上落座,晋盈摆手,“朕自己来,说罢。”   “那奴才便说了。”   “说!”   这周童何时这样不利落,这也不想才三十六岁的人呀。晋盈望着他,他却发觉自己有点紧张,还是开口条缕明晰地分析起来——   “皇上并非无情,可从三方面观之……”   晋盈不搭言,只是看着他,他便低头一拱手道:“其一,皇上能任权臣之子为重臣,可知皇上对其才之爱惜,并不因为他们的父亲心存芥蒂。”   “朕只是不愿错过经纬之才。”   “其二,皇上对宫中老人加以体恤,供飨照旧,可知皇上宅心仁厚,不忍先皇的旧人晚景萧条。”   “这不过是力所能及罢了。”   “其三,奴才深知皇上打小对太后并无母子之情,且太后曾做过些对皇上并不好的事,皇上也不是不知道,却依旧对太后行着孝道。”   晋盈不知他会这般说,心中也不免觉得诧异,他竟能知道他与太后之间的龃龉。这样的明察,恐前总管张芝都做不到,而他,与之相比还甚年轻,就能猜到或者说看透这一些,果真还是平时太小觑了他。   “据朕所知,你能当了总管,还是太后举荐……”   周童扑通一声跪下来,他说这些本就冒着极大风险,而君心难测,谁知他会不会收回方才饶命的旨意?   “太后待你算是提拔之恩,你不知恩,还当着朕的面加以诽谤,该当何罪?”   “奴才只是有言便言,皇上若是觉得违逆,欲治奴才罪,可否容奴才把话说完?”周童下定决心便赌了这一遭,不然他在皇上身边久了也不是办法,左右都是自己的命,若是这一遭他能活下来,也算得了靠山了。   “讲。”   “太后对奴才算是提拔之恩,但奴才只知那是为了笼络人心,多个人手罢了。而奴才打小就在这宫中,看透世事冷暖,对权财早已看淡,做什么事都只是跟着心走,皇上注定是明君,这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奴才就已经十分笃信,所以断断不会跟着太后作恶。”   周童一口气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抬着头看着晋盈,他直直看着他又问道:“那你怎么知晓,太后曾对朕做的事?”   “左不过是时常听到其他太监小声议论着,并看着太子身子不正常加以揣测的,只是,那些太监最后都……唉……”   周童一想到从前听了许多宫中的阴暗之事,却最后有惊无险,突然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都该庆幸。   “你起来罢,”晋盈说道:“你这般甘冒风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童实话实说:“奴才总觉得太后一定会对臣下手,臣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晋盈突然笑道:“朕本来因着某些事还不爽呢,被你这么一闹,反而觉得开阔许多,放心罢,以后朕保你。”   周童下跪连连谢恩,晋盈倒了一杯茶,周童起身抢下来,道:“奴才给皇上吹凉罢。”   晋盈眸光一深道:“朕喜欢喝热的。”   周童连觉尴尬,退倒一旁立守,再不搭言。   又过了几日,晋盈下旨封郦梦菲为贵妃,各种赏赐送至她宫中都暂且不提,单单是对丞相府的加恩就足够羡煞旁人。   太傅柳邑看着送往丞相府的玉器布匹,还有些从关外送来的稀奇贡品,便有些眼红。回头看看自家,女儿在宫中当个不痛不痒的妃子,不知加封能待何时;儿子在吏部常常夜不归家,明明太傅的府邸比吏部尚书府不知考究多少,他偏偏只知道将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   他自己于是就在那里时常吹胡瞪眼,自己和夫人老来得子女,怎么没享多久天伦之乐,天天还有这么多郁闷气?看着自己用金银换来的名画,侍女图,泰山松,却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   当然柳如沁日子也不大好过,但是她最近找到了一件事业,便是时常问问明轩:“最近兰月轩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今日又如此问道。   明轩端来一枚香鼎,放在桌上,道:“自从上一次皇上怒气冲冲从兰月轩出来,已有好几日未去了呢,恐已经冷着了罢。”   柳如沁听着,拈下一片桌上装饰用的盆景的花瓣,再用指甲一弹,然后道:“很好,只是还差一点料。”   明轩道:“娘娘不必太挂心,奴婢将消息散播的并无疏漏,兰月轩那边的人奴婢们也盯得紧,以后好戏会更多的。”   柳妃一笑,道:“你也辛苦,今日就好好歇着,让别人接你的班罢,恐过两日又要劳累你了。”   ? ☆、狂蜂浪蝶 ?  后宫其实是一个荒芜之地,只要君主泽被不至,在那里居住的人就会渐渐被遗忘。这也是后宫中的女人争先恐后抢夺圣宠的原因之一。   竹珺十分不解,自家娘娘只不过是和皇上吵了一架,怎么近日送来的食材、茶叶供应都大不如从前了?此时面对着怨声载道的阿冬,她有些不知所措。   “咱们的小菜园都快扒光了,竹珺你看,这内务府供应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萝卜是细的,菜是蔫的,茶叶都是碎渣,别说娘娘了,我都不能忍。”阿冬就今日境况展开了义正言辞的批判,竹珺耸耸肩,听着她继续叨叨,然后秉承她之愿,再同云白鹭叨叨。   云白鹭淡淡道:“下人们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意,这样的状况在宫中也是常有的。”前世她刚进宫时大抵也是这个样子,长安候府与丞相府在皇上眼中虽没有什么不同,在下人眼中便大不一样,于是供应上的差别就十分明显。   况且……自己与晋盈那一次吵嘴,估计后宫都知晓了罢,再加上往有人自己身上加诸的流言,兰月轩不被冷眼才怪。   柳妃从前就惯会用卑鄙手段呢,云白鹭想到此,心中冷冷一哼,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却又往往是奏效的。   看来在宫中高尚并不能自保,治恶还当以恶治,只不过,斗来斗去,最后大家都获得了什么?也许不过只是一场空而已。   云白鹭打起精神,对怏怏的竹珺温和道:“再忍几日,会过去的。”   虽然她也不知何时会度过这受人冷眼的日子,但作为一宫之主,给手底下人一些希望却是她应当做的。   “这几日,家人的回信应至了罢,有时间去瞧瞧罢。”唯有家人才是自己最深的牵挂,除此之外,她并无心追求作为一个后宫女人都想获得的东西。云家安好,就是她全部所希冀。   “好的,娘娘。”竹珺答应道,这便要往后宫门那边去,没记错轮岗时间的话,今日张锦当值就可以放她去见邮官,别的侍卫怕是用银子才能说上话。   “银钱可还够?我抽屉里有些碎银子,前些日子发了俸……”竹珺听云白鹭如此说,便急忙摆手道:“够了,够了。我手中还有上回娘娘给的余钱。”   “嗯。早去早回。”   竹珺为自己能为自家娘娘省钱而高兴。虽说今日兰月轩愈发冷清,但娘娘精神头却不赖,只要娘娘好,她就好,娘娘开心,自己就开心。偶尔她也会想念在云府的轻快日子,在这深宫,做什么事都需要提心吊胆,却不知何时是个头。但自家娘娘在,陪着她给她解除忧闷,竹珺也会为自己的贡献而欢喜。   后宫门处,张锦果然在,他今日神情比往日严肃许多,竹珺就比往日更要尊敬与恭谨,她微微一礼,后道:“今日也请行个方便,我家娘娘的信快到了。”   张锦道:“霖国律条,后宫侍女不得进出后宫门。”   竹珺一激灵,今天他好生奇怪,她皱眉再次道:“张大哥,你这是何故?”   张锦道:“姑娘请不要套近乎,我家中并无妹妹。”   竹珺一听,便气上心来,果真这宫中就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吗?皇上如此,外宫娘娘和侍女们如此,内务府如此,连身为老乡,自己尊其为兄长的人也如此吗?   竹珺想到这里一甩臂道:“哼,枉我还把你当作亲人,你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欺负我们兰月轩吗?张锦,我看错你了。”   张锦见她如此,心下觉得愧疚,自己远离家乡身在宫中当值,这好不容易有个解乡音的,却就此生气欲与他决裂吗?他便只张合着嘴不出声,眼光焦急地看着竹珺,仿佛在说什么不能说出来的话语。   竹珺听不见声音,也不知他到底意欲何在?“你说的什么啊?”   张锦皱了皱眉,再次只张合嘴,不出声音。   竹珺靠近了一些,面对面看着他,才听他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附近有人,小心。”   后宫门本就冷清,竹珺一路走来也并未发现有谁跟来,便欲反驳,却脚上一吃痛,一个站不稳,便向前跌去,直直扑向张锦。张锦见状,正要伸手去扶,却也觉脚后一吃痛,也向前扑去。   这光景,就像两人一齐向前抱住对方一般,已是有些许旖旎。   却听到一个女声从一边传出:“大胆,你们竟敢在宫中行苟且之事?”   谁们?苟且?   竹珺尚且在张锦怀中,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待回头看时,不远处值岗的侍卫已经循声而来,与那丫头站在一边。   这当口,就是有百口也莫辩。   张锦急忙扶稳竹珺站好,然后回复到正常站姿,他与竹珺同样吃惊,只是,他本察觉到周围有双眼睛在暗中,预见到有人欲使坏,却只当那人是因着兰月轩的缘故,要对竹珺不利,便装作各种冷淡,想给竹珺一个提醒。却不想,那人是针对着他们两人。   明轩对周围的侍卫道:“那边的侍女我认得,是兰妃娘娘的陪嫁侍女,几位能否帮我将这两人押解到我家主子处,让主子来裁决此事。”   几名侍卫在后宫当差,知道有些事不该深管,侍女与侍卫之间不清不白,这可不是小事,便就将竹珺与张锦押到柳妃宫中。   柳如沁见明轩归来,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竹珺一路走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委屈,怎么自己说摔就摔,还那么正好,就摔倒在张大哥面前,还恰好被柳妃的丫头撞见?心里又气又恨,眼泪便顺着眼角簌簌流下,忍着哽咽,她看看柳如沁,哼了一声。   柳如沁冷冷看她一眼,听明轩说道:“我路过离后宫角门的小径时见到她二人抱在一处,”然后指着竹珺两人道:“他们二人之间必定不清不楚。”明轩声音高扬,就如一般指证他人过错的证人一般,义正言辞,竹珺甚至觉得她这不是装的,觉得她所说的一切就跟真的一样。   柳如沁对她说道:“我已知晓此事,春晓,你去贵妃宫里通报一下,就说需要她亲自裁断一下。”   又对那几个侍卫道:“你们先在外面候着,一会儿贵妃娘娘来了,便将此事如实讲出,我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他们面面相觑,心下都觉得自己还是被卷了进来,果真当初不应该怕打仗流血牺牲而当了宫中的侍卫,这后宫分明就是吞人不吐骨头的泥潭。   竹珺渐渐冷静下来,心中知道这一定是有人策划好的。她自己在宫中一向待人真诚,若不是因为其他缘故,自己断断不会受此迫害,那么唯有可能这就是针对自家主子而来的,于是心中早已将自己的安危抛在一旁,开始担忧起云白鹭来。   竹珺自己对此事有口难辩,只求别因了此事影响了娘娘才好。   她此时心中惦记着云白鹭,云白鹭看着天色也惦记着她,按说竹珺也应当回来了,心中忍不住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   而此时,柳如沁端坐在自家前殿,与面前二人大眼瞪小眼,竹珺早已对柳如沁那种在男人前一张脸女人前另一张脸,对位高者一张脸,对下人又是一张脸的行事作风见得多了也厌倦了,根本不想见她那张满是面具的脸。   于是她将头撇去一边,却见张锦咬紧牙关死死盯着柳如沁,他肩膀微微颤抖,仿佛隐忍着什么,竹珺好生奇怪,自己作为女娃儿都冷静了下来,怎么他一个当差经年的男子汉却如此不淡定,心中于是一声叹息。   这时太监一嗓子——贵妃娘娘到,让几人都身心一凛,柳如沁起身前迎,一礼道:“还劳烦贵妃姐姐亲自来一趟,如沁心中好生惭愧。”   郦梦菲道:“不妨事,不知那对狂蜂浪蝶在何处?”   竹珺与张锦本就被绑着跪在地上,郦梦菲搭眼一瞧,缓缓走进然后落座,缓缓张口,道:“这不是兰月轩的人么,可告知了她家主子?”   柳如沁道:“还是等姐姐准允才能告知兰妃。”   郦梦菲道:“便叫兰妃来罢,也见见自家不争气的丫头。”   柳如沁坐在一边,心中有些心焦,她本以为这是她给郦梦菲制造的一个打击云白鹭的好机会,怎么她便这般不慌不忙的,还要等云白鹭过来?谁不知云白鹭善辩,这样一来,不就是给她机会辩驳吗?   然则,郦梦菲见这光景知道云白鹭也不一定清楚这二人之间能有何关联,辩驳能辩到哪去?之前晋盈总去兰月轩,害她即使入了宫,还要守着冷落的寝殿,这仇她怎么能忘?等兰妃来不过也是为了一起发泄罢了,之前许久她都忍得,这时候便更应忍住。   ? ☆、时不等人 ?  云白鹭见竹珺不归,本来已无心做些别的事,便拿了一个话本子随便翻着,也并未看进去。   这时门外有柳妃处的丫头来通报,正一回禀之后,云白鹭暗道不妙,便从后园吹了个哨,唤来云欢云溪。   “云欢去将现在的情况告知杜先生,让他想办法查明此事;云溪暗中通报周公公,必定让皇上速速到柳妃处去。”   云白鹭吩咐停当,便脚步也不停地往柳妃处去。   果然已经有人正襟危坐,表情暗中含笑,眼中暗藏锋芒地等待着她了,她进门见过礼,然后道:“竹珺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姐姐和妹妹?”云白鹭含笑看向二人,意思不言自明。不是竹珺真的犯了什么错,而是她做了什么犯到眼前的两位,所以凭白受到了牵连。   “事情不大,不过是杖杀的罪,还不至于凌迟。”郦梦菲开口道。   云白鹭岂是被吓大的,生生死死那么多回,就不会被这寥寥几句话威慑,她望了望竹珺以及张锦,竹珺惭愧地低下头,她已知晓,为何每次都托说送信的钱银还够,原来竟是结交了熟人,这都是为了她……   她开口道:“你这不争气的,怎么就知道给我惹麻烦。”云白鹭对竹珺如此道,只像是下属犯了些平常小错。   柳如沁提醒道:“姐姐,竹珺这丫头犯得是与侍卫勾连的大罪,这在宫中可是大忌啊。”   “多谢妹妹提醒,我还不傻,知道这些。只是是何人举报,又是在哪撞到我家侍女和这侍卫勾连的呢?”云白鹭反问道。   郦梦菲示意柳如沁,柳如沁瞥给明轩一个眼色,明轩出前一步道:“在后宫角门处,奴婢见两人抱在一处,有几名侍卫可以作证。”   “怎么这么巧,就被你撞见了?你去那里做什么?既然是暗中行事,就应该背着人才对,你不会是故意撞上去的罢。”这话是对明轩说的,郦梦菲听闻,看向柳如沁,眼神如刀,她知这事是她安排,但侍女撞见显得太巧合,留下这么大的破绽,郦梦菲直觉得柳如沁蠢笨。   “奴婢……奴婢是抄小路去太医院为娘娘取药的,娘娘嗓子难受,奴婢想给娘娘取些枇杷膏……”   “这样……”云白鹭望向柳如沁,柳如沁果真皱了嗓子干咳起来。看郦梦菲也不生疑,就知二人已然达成一致,自己便再也无法多言。   郦梦菲道:“兰妃,我召你来,也不是让你问来问去的,证据确凿,你宫中侍女确已无话可说,你再是想护短,恐怕于理不合。”   “竹珺,你说,你与这个侍卫到底是什么关系?”总之,现在事态于她和竹珺不利,那便拖延些时间也好。   “娘娘,我们只是老乡而已。”   “是老乡怎么又会抱在一起?”这一抱是多么蹊跷,太巧,云白鹭怎能不生疑?   “谁和谁抱在一起?给朕说说。”只见晋盈缓缓走来,身后跟着周童。   云白鹭稍稍舒了一口气,晋盈会站在正义这一边的罢,即使她与他发生些龃龉,他本身正直,自当不会被表面蒙骗双眼。   郦梦菲位分最高,便将事情经过一一转述,晋盈坐在主位,道:“那便说说,你二人若只是老乡又怎会抱在一处?”   竹珺道:“奴婢感觉脚上被人扔了石子,吃痛站不稳,故而摔向前。”   “你怎么说?”这话是对张锦说的。   “末将见竹珺姑娘站不稳,要去扶,也觉得脚上吃痛,站不稳,便向前栽去。”   “竹珺又怎么会到了后宫角门,又正好站在你面前,不是为了专门去见你的吗?”郦梦菲问道。   云白鹭看看晋盈,他眼神无波,但色如深海,看来他也想知道。   如何解释?怎么解释?   怎样说都是罪。那便挑拣罪责轻的来罢,帮助自家主子送信,顶多打几板子,再给她来个违逆宫规之罪,便也能蒙混过去了。   云白鹭刚要张口:“竹珺去后门,是为了……”   竹珺却抢言道:“我认罪。”   她看向云白鹭,轻轻摇头,又望了望张锦,神色愧疚,张锦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皇上,竹珺不会的。”云白鹭道,皇上来了,该为她主持公道才是。   “兰妃还觉得这是流言?当事人都认罪了。”晋盈望着她,冷冷道。   “皇上……”   郦梦菲便言:“竹珺与张锦杖杀。”   云白鹭欲阻止,却听晋盈开口道:“虽说当事人认了罪,今日审得也算草率,将二人先押赴慎刑司,三日后判决,你们也累了,各自回宫罢。”   说罢晋盈要往出走,云白鹭站起走过去,阻止他道:“臣妾治下不严,请求同罪。”   “同罪?兰妃和谁勾连了?大司马?朕派他去办公差了,恐怕没法回来与你一起让朕治罪。”晋盈看着她,不知想着什么,眼中的神色似明似暗,让人捉摸不透。反是郦梦菲有些担心,自己的哥哥大好前程一片,别就这样被毁了。而柳如沁在一旁看着好戏。   “请皇上治罪。”云白鹭站着不动,竟以朝官之礼跪倒在晋盈面前。   “兰妃软禁三月。”晋盈说罢便走了。   云白鹭跪在原地,没有表情,但内心如同浸入深海,周身透凉。   “姐姐还是先回罢,竹珺在慎刑司不会有事的。”这个不会有事是指不会死,但是不是会剥层皮就不得知了。   云白鹭道了声谢,就兀自走回了兰月轩,至于她是怎么回去的,她根本不晓得,而回去之后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不知她是忘了,还是不在意了。   这样过了一日,云白鹭开始有些心焦,现在是清晨,也许这样的一天在寻常百姓看来,不过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则是万物初始充满希望的一日,但在于她却是烈火焚心的境地。   今日是竹珺入了慎刑司的第二日,而自己被软禁在兰月轩中也无法作为。竹珺现在是千危百劫,纵她再有心争辩,柳如沁构陷,郦梦菲作伥,晋盈依旧因着前事不肯释怀。自己现在真是孤凄惨淡,与被打入冷宫等死有什么区别?   杜而立,现在宫外唯有他可帮她,可是又怎会那么容易?他柳家什么都好,唯一的疏漏……就是太傅柳邑晚年贪财的旧毛病。   云白鹭之前曾探究过太傅柳邑贪污腐化的几桩罪,但这些事就是那种明明知道是何人所为,却又找不到证据那一类。杜而立一向明察,但三日太短,又怎能够给柳太傅或柳如沁足够的威慑?   她摸索出一个精致的水漏,听着它滴滴答答,她静静算着时间。   而此时杜而立正在户部档案司搜索着,他与户部那老头还算熟识,只说自己撰写医书,需要些资料,于是便获准在此处查询档案。   历年来朝廷拨款走向与分流之中往往有好些门道,也很能产生些油水让人去揩,柳邑这个鬼精怎么会放过这块肥肉?   他已经在这里翻查一夜,却不得不叹服柳邑做得当真是没有疏漏,连伪账单伪记录都做了出来。明眼人知道那是假,却又无源可差,这才是真正的高明之处。   他来回踱着步,终于放弃在这里搜寻,只有一天半了,他当更抓紧才是。   而柳新城此时正在府中研读近年吏部官制,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之处,却见刑部尚书左征来访,他至前厅相迎。   邀对方至桌边,着侍女端来热茶,柳新城问道:“不知左大人突然来访是因何故?”   左征道:“老夫今日接了一个案子十分棘手,因此事关乎柳兄,所以来与贤侄商讨啊。”   他擦擦汗,柳新城微笑道:“左大人莫慌,细细讲来,也让侄儿明白事情始末。”   “前任锦州刺史的案底,贤侄可阅过?”左征问道。   “关于从前官员的案底我是阅过的,那桩案子不是九年前的吗?那位张大人罔顾法令,滥用职权,还是被父亲弹劾才被罢官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人?”   “今日来告状的就是前锦州刺史张达,他状告的就是你父亲啊。”左征说完,接着补充道:“他手里有着九年前,你父亲从当地富商贾乐那里获得好处的证据。贪腐之罪轻则罢官,重则发配啊,况且,这中间,还涉及到户部经费流向,这可,可怎么是好啊?”   “那些证据张达可都交与你了?”柳新城看起来却并不着急。   “不,他只留下来一部分。”   柳新城眼底笼罩起一层薄雾,这时候选的可是正好,他若没记错,吏部官员档案中记载,张达离任后,就搬来了洛阳,而他的儿子就参选了羽林卫。   两日前,宫中关于侍女与侍卫通/奸的事,早已从看似密不透风的宫墙中飞出,他也有耳闻,他若没有记错的话,那侍卫姓张罢。   柳新城双眼一弯,道:“多谢左大人相告,只是侄儿想知道,张达原属朝官,他所告之案由吏部接管是否过分?”   “理由正当,并不过分。”左征道,其实他也正有此意。   “那就烦劳左大人尽快移交资料过来,侄儿好尽快解决此事。”柳新城道,然后拱手一礼。   “好。”左征道,然后跑着走出了吏部,往自己的刑部奔去。   柳新城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过午时不久,那人在宫中也一定在算着时间罢。他嘴角一翘,怎么这一回,非他出手而不行了呢。下次得向她要个人情才算作罢。   ? ☆、主仆重聚 ?  竹珺趴在慎刑司阴暗的一角,听着屋角水滴嗒嗒落下,敲击着心房,她开始默默细数自己所剩时间。   她看着高墙上小窗边隐隐透过的日光,不知为何却突然珍惜起这一丝光芒来,伸出手,轻轻握去,看着阳关落在手背,再穿过手心,竹珺想,终究自己还是要在这是非之地,死于是非。现在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纵然没有死在这幽幽慎刑司之中,但明日自己再不脱罪,恐怕再见不到这太阳,再见不到小姐了。她现在最愧对的就是张锦,如果没有她,他也许还在安安静静地当着他的羽林卫。   这时,小屋的门叮叮当当响起声音,竹珺吃力回头一瞧,守卫公公正用钥匙开着门锁,她轻声问道:“是要送我去死牢吗?”   那公公不说话,竹珺轻声一叹,却还是忍不住流出两行泪。   这时门后进来一人,他一身风尘,缓缓走入,道:“不是去死牢,先让我来你治伤,否则你这副样子,怎么见你家娘娘?”   竹珺一听,哇地一声哭了,直直扑在蹲在自己面前那人身上,她道:“莫非皇上把娘娘也判了罪?”   杜而立有些尴尬,但念在她腰间有杖伤,便轻轻扶她到一边,道:“真是傻姑娘,都要死得人,怎么还会有人给治伤?你现在无罪了。”   云白鹭一早便听到杜而立送来的消息,只说竹珺定会安然无恙从慎刑司出来,虽然未细说,但她是坚信的,心中有了希望,便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她着阿冬好好准备些滋补的汤菜,慎刑司不是人待的地方,能活着从中出来已是万幸,她又怎能奢求她完好无损?   黄昏渐渐降临,便开始有些心焦,一个人对着庭院里竹珺他们闲来无事侍候的花草,黄昏之时,都也渐渐凋萎,看着心情便更加不好,移步到殿后花园,走在回廊里,也不让侍女跟,就自己这般走着,偶尔有几朵夏花随着微微晚风落在肩上,云白鹭亦没有知觉。   穿过回廊,她想起在云府的时候,竹珺端着药碗,追着逃避吃药的她,那时她还小,她只是少女,却总是记得她什么时辰该吃药,也总是把她的一切打理的妥帖。浅碧嫁了,她还有竹珺陪着,作为侯府小姐,她很庆幸自己的身边有过她们,她也不算孤单。   绕过小亭,她亦想起,竹珺曾拿着针针线线催逼着她学女红,坐在云府后园的小石桌上,总是绣着绣着自己睡在桌边,醒来身上总是搭着一个披风,然后她趴过来道:“小姐,该吃晚饭了。”   想想还恍然如昨。   云白鹭颓然坐在一边的小石凳上,心中却是无名之火暗自焚烧,她抬头望望天,心道:“她一定会没事的。”   却听见阿冬中性的声音破空传来,“娘娘,回来了,娘娘,回来了……”   云白鹭腾地站起,往园门跑出,绕到正院,正一扶着竹珺缓缓走进来,杜而立背着一个药箱,抱臂微笑着看着她,然后道:“我说她会没事的吧。”   她往前握住竹珺肩膀,看着她道:“他们有没有对你如何?”   向后退一步,再上下细细打量,她能看出她仿佛忍痛,道:“在那里受了什么刑?”   她当然知道慎刑司的手段,屈打成招,刑讯逼供可是那里最擅长的。   竹珺笑着摇摇头,道:“小姐,竹珺终于能回来侍候你了。”   云白鹭皱起蛾眉,似嗔怒似责怪道:“看你这样,可是该别人侍候了呢。”   竹珺咧嘴一笑,云白鹭抱住她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主仆二人就这般抱在一处,时间恍若静止,这却无聊坏了一旁看着的杜而立,他心道:“枉这丫头还是从现代来的,眼前这般琼瑶式的剧情是什么情况?好好吃顿饭才是正事。”   “咳咳……”杜而立一手放在唇边干咳着,道:“娘娘该体恤下属才是,竹珺姑娘恐怕三日来都未好好吃过饭。”   云白鹭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也是瘪瘪的,才想起来食粮才是一切之本,便邀杜而立进兰月轩,也算是对他在外为竹珺奔走辛劳的答谢。   杜而立甫一听到道谢的话,放下汤匙,将一口鸡汤吞到肚子里道:“虽说我也的确为此事在外奔走,未得好生休息,但这首功却着实不是我能居得的。”   听他这样一言,云白鹭眉毛一翘,道:“既然不是你,还有谁能为竹珺这桩事出力?”   “这还是多亏了柳尚书。”杜而立虽然很想承下这功绩,但毕竟自己可是行得正坐得端的翩翩一国医,说话做事当以事实为准,虽然这是一次绝佳的在兰妃面前邀功的好机会。   “柳新城?”   杜而立这才缓缓将原委道出,云白鹭听后心中五味杂陈。   柳新城必定是冒着与自家妹子决裂的风险,才让她收回诬告,向皇上澄清一切的。   据杜而立所言,柳新城接手了前锦州刺史张达状告柳邑的案子,本来他可以进行包庇,作为一部尚书,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自己将事情压下来,也可以把张达处理的干干净净,柳太傅依旧是柳太傅,于他于柳家完全没有什么损失。   但他以此事相要挟,让柳如沁收回诬告,从而把责任都推到手底下那个名叫明轩的丫头身上。   这件事很让人唏嘘,毕竟大义灭亲这事,不是谁都做的出的。   柳新城不愧是晋盈手底下一大能臣,能在抉择面前能做出如此出人意料之举,若他能全心全意为晋盈效力,则霖国朝堂必定更加清肃。   想到这里,云白鹭表情之中有赞赏,有叹惋,有唏嘘。竹珺身体虚弱,已经去歇着了,杜而立便在她面前做个鬼脸逗弄她,见她没有反应,忍不住摇摇头。   本来还很不情愿将实情说与她听,却不曾想她这等聪慧之人,竟真的没有从中察觉到别的什么东西?   他自嘲一叹,他这么一个俊美男子在她面前她都看不到,什么事情,只要关于她,他都不辞辛劳奔赴第一线,对这些她都淡淡的,更何况与她相距甚远的柳新城了。   吃过了晚饭,他也不宜久留,便早早告辞了。   云白鹭怕她的床硬对她的伤恢复起来不好,便让她睡到了自己的床上。而竹珺歇了两个时辰便自醒了过来,深夜里腰间十分吃痛,竹珺闷哼着努力不吵到云白鹭。   云白鹭本来睡得也并不沉,刚听到一声闷哼,便睁眼轻声问道:“腰伤又在痛了?”   竹珺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在烛光下,云白鹭眼中闪着一些疑惑的光芒,竹珺感受不到,云白鹭缓缓起身,长发披肩,她道:“竹珺,你告诉我,在那里是不是有人替你打通了门路,否则,三天时间你不可能只是受了些杖刑才对。”   竹珺听闻也不犹豫便道:“是周总管。”   云白鹭睡不着了,便靠在床头,拿起一杯凉了的茶,缓缓饮下,觉得更加精神,便道:“他又为何相帮于你?”   竹珺表情突然明媚起来,她道:“小姐,你都不知道,侯爷曾经救过周公公,所以他对我们宫中才往往格外照顾的。”   “竟是如此?”   “嗯!”竹珺笃定。云白鹭听闻心间一松,倒真觉得眼皮微沉,大概是心中疑惑悉数解决就觉得困了罢,于是道:“还是早些睡罢。”   是夜,晋盈在御书房彻夜批改奏折,周童为他掌灯,油灯比之蜡烛更加明亮,于是晋盈案边就放着一个雕龙烛台,也就需要他时时来为之添加灯油。   当他第三次来给晋盈添加灯油时,埋头批改奏折的他忽然抬起头来,道:“兰月轩那边没起疑罢?”   “应是不会,奴才只说是承过长安候的恩情。”周童道瞄着奏折一角,全是朱批,什么“吃紧”,什么“演兵”这类词,悉数被晋盈圈将出来。   “嗯,那便好。”晋盈再次低下头去,看他的公文。   周童摇摇头,这都多少日了,每天这样点灯熬油消耗心血,纵是再健康的体魄也吃不消啊,便道:“皇上还是早歇休息罢。”   晋盈摆手,道:“近来边关吃紧,朕纵是躺在床上也无法安眠。”   周童道:“奴才不懂这些,却似乎听皇上说过邻国皇上新来重病,却为何在这种时候大兴干戈?”   晋盈缓缓站起,走开书案,窗外月色时隐时现,望着弯月,心头有些许憋闷,他缓缓道:“就因为这样,才会让朕措手不及。”   ? ☆、存亡之秋 ?  近来洛阳有些萧寂,大概是因着渐渐入了秋的缘故。   城门柳叶枯黄,偶尔吹来一阵凉风,窸窸窣窣落在地上,行人踏过,发出细碎的声音。   城门的守门官努力睁大双眼抵挡着困意,心中十分忧闷,这都多少回了?边关的快马经过城门时,常常马蹄达达,惊得他们精神一震,他们同时也必须精神百倍,尽快指挥行人避让,好让送信的官兵通过。   边关事态看来不大好,他吹了一个口哨,振奋一下精神,目光盯着前方,又一匹来自城外的快马飞至,他张口喊道:“过路的百姓赶紧让一让来,让一让……”   浅碧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但照顾生意的时候不受一丝一毫阻碍。虽说大背景下的洛阳十分冷清,但是千昧居始终生意不错,浅碧见人手不够便也总是亲自上阵端茶送酒,毫不含糊。   青冥见了亦是时常劝她的:“有手底下的人在,又何必亲自忙活。”   浅碧微微笑道:“整天什么也不干,都快成胖丫了,就让我活动活动罢。”   于是青冥也只能一边摇头,一边远远看着她,生怕有什么差错。   窗边有一桌客人要了一壶叶下稠,浅碧便从柜台的酒水陈列柜取来,走送了过去,送到后,桌边那位拱手便道:“辛苦了老板娘。”   浅碧听闻,便答言道:“不辛苦,不辛苦。”   一看,那人眉骨明朗,眼眸清澈明亮,眼窝略深,看着并不像洛阳本地人,便顺便询问:“客官可是外地来的?”   那人微微点头道:“听闻洛阳繁华,便来此做生意。”   “哦,在各地经商可要小心了,据说邻国对本国兴兵,各城之间风声都紧的狠,钱赚够了就早早回乡与家人团聚罢。”浅碧听他这般说,便心下叹惋此人选的时机也真是不好,最近商业萧条,即使在洛阳,也只有他们千昧居这样的大生意才能依旧盈利。   “那便多谢老板娘提醒,哦,也愿老板娘母子和顺。”那人一拱手,浅碧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笑着点头便回到柜台。   青冥走来道:“这种外地人以后还是莫与之搭话了。”   浅碧抬头道:“为什么?”   他道:“既是外来人,还是小心些为妙。”   浅碧突然反驳道:“不让我为生意忙,也不让我和客人说话,就让我整天闷在房间里,你就满意了是吧?”她这样说道,顿时觉得一直以来都很委屈,这不是把她当成囚徒了吗?整天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的,这是要把人憋死吗?早知道做个母亲这么辛苦,当初才不会要这个孩子。   她瞪着双眼,气呼呼地,见青冥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便转身上楼去了,青冥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最近的脾气还真是不太好。   最近他暗中观察,发现有不少是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涌入,看样子应是与霖国和陈国之间紧张的局势有关。   人心往往掩藏在看似良善的表皮下。浅碧是个善良还颇有些天真的女子,但青冥见过的世情可是太多,他又不忍将自己的担心说与浅碧听,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心中便是一阵百转与千回。   回头再看向窗边那个人,却是已经不见了,走过去细瞧瞧,桌上散落着挑出来的几个蒜瓣,他眼眸闪烁,他记得陈国人是不吃蒜的。出门向街上望去,已不见此人踪迹。   回到柜台边提笔欲书,却又颓然放下笔,白鹭丫头如今在宫中,这封信又该寄送给谁?况且自己也只是猜测,至于这皇城是否涌入了居心不良的陈国人,是谁也无法证实的。思绪作罢,便转身上楼去劝自己的娇妻,果然孕期的女子惹不起。   云白鹭窝在兰月轩摘着夏时种下的香草,如今已经被竹珺晒得干了,她纤指轻拈,意态闲适,相比两个多月前面色却更显红润。她与竹珺有一言无一言的搭着话。竹珺忍不住抱怨道:“娘娘,这个时节,御花园此时一定有好多菊花呢。”   “你喜欢菊花?”云白鹭问道。   “喜欢啊,杜先生也喜欢呢。”竹珺随口说道。   “他原来喜欢菊花?”   “娘娘说谁?”   云白鹭听闻,这才抬首疑惑道:“方才你不是说杜先生喜欢菊花吗?”   “是吗?哦,对啊。”竹珺有些支支吾吾。   云白鹭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未接着这话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道:“我八岁时进过一次宫,也见过御花园中的菊花,果真是极美,只是现在,可还不到时候呢……”   仿佛又回到旧时年华,那一次宫宴,无论是什么时候,她都难以忘记。毕竟那一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二娘自食恶果,自己的家重归宁静安和。毕竟那一天,是她来到这世上后与晋盈等人初见的日子。也许正是那一天,暗中注定了她此后的走向。   有时她也会疑惑,那一次自己刻意与他们相识是不是错了,倘若她避免过去,即使身为长安候府小姐,她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更为安稳的生活方式。   “还有几天到日子?”云白鹭问道。   “按说还有三天。”竹珺道,心下觉得自家娘娘终于关心自己的自由问题了,本来按理来说,从她无罪释放开始,娘娘也不用跟着受罪了,偏偏皇上未下得明旨,而自家娘娘又十分执拗,便真就未出得兰月轩。   不过幸好这一次并未得到什么更糟糕的待遇,兰月轩的供应本就简陋,幸而没有变到更糟。竹珺觉着即使更糟糕,以自家娘娘那种毫不在乎的性格,应该也没什么打紧的。   竹珺正发着呆,却见云白鹭站了起来抻了抻懒腰,面上笑容明媚道:“陪我出去走走,这些日子休息好了,该出去见见人了,否则恐怕真要闷成千年王八了。”   “娘娘不怕皇上问罪?”竹珺十分惊诧,莫非娘娘不是因为皇上的成命才闷在这宫中的?万一出去被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问什么罪?你都没有罪,我当然能出去。”云白鹭一嗤,便往出走,竹珺大喊‘等等’便也紧随其后。   云白鹭领着侍女竹珺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却走到了后宫角门,却没想到张锦也在,竹珺有些发怵,不想靠近那个地方,也因着心中对张锦有所愧疚,无论如何,他上次因为她险些丧命,这些都算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   而云白鹭握着她的手臂,轻轻点头,带着她迎过去,见到对面那人道:“伤可大好了?”   张锦神色不变道:“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云白鹭点点头,笑道:“还要多谢谢你,一直帮了竹珺和我。”   张锦急忙行礼道:“都是末将该做的,发自内心而已,还请娘娘不要折煞末将。”   云白鹭扶他起来,望向竹珺,见她低着头不发一言,便道:“我家侍女心中对你可是十分愧疚呢,你可愿意原谅她?”   “末将岂敢挂怀……末将一直将竹珺姑娘当成亲妹妹相待的。”竹珺这才抬起头,眼角却渐渐有些湿润,她哽咽道:“张大哥,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了你,还连累你遭受了皮肉之苦。”   张锦也动容,道:“都是同病相怜,还说这些做什么?”   竹珺噗嗤一声笑了,云白鹭闲闲走到一边,任着他们这异姓兄妹在一处聊着,自己在一旁观察着,见张锦果真不像天生武人,自有一番属于读书人的傲骨。心下暗自估算着他对柳妃以至于柳家的愤恨到底有多浓重,她可是记得那日在柳妃宫中对峙的时候,张锦那咬牙切齿的模样。   当时她虽奇怪但并未在意。直到听说柳新城接手的案子,便终于得知了这个中关系,她甚至猜测,这柳邑包庇的锦州富商莫非就是那位前世害了青冥的。   虽然前世她也教训了那人,但是这一世,也许他能够成为突破口,成为她扳倒柳太傅的依据。本来她不想动柳太傅,即便他是这朝中蛀虫,但毕竟是晋盈恩师,但柳如沁所为实在是越过了她的底线。   现在已经不能通过张达和张锦手中获得直接证据,因为之前张达状告柳邑的目的只是救出张锦,那么也必然已经同柳新城达成了协议,她现在不能也不愿再去打扰张家的宁静生活。   但如果从他们口中获得些间接证据,其他的事交给她来做,也不是不可为。   竹珺走过来,果真眼角挂着泪花,但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她回过头,张锦点点头,云白鹭带着竹珺往回走,她道:“你说,如妃娘娘这般待你们,你们是否还恨着?”   竹珺道:“恨,如妃想除了我,再对娘娘动手,还牵连无辜,诬告陷害,我怎能不恨。”   云白鹭摇摇头道:“记住,不要有恨,但是仇该报还是要报,你可懂得?”   竹珺点点头,看着云白鹭眼神中坚定的神色,她觉得心中蓦然温暖。本来想来到这宫中当自家小姐的倚靠,却不想小姐成了自己的靠山。这种相依偎的因缘着实来之不易,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对自己家小姐也是现在的娘娘好,竭尽全力地不拖累她,保护她。   二人便一起有说有笑地回了兰月轩,还讨论着晚饭是不是该配些清酒。   而当日黄昏,宫城五里外的丞相府大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守门家仆开了门,问道:“来者何人,可有拜帖?”   那人拱手,而后彬彬有礼道:“我是丞相的朋友,姓陈,冒昧来访,还烦请先生通报一声。”   ? ☆、得不到的 ?  若说这时光景最适合不过的,便是饮一壶清酒,坐在园中,看落叶纷纷,思绪也纷纷,于是不知自己神游何处。   平王晋逡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便就着这初秋暮景饮着酒,一身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扬起,不知正思量些什么。柳新城被管家领着到此处,见对面一副诗情画意潇洒模样,便打趣道:“王爷好雅兴。”   晋逡听闻,便举杯对着他,道:“既然来了,也陪本王喝一杯如何?”   撩起衣袍坐在平王对面,他径自拿起杯子,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抬手,敬酒:“能饮到王爷的私藏,新城之幸。”   轻轻啜一口,果然唇齿留香,便开口道:“这酒的味道果真妙极,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平王轻轻拂去落在自己襟上的柳叶,道:“这是千昧居的陈酿,本王府中一直饮的便是这种酒。”   “千昧居?便是从前如意坊的青官如今掌管着的?”   晋逡却摆摆手,“阿城你有所不知,这青官也只是个挂名掌柜。”   “那真正的掌柜是……?”   “云白鹭。”借着些微酒意,晋逡也便直呼她姓名,他知道柳新城不比别人,听了也不会计较他的不对。   “竟是这样……难怪总觉得这淡淡花香之中自有一种浓烈,虽是淡酒,却也易醉人呢。”   晋逡突然笑道:“只听闻阿城你精通书画,没想到你也如此懂酒。”   “有什么精通的,雕虫小技罢了。”幼时病中无事,他便十分嗜学,而柳邑那喜爱名家书画的毛病不小,总拽着他看这看那的,愣是逼着他将书中所学的鉴赏技巧应用于实践,从而练就了一副好眼光。   晋逡于是从怀中抽出一块帕子来,问道:“正好,你来看看这字像是什么样的人所写?”   柳新城凑过去一看,两句诗十分对偶规矩,看笔锋却又是随意之中透着沉敛,收笔处又能瞧得出几分风骨,便道:“此人笔锋苍劲中带着几分狂傲,收敛中又带着几分洒脱,当是一快意恩仇之人。”   晋逡听闻便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然后又道:“你可要仔细看看,此人可并非什么江湖侠士。”   柳新城果真又睁大眼瞧了瞧,却发现在帕子一角绣着一个云字,恍然状道:“莫非是长安候的公子,云清和所写?只是这内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实在与他长安候公子的身份不搭边。   “枉你也算识货的,这都猜不到。”晋逡嗔怪道:“这,是云兰妃所亲书,是她儿时的字迹。”   柳新城听闻,心中又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惊喜的是八岁少女竟能写出如此词章,失落的是不知这帕子又为何会落在平王手里。一时真心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默默地往嘴里送酒。   见柳新城也无言,晋逡也没了意趣,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还算‘朋友’的人面前提到另一个女人,而那女人从前虽皆为他们所共识,但现在却是那巍巍宫墙里的鸟儿,即便她再是精妙无双的人,也难于相见。想到这里便心内怏怏,他将这半旧的帕子放到怀中,声音略显沧桑问道:“倘得不到的东西常常出现在脑海,挥不去,抹不掉,该怎样做?”   “想方法得到它,即使摧毁一切,破坏了所有,但你最后得到了,便是赢家。”柳新城想也不想就如此回答,见晋逡犹疑的样子,想到他们一直谋划之事,不觉有些担心。   但看这所谓“得不到”也许并非指的是这霖国江山,他一直都那样笃定自己比当今圣上晋盈更有能力胜任,又怎会在这七分成熟的境地产生犹豫?   “赢家?呵呵,可是我连那东西愿不愿意归我所有都不知道。”说罢却扑通一声倒在桌上,嘴里还喃喃着:“因为我是山,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叫来管家把晋逡扶进去,柳新城也晃晃悠悠地走了回去。此时已是灯火初上,街市上零零散散着几句叫卖,偶尔有活泼的女子行过,身后嬷嬷叫着她,他看着这幅场景,想她定是想甩开那可怜的跟屁虫,去那边的桥上会见自己心爱的人罢。   只是可惜,他自己青春的大部分时光都身在府中,做了一个缠绵病榻的人。出门求医时遇见的第一个姑娘,竟然还害他折了胳膊。想到这里不禁低头笑了起来,这笑有些苦涩,有些酸楚。   经过千昧居,两边明亮的灯笼让人心生温暖,虽然吏部尚书府还等着他回去掌灯守夜,但他想“去它的公务罢。”便钻进去要了两三种不同的酒水,细细饮着,却都品出了相同而熟悉的味道。   长安候府,林桐兰正闲闲梳着头发,顺便和身边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云清灵敲门走入,她便笑道:“清灵还没歇着?”   云清灵一礼道:“三娘,清灵睡不着。因为最近听了一些丫头们口中的传言,于是想来问问三娘。”   她示意云清灵坐下,让丫头上来两杯热茶,温和道:“丫头们平时倒是嘴碎的紧,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让清灵这么挂心?”   “我娘,是不是还在?不,或者说她还在洛阳?”云清灵迫切地问起,她眼中闪着渴望的光芒。   林桐兰听后心却登时就悬了起来,小心翼翼问道:“是听谁说的?”   “西厢那边的打扫丫头,清灵还记得,娘亲从前住过西厢的,许是娘亲的旧时丫头知道些什么……”   林桐兰挥挥手,道:“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说法?看来真是该好好整治整治内府了。”看云清灵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便觉得这孩子也真是十分可怜。   因为真相虽然常常与传言相一致,但传言却往往掩盖大部分真相,而就是剩下的那部分事实足以毁灭一整个人,因为那往往是那些最不堪,最残酷,最罪恶的部分。她便说道:“清灵,听三娘的话,别再问你娘的事了,你娘确实是病故的,否则怎么会有灵位在呢?”   云清灵听闻后轻声哦了一声,眼神失落,黯淡无光,手指不断搅着手上的帕子,然后道:“打扰三娘了,早些休息。”   “你也别多想,早些回去睡罢。”   云清灵点点头,步伐缓缓,因失望而疲软无力,原来身边的人对她的好都是假的么?她明明就差点找到自己的娘亲,为何她们还要这般骗自己?   走出门,她捂着胸口,看着天边的一轮明月,心中阵痛,以后只能靠她自己了,无论是找到娘亲,还是报复她们。   而云白鹭在宫中不知为何一个下午都在打着喷嚏,竹珺凑到跟前来,嘻嘻地笑道:“不知又是谁家公子哥念叨着我家娘娘了?正是我家娘娘貌美如花,才会一下子打了这么多的喷嚏呐。”   云白鹭瞪了她一眼,心中却漾着幸福,明明竹珺还大她几岁,在她面前却还是这样孩子气,不过这样也好,心地纯正之人总好过那种心思深沉,玩弄计谋的。像原来如妃身边的那位,如今怕是已经被杖杀了罢。   云白鹭道:“哪有谁家的公子,只是有些受凉而已。”   “是吗?”竹珺抬眼望望天,不断翻着白眼,然后道:“看来我家小姐口是心非的病还是始终没有治好呢。”   这竹珺胆子果真是越来越大了,云白鹭觉得不好好教训她一下还真是不成了,便在园子里追了起来,竹珺跑着,绕过一株一株即将萎败落叶的花株,云白鹭提着宫裙的裙摆,笑着,不断叫着站住。   门外那人轻声一叹,不忍心进门去打扰两人之间的安宁。   倒是正一吹着口哨抄着袖,走过来,蹭蹭那人,道:“在这唉声叹气算什么,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当他发现云白鹭其实是个爱惜下属并不刁钻的娘娘的时候,正一就不再像从前那般规规矩矩诚惶诚恐了,而是时不时偷懒一些,但是职责之内的事情,他还是丝毫不含糊。   “那便通报一声好了,以后能不能见着还不一定呢,毕竟她是我这辈子最珍爱的学生。”杜而立也抄着袖,从善如流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连自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好嘞,不过下次来可要记得给我捎来几个糖丸啊,杜国医的糖丸果真是好东西,对嗓子保养很有用呢。”正一说道。   “也不看是谁发明制作的。”杜而立随口一应。   “可不是,连那个破钟嗓阿冬吃了之后那声音都跟加了糖似的,以后杜国医可要常来呢……”   “快去罢!”杜而立突然吼道,正一一个哆嗦,道:“诶,是是,马上。”   这家伙蹬鼻子上脸的毛病一定都是被小丫头惯出来的,杜而立摇摇头,看着慢慢打开的门,走进去,看正一走出来,对他微微一笑,正一看见却控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杜而立摸摸自己的下巴,自己笑起来就这般吓人吗?   走到正院,云白鹭刚玩得疯了,如今香汗淋漓,正用手帕轻轻擦拭着额头。   “出了这么多汗也不怕风寒。”杜而立忍不住站在风口,默默为对方挡了一下吹来的尚不算冷的夜风。   “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云白鹭心中当然疑惑,她和杜而立虽是好友,但不代表见面丝毫不受限制,他也一直谨守人臣的礼仪,不曾逾矩过。   “臣是来同娘娘辞别的。”   “你要去哪?”云白鹭心中更是疑惑,他去哪里从未找她道别过,这一次这般庄重是为何?   杜而立深深行了一礼,缓缓道:“边关突发瘟疫,臣是奉旨去配合侯爷查明病因的。”   ? ☆、突然道别 ?  杜而立这般说道,云白鹭听闻自是十分讶异,便邀他至殿内续言。   云白鹭未及坐稳,便急急问道:“你不是只管晋盈就好了吗?为何他又要将你派到边关去?他该知道即使是瘟疫也不必你亲自去,自是有别的太医……”   杜而立连忙止住她:“等等,等等……这是我自己请求的。”云白鹭一口气说完那些话,脸上染了一层红晕,微微喘着粗气。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仿佛看到她小时候的莽撞模样,他会心一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生皇帝的气了罢,若我真是皇帝指派,你是不是就要找他算账去了?”   过了小半晌,她才明白当下是什么状况。边关瘟疫,应是战事连绵双方互耗的缘故,现在情势就必定十分危险。方才她是以为晋盈是将杜而立利用够了,便将这么一个苦差交给他,她是气愤晋盈的过河拆桥。   杜而立这一问,此时便如刀一般挑起了她心头的那根刺。一直以来,她对晋盈都是不信任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就像无药可医的痼疾,她饮鸩止渴不去提,或许还好一些,而一旦发生某些事情,考验他们之间的彼此信任,云白鹭自认为她一定会败下阵来。那位毕竟是善于权策的帝王,她该如何信?   “找他算账又能改变什么?我只是皇帝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人微言轻,能起多大作用?”云白鹭讥诮回道,神色微凉。   杜而立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她的,缓缓掰开她紧紧攥着的拳头,不让她因为握拳太紧,让指甲伤到自己的手。杜而立想道:多少年了,小丫头总是这样不心疼自己呢。   “我曾经以为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其实……我更愿意当你是那个调皮的小徒弟,觉得你一直都没有长大。虽然作为先生,我也只教了你一些陈腔滥调的东西。”杜而立想到从前,也不禁莞尔,不知为何,想到这一去边关,恐怕凶多吉少,便自然而然地多言了几句。   “你亦启发了我许多。”他的从容姿态,他的玩世不恭,他的坦荡如砥,这些都是云白鹭向往而做不到的样子。   “以后先生不在宫里,你也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天渐渐凉了,多加一些衣衫;月事来的时候记得喝我给你开的方子;还有,一定要小心其他嫔妃的手段……”   云白鹭抬眼看着她,明明心理年龄是她更大一些好不好,怎么反而把她当成小孩子? “喂,你当这是生离死别么?”   杜而立“嘿嘿”两声,抽回自己的手,道:“就当这是老师的叮咛,你听着不应不就得了。”   “既然明知凶险,又偏偏为何请缨前去?”云白鹭不解。   “小丫头真是好记性,连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在边关都忘了么?”杜而立继续道,神情却比话语严肃许多。   云白鹭想到这些也终于屈服,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在宫中无事,便开始惦记着报答当初长安候与他的知遇之恩了。   她目光低垂道:“在边关凶险总是常有的,这一次却是不比寻常,父亲和弟弟在那里,治军是一把好手,而对于疫病必定是束手无策的,你去也好,帮我照顾他们一些。”   她感觉到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拍了两下,温暖停留在肩膀处,挥之不去,杜而立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她抬眼看着门口,那人背着她,举着一只手,犹如凯旋的样子,他大声喊道:“等着我们回来。”   她点点头,他看不见。   云白鹭心中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便起身去书架处取书,打算填补不知何时就存在于那里的空洞,但却分外明白,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却听里间传来呜呜的声音,她轻轻走进去,竹珺正半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榻边,哭得梨花雨落,狼狈不堪。她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身边道:“你舍不得,对吗?你喜欢他,对吗?”   杜而立突然的道别让云白鹭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已经被封闭在宫中了。若再自闭下去,就快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虽然咸鱼翻身之后还是咸鱼,但她不能没有行动。   她不会去算计谁,但绝不容许这样突然的离别再次发生。   所有没有心理准备的诀别都能让一个人难过许久,这样的难过,就像是填不满的黑洞,而洞中不断传来无助的哭泣声,已经让人记不起,到底是谁,在何时,曾这样悲伤过。   而这一日清早,永淳帝晋盈突然在朝堂上宣旨,派大司马郦世南去往边关督军,监督并协助边关战事。而这边本该由他负责的军务,便交由丞相和禁卫军副将夏常共同代理。   杜而立离开有十日了,云白鹭算算他应当是到边关了。她听说皇帝将郦世南外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节。她手捧一杯茶,渐渐送入口中,最近不知为何喜欢饮浓茶了,大概是因为最近总是失眠,想饮些浓茶强打起精神来,也为了不在白天昏昏欲睡。因为这样,晚间却反而睡不下了,这恶性循环,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将茶杯放到一旁,她起身走到中庭,望了望曾被她剪秃了的木兰,心中一片五味杂陈。不过,他现在怎样已与她无关了罢。   边关疫情祸及双方,陈国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却在这当口频频发动战事,并且比往常时更凶狠。边关情势火急,父亲和弟弟必定是力不支绌才会奏请皇帝派去援手。      郦世南此去说是督军,实则是带着兵权与兵力的,必要时,他也一定会去战场的罢。   现在唯愿身在边关之人能够平安无事,早日回返。她暗自悲凉,团圆一次能将多年伤感冲减,而多少离别才能换回一次团圆,终究不过是奢愿。   她叹了一口气往殿内走去,却见竹珺从后园绕来,心急火燎地奔过来,然后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道:“娘娘,后花园有人在等你。”   她听闻蓦然心头一紧,亦是悄声问道:“是谁在等我?”竹珺挑眉道:“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便往后花园走去,一眼望穿,她辟出的兰园旁,站着那个她已经不敢想的人。   尽管这满园萧索,绿叶早已去日无多,晚风轻吹,带来瑟瑟凉意,经过他的衣角,却也变得温柔。许久不见,他笑颜依旧,只是皮肤略微黑了些,他的肩膀更加宽阔,在秋日晚凉之中,即使只简单着了件单薄的深蓝色衣袍,也不会给人单薄之感。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他轻轻回头,也许是觉得只要这样便能走回昔日的时光罢。   所谓断绝,原来只不过是把某个人深埋在记忆里,不愿去触碰,不去触碰,就真的以为曾经的相濡以沫和郑重互许不曾存在过。   她无声道了句:“阿南。”   这一刹那,那人缓缓回头,笑着看向她。她喃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是禁宫……”   他缓缓走近,低下头,道:“我想见你,便来了。”   她尴尬道:“哦,竟是这样。是否到前厅喝盏茶?”相聚也许最适合温茶浅谈,相互道着往事如烟,然后挥手作别,再将前缘了断。   他道:“我只是来见你一眼,明早我便启程去边境,今日还要早些回去准备。”   云白鹭点点头,“也好,既然如此,见也见了,那便回去罢。”   郦世南“嗯”了一声,然后直直望望她,道:“不仅是见你一面,还要给你留一些念想,以免见不到我,便真的将我忘了。”   云白鹭“啊?”了一声,心里正疑惑他怎么突然这么说,便见对面那人一低头,之后便是唇边挥之不去的一阵温热,她发现自己正对着他的目光,下意识便想伸手推开他。   郦世南却是伸手将她按在怀中,让她推拒不得。   最开始他只是浅浅吻着,本只想浅尝辄止,却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不愿脱离这熟悉的温度,便开始渐渐加深,攻城掠地,毫不留情。   云白鹭神思由清明转为混沌,渐渐开始边抵抗边迎合他的攻势,她已经无力思考,只觉得自己的行动已经无法控制。   一幕幕往昔不知不觉间涌向脑海,从她跳江去救他,他贴上她的唇送给她口中的空气,到十六岁时春日游江,她又一次被他所救,画面终于定格在现在,两人之间的倾心之吻。   她又想到从儿时的倾心,到后来的完全依赖。那枚小小的木兰胸针一直躺在自己珍爱的匣子里,而这个匣子随着他们之间信件的积累一点一点被填满,也填满了自己的二八年华。   画面浮现,嘴边缠绵缱绻。呼吸也不稳重,胸口之中心跳如鼓。她将自己家全部的重量倚靠在拥着她的人,而郦世南双眼一直盯着她,用的依旧是这样一双秋水之眸,仿佛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从未改变过。他希望就这样把她印在骨血里,便能够永世不忘。   两人都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却最终都选择无言以对,只通过唇齿间的温度传达心意。   只是云白鹭想到他对她的弃之不顾,心中便愤然无数,于是翘起脚来,笨拙而发狠地在他唇上一咬,腥甜的血腥味便裹卷着茶香,在二人口中蔓延开来。郦世南却再次将她拥得更紧一些,不让她趁此机会逃离,他想着这样便更能让彼此留下此生没齿难忘的回忆。   云白鹭睁眼瞪着他,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他却双眸满含笑意,回望着她。   ? ☆、暗火流窜 ?  也许是这一吻太深沉,太忘情,云白鹭都不记得郦世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他放开她之后,道了句:“这满口茶香我会永远记得的。”便不见了踪影。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园子就只剩她自己一个人,形影相照,茕茕独立。夜风不知人之忧愁,也不知人之孤独。云白鹭唯有自己抱着自己,默默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是的,她本以为他与她之间是结束了的,她很想一切已经结束了的。这段感情就像短暂的仲夏时节的梦,开始时如春日繁华盛放,结束时似秋风摧枯拉朽,一年多的相隔,两个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虽知道他对她的情,但他为何对从前的离弃只字不提?若是无法让她安心,又何必再来拉扯?   况且现在两人之间的轨迹早已经截然不同,他是永淳帝身边的良将,而她是永淳帝身边的妃嫔。根本没有交集,是两条不同的分轨。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她心间蓦然一痛,他说:“不仅是见你一面,还要给你留一些念想,以免见不到我,便真的将我忘了。”   什么叫以免见不到他?开赴边关纵然凶险,但也不至于带着必死的决心。或许他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一个让她能接受,他自己也能接受的理由。   但他不知道的是,三世轮回,她的记忆岂是那么容易消失?伤她越深的,便越是难忘。况且,他还曾对她说:“我只要你。”即便是未兑现的承诺,当时也如暴风雨般淋湿了她的心。   即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功名,成为当朝栋梁。她却对他无法真正恨不起来,只恨自己的身不由已。   她与他此世相遇纯属意外,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对于他,她曾多么珍重。一个穿越了又重生的活了三世的人,看透了那么多世事的她,曾真的把幸福压在他身上。而这一切,他根本不会知道。   云白鹭忘了寒冷,任夜色将她包裹,就这样发呆着,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而她一身浅白映夜月,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心疼。   待竹珺找到自家娘娘时,后园之中便只剩云白鹭一人。她正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自己,神色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竹珺默默蹲在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有些湿凉,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道:“娘娘,大家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又何必这般苛待自己?”   她就这样呢喃着,在云白鹭耳边,她能感觉到云白鹭也在伸手回抱着她,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娘娘……”竹珺听后,喃喃道。   “扶我回去罢。”   近日,永淳帝晋盈收到了来自杜而立的书信,蝇头小字,连篇累牍,写了不知多少宣纸。   晋盈站在窗边,窗纸之外便是明黄日光,而这头的人却是思绪冥冥,心如乱麻。   他开口道:“边关疫情起于水源,陈国国境内自是有洁净水源可供饮用,而我国将士却除了那处被污染的水源再无其他,虽然也在内城掘井,终究只是临时之策,你说情势如此,如何是好?”   而晋越放下茶杯,站起,神色轻松道:“远水解不了近火,这本该是长安候等人该考虑的事,你这个一国之主确着实是操心过度了。”   晋盈扶额,神态疲惫道:“虽然这疫情是慢性病,但对于我军将士来说着实是折磨,时间拖得越久,死亡人数也便越多。英魂当亡于战场,这般光景,朕怎能不痛心?”   “不是说陈国国君重病,已然去日无多了么?你我且再等等,况且杜国医在,也必然能够妥善解决。”晋越尽量从积极地方面开导他,心间已然庆幸自己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实权。对于政事,皇上高兴他便插几句嘴,不高兴,他就可以去看他的山水,听他的曲儿,逛他的小倌馆,日子总归是逍遥自在。   晋盈听言便突然笑了,道:“终究是还是你看得开,你不知道朝臣们都要跳墙了,他们始终不相信朕的用人之策。”   他转身坐在旁边,拿起一杯茶,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茶水浮起一层一层涟漪,而里面的水却始终静止,并未受到干扰。他眉头一展,吞了一口入喉,便听晋越道:“哪是臣弟看得开?只是你这个朝堂确实不怎么干净,以后得找个机会肃清才是。”   晋盈眸光深深,不起波澜,道:“便任由他们去罢,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该懂。”   晋越点点头,起身拍拍自己身上褶皱的衣服,道:“到了听曲的时间了,郦大公子不在,我便去寻柳郎了。”   却见晋盈摇摇头道:“柳尚书那你便不要扰他了罢,他最近应是忙得很。”   “唉。”晋越一叹气,道:“你只知道给人派苦差,什么时候也给我派一个,让我也尝尝任重道远的滋味。”   “你做的牺牲已足够,去罢。”晋盈笑着挥挥手,陵王晋越一揖,便倒着退了出去,径自往东偏门去了,因为从那里走离他的秦楼楚馆最近。   刚要出城门的时候,晋越见一个青蓝色的影子匆匆走过,本来他还想上前问候一声,毕竟同在一朝,作为小王爷,他应帮着皇帝皇兄体恤些下属,却不曾想,那人也够快,就这么过去了,见了王爷也不打声招呼,晋越便忍不住有些气恼。   转身抱着臂歪着脑袋仔细瞧了瞧,整天诚惶诚恐,行色匆匆,不正是那位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就不看人的钦天监吗?   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心道难怪,便回身潇洒走自己的路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钦天监葛涛已然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形色匆匆了。他一边走,一边摇头,长长一叹。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太后娘娘叫他到后宫一叙,本来以为是寻常的占卜问卦,正如每年秋季他都会为各宫进行的一般,而这一次,却着实让他心惊。   在慈宁殿,他同时见到了太后和她的长兄,当朝权倾一方的郦大丞相,这阵容已是够庞大,而郦丞相又亲自/交付了他一个重大任务,让他不能不心惊肉跳,他当时把玩着太后桌上的小摆件,嘴边却笑着道:“只这一桩,完成的好了,便富贵永年,完不成,就是五马分尸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他猛然一惊,而后忍不住又是长长一叹。都怪自己当年科举之时非要偷懒,不愿深究四书五经三纲五常之类的正科,反而选择了星卦这一门还算简单的科目,后来当了官,便从老钦天监身边的文书开始慢慢擢升为正钦天监。   虽说官禄并未有其他大臣那般丰厚,但是凭借自己那能忽悠的能力,赚些官禄之外的补贴还是可为的,本以为凭坑蒙拐骗能安安稳稳一辈子,却不想到了快离任的时候,偏偏遭到这样一次考验。于是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他心道,什么富贵永年,能保住命就不错喽。   虽然不安的风已经吹至皇城,然而毕竟这里是都城,洛阳的百姓还不知边关究竟是怎样的煎熬,多年来无战事,百姓心中对战争、疾病的恐惧仿佛天生不存在。   但幸好当朝皇上早早嗅到了不安的气味,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加紧建设兵营,而非在东宫之中想了。否则边关之战必将会不力,而边关颓势也必然会造成全国恐慌。   站在边境的城墙上,云清和双目炯炯,看着秋风萧瑟之中的广漠土地,他心间激荡着一种莫名的心绪。边关的每一寸草木都将由他们来捍卫,而陈国数次频繁的进攻,让这片土地渐渐沦为荒草丛生的焦土,秋风渐霜,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苦战。   他曾多次劝父亲云凯主动出击,但长安候却总是否决他。   云清和虽然是少年意气,但他自认为自己的主张也并无道理。近来一味退守让他心中异常憋闷,便也学会了独立于城墙来缓解心中忧闷。   感觉到肩膀被谁轻拍,回头一看,杜而立抱臂站在那里,笑容挂在嘴角道:“云小公子真是长大了啊,竟然也会为事情忧心。”   任谁也能听出对方是在打趣自己,他便也抱臂回击道:“没想到杜先生还是这般没有正形。”   “哪里,哪里,不过是你们都长大了而已。”说着,却突然板起脸来,严肃道:“你方才又与你父亲顶嘴了,是不是?”   云清和听闻,不想回答,却受自尊的影响脸憋得通红。   杜而立手扶城墙,眼光望着远方,然后道:“你可深究过你父亲否决你的原因?”   云清和默默地摇摇头。   “我可真是白交你了。对方的攻势尚为中等,虽然不足为惧,却唯恐他们是虚张声势,旨在诱敌深入。贸然进攻,根本有害无益。再加上水源污染,慢性病蔓延,即使我军战斗力仍在,而军心不稳,胜算又有几何,这些你都考虑了没有?”   云清和听闻豁然开朗,突然明白缺乏实战经验的自己终究还是目光短浅。看着杜而立严肃的眼神,仿佛回到云府那一段时光,想起自己背《三十六计》背不下来的时候,他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云清和低下头,惭愧道:“清和受教了。”   ? ☆、无妄之灾 ?  不知不觉又到了初一。郦梦菲携一众妃子身着华服,一身端庄地来到郦太后的慈宁殿行礼请安。嫔妃站在殿中央对郦太后行着大礼,鞠躬,礼拜,然后起身站好,便是太后开始训话。   无非就是规劝各位妃嫔谨守宫规,以女戒为范,克己持身,以彰显霖国之大国风范。   这些东西早已经被聆听的人烂熟于心,况且又经郦太后嚼了又嚼,终究让人厌倦无聊,但一众人表面上也都十分端庄持重地听着。   待郦太后讲够了,她便把郦梦菲叫道跟前,问着后宫一月来的大小事宜,是否有妃子嫔妾不守规矩,是否有宫女太监违上乱纪等等。郦梦菲一一回复,自然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郦太后听言点点头,然后右手一挥,对各宫妃嫔道:“各宫当以贵妃为尊,大小事宜,也由贵妃主理。哀家管这后宫太久了,想要好好歇歇了,今日便退下罢。”   众人刚一鞠躬道:“是。”   郦太后要起身,却身形晃悠,在其身畔的郦梦菲欲去扶着,她摆摆手,道:“无妨。”   走了两步,却是终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太后——”郦梦菲一喊,众人俱是一惊,便都团团围了上来。   一时间手忙脚乱,“太后,太后……”一群女子手足无措,只知道这般叫着。郦梦菲一声怒喝:“都给我退到一边。”   云白鹭和洛秋梧站在一边,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切。太后突然晕了过去,后宫最重要的人有事,看来同住后宫的她们这一天终究注定不安宁了。而那起子妃子们不知是没见过病人,还是急于表现示好?想让贵妃看到自己对太后娘娘的赤诚之心?   她看向洛秋梧,她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终究还是她和她最贴心。   而此时太后已经在宫女太监的搀扶下进了后寝殿,郦梦菲安排柳如沁在外殿主持纪律,便跟着去了后殿。   柳如沁对一众女子道:“太后突然生病,都在此安分候着罢。一会皇上若至,都安静些,可懂得?”   一众人道:“是。”   “现在妃位之上者都去后殿帮忙照应。”   云白鹭向四周一看,妃位之上,除了她和柳如沁可不是再无其他人了?她便磨磨蹭蹭跟过去,心中自然是不情不愿。郦太后,这个把她当作眼中沙的人生病了,她凭什么要表现关切?轻轻叹一声,原来还是身不由己。   不到一炷香时间,永淳帝匆匆赶过来,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太后,双眉紧皱,问在一旁看诊的太医,道:“太后突然晕倒原因为何?”   看诊太医跪在地上道:“陛下赎罪,臣无知无能,确无法探知太后为何如此。太后脉象只是略微虚浮,并无太大异常,而晕厥不醒,臣却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晋盈望着太后,看向身边站着的三个妃子,终究叹了一口气,他又转头看向跪着的太医,道:“枉你还是太医院首席太医,果真是老了吗?朕养着你是干什么的?”他突然怒吼出来,太医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其实很想说,如果杜国医在的话,也许就会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太后的病便也迎刃而解了。但这么说无济于事暂且不提,也是变相承认自己的无能,让他自己置于不利地位,也许本来皇上也只是生气而已,这么一说就一定会给自己加一些惩罚了,所以还是沉默以对最好。   倒是郦梦菲一礼道:“臣妾当时在身边,看太后娘娘本来好好的,并非是生病的样子,再说太后一向重视休养生息,不也是很少生病的么,所以,臣妾想着,太后娘娘莫非是……中邪了?”   “荒唐,”晋盈道:“你也是读过诗书的人,怎会这般愚钝?”   却听太后身边的丫头温言道:“奴婢冒昧,奴婢觉得贵妃娘娘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奴婢自小在宫中长大,有时生病,又怕被赶出宫去,便让懂行的嬷嬷给瞧看,果真让她们给作作法就好了,这次太后娘娘病的这般蹊跷,不如也找一个懂的人来瞧瞧……”   晋盈望向身边的几个女子,云白鹭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柳如沁一副惊恐的样子,而郦梦菲点点头道:“不如便如此罢。”   “那便传钦天监葛涛来一趟。”   云白鹭心中一叹,这么一折腾,午饭就真不知道该是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了。   传旨太监的速度也是快,就在云白鹭在心中将琵琶行从头背到尾又背回来的时候,她就见一个后背微微佝偻的小老头绕了进来。   郦贵妃道:“太后娘娘今日抱恙,但太医诊治无果,葛大人惯会占卜算卦,便由你来瞧看瞧看……”   葛涛走近一瞧,轻轻抬首怯懦地看向晋盈,晋盈也是疑惑地看着他,他却突然跪了下来,看诊太医方起来,这回换成这个钦天监了,晋盈心中看着难免发堵,便道:“你不会也要推脱无能罢?朕从小到大,还从未见过这么难医的病。”   “并非如此……臣是想请皇上恕臣隐瞒之罪。”葛涛声音颤颤巍巍,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云白鹭在一旁看着怪可怜的,不过也觉得蛮有意思,这可比在外殿候着有趣多了,柳如沁在一旁看着,却是神色紧绷,云白鹭摇摇头,紧张什么,又不是她生病。   “那你隐瞒朕什么了?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联?若是耽搁了太后医治,朕却不能恕你的罪了。”晋盈问道,心中渐渐升起疑团。   “昨日臣夜观星象,见天象有异,心中惶恐,因此象事关重大,本想留待今日细察之后再上报,却不想太后娘娘此时发生这样的事。”   “是何异象?” 云白鹭听晋盈这样问道,心里也觉得更有趣了,她听说过神棍一向以天象祸乱朝廷,不知今次这个人是带来个什么样的诡异天象,又会作何解释呢?   “凤星式微,孤星带煞。”葛涛哆哆嗦嗦说了出来。   “解释来听。”   “星象学中将此星象叫孤星冲凤。凤星位于东后宫,象征太后,而今日太后突病应是由于孤星作祟的缘故。”葛涛神色愈发郑重,对于星相,他这个钦天监可是最有资格和底气这般来说的。   “那孤星何在?”任谁也都听得出来,只要把这孤星揪出来,太后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虽然晋盈本身对这些迷信之事不予置信,但这次被钦天监说得煞有介事,也开始不得不相信这些说辞,毕竟有句至理名言在:死马亦当活马医。   “臣夜观星相,推知那孤星正坐落于后宫西南方,应是居于一宫首位的主子。”   他此言一落,四周皆惊,晋盈抬头望向云白鹭,口中却是向郦梦菲道:“这后宫西南方向的宫是哪一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亲自把答案揪出来,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对他来说却太突然。   “回陛下,是兰月轩。”郦梦菲回答的倒是干脆。   “那一宫主子是何人?”这一次晋盈明知故问,云白鹭已然反应过来,这明明是一个局,看似无头无尾与闹剧无异,却是将矛头指向了她,这一回,她该如何逃脱?   “是云兰妃。”郦梦菲答道,然后突然吸一口冷气,她瞪着眼睛,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云白鹭,神色不可置信。云白鹭嘴角一扯,心下觉得在她面前还有必要做戏吗?她姑母的计划她能不知?   而柳如沁惊诧一道:“那孤星莫非就是兰姐姐?”   这倒不是做戏,却是十足十地落井下石。   晋盈站起,双手负立,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不知是何感情,他问道:“该如何解决,太后才会安然无恙?”   “十六日夜正是月华至盛的时候,宜举行秋祭,并以孤星祭凤星,这样太后便可安然无恙。” 葛涛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接下来的事如何便是他是无法控制的了,但他的生死祸福,上天堂或下地狱,还未可知,郦丞相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之后的结果,只能观望了。   晋盈听后心头猛然一颤,他多希望这只是他与葛涛之间的密谈,一切都会好办得多。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和耳朵听着,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借口去逃避。   他神色空洞,云白鹭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结果,只听他缓缓道:“先将云氏兰妃拘于皇祠净室,十六日再行处置。”   云白鹭心间一松,果真是这样子,她微笑地看向晋盈,但透过空气,晋盈明明感受到的是一阵绝望。   ? ☆、寻找出路 ?  从来惊风骤雨都是悄然而至。这一点,云白鹭从来都知道。她收起了冷笑,任宫女请她那边走,走几步,回头,她望向晋盈,在内心问道:“这就是你希望见到的吗?”   她蛾眉轻敛,眼神之中满是控诉,最后还是任眸光暗淡下去缓缓转回头。   晋盈看着这一身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回头看看郦太后依旧憔悴地躺在床上,对着身边几人道:“梦菲,你们好好照看着太后,钦天监和太医下去罢。”声音低沉,有些喑哑。   云白鹭缓缓走入皇家祠堂,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初初入宫之时,盛装祭拜,而再次来到这里,心境却是不大一样了。   这里有永恒悬垂在那里的塔香,仿佛永远燃不尽一般,而灵台上,坐落着一排一排皇室的牌位,云白鹭看着这些烫金名字,心间百转千回,她想,能将名字留在这里的人,也真真是好福气。   他们有的是长寿在宫中安详而终,但这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却是病夭或是为皇室做了什么特殊贡献牺牲自己的。   看似平静的牌位,那后面是多少血与毒酒,白绫与权术?按照自己的那一套是走不到最后的,想要活下去,就必须适应皇宫之中的规则。而在这过程中,渐渐就会发现,自己已经与原来的那个正直的人相去甚远。   想要胜利就只有两条路——权或宠。   宫女已经离开,她颓然坐在净室的床上,问自己:“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最不想也不敢问的就是这一句,这个时候这样问道,她原以为自己会想到远在边关的以及在长安候府空守的亲人们,再次就是那个不知是爱是恨的郦世南。   但心慢慢下沉,她脑海之中反复闪现的,竟然都是前世晋盈油尽灯枯之时那憔悴的面容。因果轮回,这回,是否该轮到她问:“臣妾死了,皇上是不是就高兴了?”   躺在微凉的床榻上,床榻洁净,有一床洁净的被子,云白鹭想着,她余生不是在牢房里,不是在冷宫里,而是在这祠堂之中,闻着香雾袅袅,又有什么不能安心和满足的呢?   这时见一个女子走进,微暗之中,对方道:“娘娘,你要振作起来啊。”   云白鹭坐起,看清那人是竹珺,便道:“他们竟然让你也来了。”然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见了你也安心。”   竹珺道:“娘娘,都这个时候了,安不安心又有什么用啊?”   云白鹭让她点燃一根蜡烛,她道:“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何不安心走好余下的日子?”   “娘娘!不是没有希望的,不是还有半月时间吗?竹珺这就出宫找浅碧姐姐商量,还有云欢云溪,让他们给侯爷送信,让侯爷赶回来,也许娘娘就有救了……”竹珺这般着急,她心间一阵温暖。   云白鹭笑着摇摇头,道:“你以为就像你说得那般简单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爹爹回来又能怎样阻挡,反而是牵累了他罢了。”   “小姐……”这回竹珺是真坐不住了,她道:“我们连夜跑罢……”   见云白鹭一动不动,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虽然这祠堂周围并未多加兵力,但要害自家娘娘的可是郦贵妃和太后啊,她们又怎能逃过她们的魔爪?况且女人一疯狂起来,那真是比野狗野马都猖狂……这些小时候在长安候府的时候她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识过。   却听外面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清晰传来,她道:“两位还请通融些,我进去坐一会儿便出来。”   说话的人正是洛秋梧,因皇上并未下明旨不允许他人探望,侍卫也并没有多加阻拦,只道是祠堂重地,娘娘早些出来才好,让他们这些下属也好作些。   她拐到祠堂里边,云白鹭正好走出相迎,二人相互致意之后,洛秋梧神色担心道:“有什么我能做的?”   拉着她走进小床上坐好,云白鹭放松神态道:“姐姐已经无需为我做些什么了,只要照顾好自己,白鹭看着也开心,否则表兄一定会责怪我在宫中没有照顾好你了。”   洛秋梧本来心里一直在吊着,被云白鹭这么一说,突然一笑,然而笑中带泪,眼角挂着莹莹泪珠,道:“可是为什么老天这么不照顾你?”   她双手扶住云白鹭的肩,而云白鹭一直都神色安静,她道:“终究还是我自己的问题罢了。”她很想把自己掩藏的很好,平平稳稳她也就满足了。她不想争抢,不想去夺,她只是怕,怕会像前世一样悲凉,被亲人背弃,最后把遗恨带进坟冢。   但是会害她的人依旧会害她,无论是看在长安候府这显赫世家的份上,还是她自己本身就足以构成对后宫女人的威胁的份上。   “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她在有限的九年时间里,把她所能改变的事情都改变了,留住了一些人,看透了一些事,就这样去了,还不算白白存在过。   洛秋梧怕她真的就绝望,不再去争取,她又想到皇上的态度,觉得或许又有一丝余地,便将手紧紧握住云白鹭的手,给她传过去一丝温度道:“不,妹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姐姐觉得皇上的心中是有你的。”   这一次,云白鹭酸楚地笑了。她所见到的晋盈,只是心中只装着天下与江山,所言所行皆为帝王之策所驱使的君主。前世是,今生亦是。   “姐姐莫开玩笑了,从东宫出来的郦妃才应是他所最爱才是。”云白鹭故意如此说道,即便她明知,后宫的女人根本无法走入他的心。   “你是真看不到,还是假看不到?”洛秋梧急了,见云白鹭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这般愚钝起来?   “看不到什么?”   “如果皇上心中没有你,又为何不去宠幸后宫妃子,而总是有事没事往你的宫中跑?若是他心中不计较,又怎么会因为你身上的一些流言蜚语故意冷落你到现在。”洛秋梧看得不是不真切,她素居宫中,对宫中的其他妃嫔以及皇上都是恭谨的,但同时也在暗中观察着一切。   正是初入宫之时,云白鹭的一席话给了她希望,现在她也要用她看到的一切给她希望。   “姐姐,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晋盈他如此,却并非因为我,作为帝王,他也许有自己的考虑罢了。”云白鹭不觉得人心是她可以凭借去自救的东西,“姐姐莫要再言这些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还是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将死之我身上了。”   于是二人又沉默寡言地坐了一阵子,现在仿似除了去思考怎样助云白鹭脱难,洛嫔脑中真是再无他物了,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倒是云白鹭间或问她一些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的大表哥白铭轩这些事,云白鹭心中遗憾自己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洛嫔脱离皇宫这个活监牢。于是想尽自己的力气再和她说说,否则今后她便再没有可倾诉的人了。   当珍重那段回忆的人都渐渐少了,以后那段回忆还有谁愿意去提呢?只余渐渐消失在风中的命运罢了。   洛嫔离开之后,走出祠堂的门,她向侍卫道谢之后,借着幽微的灯火,望望自己住处的方向,这一愣神功夫,却觉得一个影子闪过,只是一瞬间,轻得就像一阵风吹过。   她提着灯笼叫来侍女,缓缓踏上归路。而身后不远处,从角落里闪出一个微微明黄的身影,他轻声问道:“里面的人可还好?晚饭可吃了?”   侍卫恭敬道:“回皇上,兰妃娘娘看起来还好,并无异常。”   晋盈点点头,左右顾盼,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便在其中一个侍卫耳边嘱咐道:“若是兰妃提出什么要求,尽数满足便是,若是有人来探望,只要不是男子,便放进去罢。”   ? ☆、夜间突袭 ?  消息从来便都如风,风能穿过各种壁碍,包括即使是看起来最为密不透风的墙。   云白鹭被关入皇家祠堂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边关两头。   陈国左相秦帧手中拿着从霖国飞来的短笺,笑道:“我陈国应加紧出兵才是上策,霖国主将近来怕是没有心思应战了。”秦帧也是年纪轻轻便被拜相,一表人才不说,心思也是极为细致缜密的,所以陈国皇帝病倒这些日子,便一直都是他来主持朝堂。   他说得不无道理,因为长安候云凯收到来自洛阳的驿马传书之后,立刻就一病不起。   现在边关能称得上是主心骨的人,只有杜而立与郦世南。虽然二人的担心与长安候那种发自于血缘关系的还算好些,但现在也仅仅是硬撑着而已。   郦世南熟读兵书,更知军中主将的重要性。他至边关已有几日,却没想到刚到这里,就听到宫中异变,心中牵挂之余,也暗自维护着边关营防不让军心涣散。   杜而立医治瘟疫的进程已接近结束,除却水源还需进一步净化,军中的病已是解得大半了。   现在两人走在军营巡防的路上,并肩而行,郦世南腰间配剑,英气勃发;杜而立一身便装,肆意潇洒。气质截然不同,但在这寂静的军营之中同样闪耀着淡淡光芒,将士见到他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鼓舞。   但今日两人走着,却都是紧紧锁着眉头。杜而立眼望着城墙边上那一盏淡淡的营灯,呵着凉气,想着白日里听到的消息,心间猛然一沉,便开始十分后悔,为什么他当初不留在宫中?   瘟疫蔓延的消息传来,他第一时间向皇上请旨,言明欲支援边关,而内心真实目的是担心云凯与云清和的境况,终究也只是为了怕她担心而已,想着尽自己的一份力,也不枉在异世遇着这么一个知己。但现在,遭劫的是她自己,他却一点力量也使不出。   耳边一声淡淡的声音响起:“杜国医不怕撞到营柱上吗?一直望着天。”郦世南默默地拽着他绕过了好多个营柱,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走神走到这个份上,还真不像是个他平日的作风。回想起云白鹭从前的鬼马精灵不拘礼节,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与身边的这个人相似的,他二人不愧是先生与学生的关系。   杜而立回神之后道:“大司马费心了。”   郦世南不看他,而是左右看着值班的将士,嗯,精神状态还不错,他拍拍右侧营帐边上的小将士的肩膀,并笑笑。   夜间控制自己的精神,坚持不去睡是很辛苦的,所以值班对于将士来说比上阵杀敌还要痛苦,他作为督军大司马,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聚拢着士气。   之后他回头答道:“先生还真是客气。”   杜而立一挑眉:“你怎么也跟着清和叫我先生?”   “你是鹭儿的先生,我自然也当唤你一声先生。”郦世南如实回答。   杜而立突然之间来了兴趣,之前忙碌一天之后的隐隐疲惫突然因为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仿佛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用锄头一刨,就会蹦出一个神奇的玩意儿,足以让他那颗八卦的心沸腾起来。   他嘴角一斜,转头向郦世南,而后问道:“为什么小丫头叫先生你也跟着这么叫?我可不记得你姓云。”   郦世南听后淡然一笑,然后轻轻低着头,道:“先生不知我有一个习惯。”   “什么习惯?”   “我珍重我所珍重之人喜爱之物,我尊敬我所珍重之人尊敬之人。”郦世南缓缓答道,然后在心里补充道,“从九年前,这个习惯就紧紧跟随着我了。”   生活在郦家,郦世南从未觉得生活之中充满色彩,父亲从小督促他学这学那,让他向一个满腹才华,智谋双全的人发展,却从未顾及他的感受,也未给予他任何一些属于父亲的温度。   即便是当了司马之后,他还妄图从他的身上攫取对于一个丞相来说需要的利益。于是,在丞相也是自己父亲的阴影之下,他觉得生活十分无趣,甚至连呼吸都沉重。   他也常常问自己,他是什么?或许是一个工具,但是他父亲不知道自己也是有喜怒哀乐也有好恶的。直到遇见了云白鹭,她成了他灰暗世界的唯一点缀。但在她之前,他的父亲,娘亲甚至年龄相差无几的妹妹都让他觉得窒息。   “哦?”杜而立兴味盎然,却是戏谑一道:“我从来不觉得小丫头尊敬我,只是我们从来比较相像而已。”   郦世南听闻,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人便这般静默无言地走着,走到主营处,二人营帐也都在这附近,长安候此时便在此处休息。郦世南首先道:“先生辛苦了,还是早早回去歇息罢,我去探视一下侯爷。”   杜而立道:“我也正想进去看看侯爷的情形。”郦世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当口,却突然觉得有一小股冷气袭来,郦世南一声:“先生小心。”便拔出剑来挡去,叮琅,正是两剑相撞的声音。   这边郦世南抵挡着突然出现的两名黑衣剑客,杜而立未携带武器,不敢贸然相帮,再者自己的那点花拳绣腿,恐怕在这场面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拖累一下郦世南。   他一回头,正好见到往粮仓处移动的火光,便拿出军营中应急的哨子,使劲吹了起来,一声一声冗长的哨音环绕在边关营防的上空,于是整个军营都被唤醒。云清和从营帐中出来,也拿着剑走到杜而立身边,杜而立道:“快去保护粮仓,有贼人要点火。”   “那先生你……”杜而立赶紧推他过去:“你便去罢,莫要担心我。”   于是粮仓处又响起了一阵刀剑厮斗之音。杜而立抱臂往那边看着,他看着黑衣人都很厉害,虽然他们这边很不厚道地以多敌少,却只是将将打成平手而已,他便如同看戏台子上的折子一样,看着眼前的打斗场面,觉得挺爽,只是缺少一些果品和茶。   却不想,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衣人,朝他袭来,他一边躲一边想,看这位的身手倒是比其他人更矫健和高深。郦世南刚刚撂倒两个黑衣人,见到杜而立这边的险境,便也飞身来救,竟和那人一对一打起来,一个伸手矫健,一个动静合宜,一个变幻多端,一个淡定相对,不断闪烁的寒光穿过夜色,看着倒是十分过瘾。   杜而立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个当口,郦世南也正好手腕一转,宝剑在手间旋了一圈,剑锋便划过那人的手臂,黑衣人的手臂顿时鲜血直流,那人吃痛,却大声笑了出来:“真是好剑招。”   说着一转身,几跳跳到安全地带,然后吹了一个不寻常的哨音,粮仓那边的黑衣人便停止了与守军的缠斗准备撤离。   那黑衣人拱手大声道:“后会有期。”郦世南亦是一拱手,点到即止,毕竟他阻止了他们的目的。   云清和欲上前阻拦,杜而立冲他默默摇摇头。   待一切平息,杜而立抱着肩,走到郦世南身边问道:“不追?”   郦世南道:“不追了。”他望向黑衣人离去的方向,一时沉默不语。   云清和安顿好被扰乱之处,又对这一班值岗的士兵进行了调换,让方才参与了打斗的士兵回去休息,完事后便走到这边,与杜而立和郦世南一同进了主帐。   而关外那受伤的黑衣人捂着受伤的手臂,摘下面罩,一边走却还一边笑着。旁边一人道:“左相今日这般开怀,莫非是见到那人了?”   秦帧点点头道:“不错,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而边关这头方才安宁,霖国皇宫之中,却一直是静谧非常,云白鹭学会了在祠堂静默的香雾之中祈祷默想,此时她正半跪诵读着不知哪部经书。   现在她的心是静笃的,尽管她已经不相信自己这一次能够侥幸逃脱,她也不相信自己这一次死去之后还会莫名其妙地重生。但这两世半,除了没能找个人好好相爱,好好厮守之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事了。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笑笑自己,莫非真若那个神棍钦天监所说,自己是一座孤星?三世了,她都没能好好爱一个人,不是自己被那人放弃,就是自己错过了那人。   她默默起身,竹珺出去取饭了,按照往常还要两盏茶的时间她才会回来,但对于她来说已经够了。   拆下床榻边白色丝质的帘子,踩着凳子,让它穿过房顶的横梁,再落到自己眼前。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一个大大的死结,把玉颈缓缓置于其上,脚下一松,便终于像白色蝴蝶轻飘飘悬在半空。   颈间的空气被渐渐抽空,神志也慢慢堕向黑暗的深渊。她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走向一个充满灰暗满是荆棘的小道,但是眼前一片白雾茫茫看不清方向,她一时被困住不知该走向何方。   却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就这样任那些人猖狂下去么?你骗自己再无所求,却置希望你活着的人于何地?”声音渺远空灵,十分熟悉,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她茫然回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云白鹭慌了,她不想有人这么直白地把她自欺欺人的真相说出来,这会更加反衬她的脆弱。   ? ☆、卜了一卦 ?  “我是谁?我只不过是来告诉你,你还有未报之仇,还有未享用的幸福在身后。”   那个声音由空灵渺远变得渐渐清晰,一个影子穿过层层迷雾走到她身边,她定睛一看,却正是她自己,但是这个自己伸着舌头,翻着白眼,披头散发,皮肤苍白,十分骇人。   云白鹭猛然一惊,继而忍不住咳出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涣散的眼神渐渐收回,她茫然看向周围——竹珺满脸是泪,还在抽嗒着,她在旁边一直看着她,却只是张合着嘴说不出来话,一看就是吓得已经不成样子。   而她的侧前方,晋盈双手撑着床,见她醒了,便站直身子,挥挥手,让竹珺下去。他负手而立,努力平复方才的心慌,道:“大胆兰妃,竟然违抗圣旨自行了断,你,该当何罪?”   云白鹭揉着疼痛的嗓子,嘶哑着声音,却十分清醒:“左不过是处死罢了,皇上觉得臣妾还会怕这些么?”   晋盈紧紧蹙眉,直视着她,他眼神深邃,其间不知蕴含何种情绪,是他不愿也无法表达出来的。他就这样用黑若琉璃,沉若深海的双瞳直直看向云白鹭,她却陡然双眼一弯,讥诮地回看着他。   晋盈道:“你究竟是不相信朕,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云白鹭反唇相讥,道:“臣妾不觉着这二人有何可信之处。”   晋盈听闻,垂下目光,接着却是笑了出来:“呵呵,那兰妃告诉朕,曾给人下毒的人和救了那人的人,你说朕会选择哪个?”      她又问道:“如果臣妾不曾救过那人,那人又会如何选择呢?”   这回他终于神色悲凉,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答案的。”说罢他转身而出,走到门口,他头也不回,道:“即便是死,兰妃也要给朕死在祭台上。”   云白鹭很爽利地回答,声音却也是无限顺从:“臣妾遵命。”   而祠堂之外的皇宫内,表面上郦太后的状况时好时坏,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昏迷状态,即使她偶尔醒来也是一副茫然无所知的样子,郦梦菲看着觉得有些心酸。   这副情景让她忍不住想到,女人年纪渐渐变大的时候都会变成这般迟钝的样子罢。人老了就如昨日园中的黄花,曾经娇艳盛开过,一旦衰败,就会被弃若敝屣。   待四下寂静之时,郦梦菲遣掉身旁侍候的丫头们,轻轻唤起郦太后。她问道:“母后,可以醒醒了。”   “嗯。”郦太后答应一声,蓦然睁开双目,她双目依旧明亮,透着凌厉的光,与平时无异。她着郦梦菲扶她起身,然后道:“梦菲,再过不久,你在这后宫的地位便是安然无虞了。”   郦梦菲听闻,点点头。虽然为姑母兵行险招而隐隐担心,但她这般说无疑是正中下怀,她心中还是有些许欢喜的。   在东宫之时,她便想着当晋盈的正妻,未来后宫的正主。然而晋盈对她的态度,让她的心凉了半截,平时态度不够亲厚不说,甚至都未召她侍寝过,这让她不禁为自己地位担忧。   她道:“母后为梦菲费心了。只是母后为何又让梦菲着人快马传书,将云白鹭的消息告诉长安候?梦菲不解,还请母后告知。”若是晋盈,考虑到边关存亡,后宫之事也是断断不会在此时告知主将。   郦太后听言,嘴角萌生笑意,道:“真是傻孩子,长安候听闻女儿遭劫,哪还有心思应战?倒时边关无主力,这战功不就都是你哥哥的了么?”   听她这样一言,郦梦菲觉得有理便道:“还是母后考虑的长远,看来我们现在只是万事俱备,只欠祭礼这一阵东风了。”   郦太后嗯了一声,便往后靠着,伸展着因为久躺而微僵的手臂,暗自冷笑。当然还有其他理由,只是她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能懂什么?她最终的目的,是给长安候迎头一击,长安候倒了,无疑是在她郦家前行的道路上少了一道障碍,而后面的日子,便能由着她与郦光乾只手遮天,当年三皇子的仇,也算是得报了。   这之中的斗转弯折,暗自谋划,还不能告诉郦梦菲。郦太后看得出来,自己的侄女是真心喜欢晋盈的,她从小教会了她许多道理,却始终未将心底的话告诉她,那便是——千万不要爱上帝王家的人,因为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就在几日前,平王晋逡进宫探望母妃,闲坐之时,她有意无意提到什么“孤星冲凤”之事,晋逡本觉得有趣,但待听敬妃继续讲之时,只觉得越听越心惊,他没想到此事竟然与云白鹭有关,便匆匆告辞,衣带生风,出了皇宫。   他没回平王府,而是直直冲进了吏部尚书府,柳新城正在书房闲闲抚弄着琴弦,见平王急匆匆冲了进来,便道:“王爷有何急事,竟然也忍心扰了新城的琴音?”   晋逡坐在一旁,拿起桌边的茶倒了一杯饮下,便道:“你一定也听说了罢。”   “听说了什么?”   “兰妃之事。”晋逡白了他一眼,他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他妹妹就是宫里的妃子,后宫之中的消息,这个吏部尚书该比他这个亲王来得还及时才对。   “哦,那桩事……王爷还是听臣将这首古曲奏完,你我再寻应对之策也不急。这还是臣整理前尚书留物之时偶尔发现,是一首名曰《春花秋月夜》的曲子……”   晋逡此时十分火急,哪有心思听曲子,便站起来道:“本王是来找你商量的,不是找你听曲儿的。”   “王爷莫急,这后宫之事,恕新城实在无能,你我也应静观其变才是。”柳新城摇摇头,本以为平王在加封为亲王之后,勤勉事务,俭修德政,真真是同之前那个喜好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皇子相去甚远,便也未多加规劝,却不想,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这般不淡然。一国之主该有的气度,他还没有具备。   “如何静观其变?本王从小便结识云兰妃,怎能见死不救?”晋逡渐渐冷静下来,果真又坐了回去。   “臣想起来了,你们是因为那个丝帕结识的对否?”柳新城暗暗叹息,将手边的琴收入琴袋之中收好,然后走回来坐到晋逡身边道。   “哪个帕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终让晋盈想起那次酒后失态的窘事,不禁耳根发热,道:“本王不知你说的是什么。”   柳新城嘴角弯起,笑道:“臣还记得王爷当时自比大山,自称一无所有,却忘了身边一直还有臣在。”   晋逡听后十分惭愧,突然意识到柳新城在他身边一直十分尽心尽力,他却因为女人的问题来烦扰他,他心里怎会舒服?   但他内心实在是担心忧虑,除了要帮云白鹭脱困之外,现在他脑中已别无他物,便道:“柳卿,我们举事罢,就在秋祭之前。郦太后于我并无养育之恩,你我举事成功之时,将其杀之,便是兰妃得救之日。”   柳新城一听,手中的杯子直直落在地上,碎成瓷片。他在原地走了三圈,然后缓缓靠近晋逡道:“王爷你就将这天下江山当儿戏?你我筹谋久矣,怎能因为一个女子就如此冲动,而乱了全盘计划?再者,即便王爷成功,登上宝座,被你救下的兰妃应当置于何地?作为当今圣上的妃子,平王你还会接受她吗?况且……”   柳新城长长叹了一口气,坐下沉声道:“即便是王爷与她结识时你二人都还小,王爷也应意识到,手书那句诗的人,心中应当是住了个人的。纵然平王得到了她的人,又能得到她的心吗?”   平王晋逡听完,神色颓然,长久不置一词。   柳新城摇摇头,平王不能看透,他却看得明白,不用他们插手,兰妃也能脱险,因为他闲时无聊,借着卦书上面讲的,在树下给她卜了一卦,她可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数。   “莫若还是听臣给王爷弹奏一曲,即便是无法解忧,将这快到来的漫漫长夜度过也好。”晋逡默默点点头。   于是柳新城细指轻拨,琴音便在这一片寂静里环绕开来。   弹琴的人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原来终究还是无知音者。   而云府之中,白若倾已经几夜没有睡好,她担心女儿已成心疾,但她现在有心无力,又近听相公病倒,担忧之情便不绝如缕,林桐兰还好些,她便时常来安慰着些。   她道:“白姐姐莫要担心了,你我在宫外帮不上鹭儿什么,你别把自己的身子愁病了才好。”   白若倾望着她道:“妹妹应懂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就像我的性命一样。而现在,她却因为些邪门歪道的事情就要白白送上性命,而我这做母亲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桐兰道:“白姐姐也要尽量放宽心才是。桐兰早年在宫中当医女时曾结识过些可靠的常侍和宫女们,我去找他们探听一下消息,也许事情还会有所转机。”   白若倾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妹妹费心了。”   “姐姐哪里的话,桐兰与清和母子命苦,后来承蒙云府照顾多年,现在我早把白鹭当成了亲生女儿,我母子二人也从未作出什么贡献,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桐兰能尽一分力便多尽一分,只愿鹭儿平安就好。”她回握白若倾的手,示意她安心,口中如此缓缓回答道。   ? ☆、满月献祭 ?  十六日黄昏,阴云蔽月。   祭坛是在葛涛的主持下建好的。是四四方方一座台,台上一个大香鼎,香鼎中央插着三根香,青烟从香上袅袅升起,直直飘向空中,显得沉闷与压抑。   秋祭也算是一个不小的祭典,只因着先皇病重逝世不足三年,因而秋祭也已搁置两年,今次如此,全都是因着太后突发的病,久久不愈,在久治无门的情况下,才选择重新展开秋祭的祀仪。   一方面,这盛大的仪典的祥和之气兴许能冲消太后身上的病气;另一方面,也会有一名妃子自行请愿献祭为太后祈福,为她求来福气。   当然,也只是对外如此声称而已。   晋盈只说要秋祭,便不再过问。其他的一切事宜便都是郦梦菲操持与举办,葛涛协助并主建祭台。   此时两边列着文武大臣和后宫妃嫔,在祭司的主持下,两边大臣三起三跪,之后便肃穆站好。   紧接着,晋盈一人手持三根香,缓缓走向祭坛,在香鼎面前说了几句祝祷的词。他将香插入香鼎之中,紧接着也是三起三跪,算是礼成。   晋盈起身后,转身望着眼前的一众人,神色肃穆,他望向祭台一脚,云白鹭静静站在那里,她旁边是宫女竹珺和看守的侍卫。   他看向她的脸,自那日她被他救下之后,她确实没有消沉下去。即便今日是祭典正日,对于她来说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依旧神色坦然,再配上一身祭典红衣,宫装明艳,反衬得周围都黯然失色。   即便是阴暗的天,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空气,也无法阻挡她身上的明丽。   他缓缓走下祭台,换宫女竹珺扶着云白鹭慢慢走上来,她迎面而来,却没有望向他一眼。   她与他擦肩的时候,在硕大的衣袖之下,云白鹭蓦然感觉到一股大力正握着她的手,她听到一个声音低沉而快速的响过。   这个声音说:“相信朕。”   她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   台下,郦光乾看着云兰妃一步一步走向祭坛中央,正如他最初计划的一样。葛涛果然没让他失望,而他如此也算是实现了陈国那边的愿望。   陈国使者将陈国左相希望边关主将长安候无力应战的愿望传达来的时候,他虽嘴上应着,实则另有盘算,陈国毕竟不知,边关还有他的儿子大司马郦世南在,两国博弈,正是他积攒军功的时候。   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击一下长安候,好让自己的儿子才能尽显。这回借着陈国的请求,他正好顺水推舟,既卖了陈国一个好,也会使长安候手中的兵权慢慢落到郦世南手上,也就相当于到了他手上,这样他便也不必要忌惮夏江和夏常父子手下的禁卫军势力了。   兵权增加,并且多了陈国左相这个援手,以后说为自己的妹妹报仇或者办其他事情确也方便许多。回过神来,他笑意满满地望向祭坛,云白鹭身着盛装,已经开始对天行大礼。   平王晋逡作为亲王站在离祭坛最近的地方,看着这样一幕场景,就如同一把小而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直到鲜血喷涌而出之前,他所见到的场景都氤氲着淡淡的红色。   红得黯淡,那是在这阴暗天幕之下,祭坛上面铺着的地毯;红得鲜明,是云兰妃身上的盛装,是金线流苏熠熠闪光;红得焦灼,那是在他的左心房上,汩汩冒出的热血。   他往前一跨,手臂却被一把拽住,他心间压抑的疼痛和愤怒即将喷涌而出。柳新城挡在他前面,对他摇摇头,神色凝重而悲伤。晋逡用另一只手捶向他,企图让他让开,然而柳新城不为所动,用那从前久病的身子生生承了下来。   柳新城捂着腹部,但另一只手依旧不放,他神色痛楚,依旧冲着他摇摇头。他轻声道:“为大计也要忍着。”幸而晋盈此时眼中满满都是祭坛上那人,没有望向这一边,也幸而他们这里虽然离祭坛近,也算是一个死角,他们这里还算是安全的。   否则晋逡冲动的行为落在晋盈眼里,或者一些喜欢嚼舌头的言官眼中,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在柳邑的角度看起来,却是这两人在秋祭上也不老实,还手拉着手,低声呢喃,场面旖旎,让人脸红心跳。他轻轻叹了一声,自己的儿子还是和平王搞上了么?莫非自己后继无望了?这般光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抱上个孙子啊?   人们各怀心思,在这灰色的天空之下,显得那样纷杂与丑恶。而云白鹭心如静笃之水,她起身,接过祭司手中的酒。   酒色清淡,却隐隐泛着青色,她见过这种酒。   前世在后宫,当了皇后之后,周童亲自给她讲了许多她之前都不曾想过的后宫之中的恶毒阴险的手段。其中就有这种名叫一刻醉的毒酒,虽说是毒,但酒味甘甜,饮后即倒,那便算是死了。   这尚且不算是它的独特之处,它的一大特点就是,喝了这酒死了的人,死后即使日久也是不腐不烂,且面色红润,表面上看起来和活着一般。喝了这酒的人,大多是为皇室而死,地位特殊,能够葬在皇陵之中。   看来郦太后对死后的她还算仁慈。   至于那些领罚赐毒的,喝的都是那些让人肠穿肚烂的酒,那些人死后面色铁青,连验尸官都不愿多看一眼。死后被扔在荒山,任野狗啃噬,成了孤魂野鬼。   云白鹭想,这酒八成是掺了水银了罢,喝了这么一杯水银下去,她会不会后悔?   她举杯转身,望向坛下,一众人都恭谨地作揖,唯有晋盈一身明黄,站在她恰好能直视到的地方,他冲她轻轻摇摇头。   云白鹭抬首看看天色,现在是几时了?看着浮在阴云后面时隐时现的月色的轮廓,当时不是说十六月色最明,偏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阴云,明月几时才会显现?   祭司并未说吉时已到,那么她就不急于饮下这一杯酒,即使是这么黯淡的时刻,她也可以再看一眼还算是可爱的尘世罢。   她便启唇,双手举杯,缓慢而有力地道:“一愿霖国太平永年,四海长安。”   一众文武大臣也跟着齐声道:“霖国太平永年,四海长安。”   她将手放在胸前,做敬酒的姿态:“二愿皇天后土赐福,子民和乐。”   又是一个声音齐齐道:“皇天后土赐福,子民和乐。”   晋逡跟着人群一字一句道出,乐字尾音没有收好,颤抖着直接变成了哽咽。柳新城也是声音沉痛,最后只见他无力地张张嘴,终于发不出声音。他等到现在,终于彻底失望了,原来卦书里都是骗人的。   “三愿太后福禄齐天,凤星永照。”   这一句文武大臣还没有跟着和,祭司便道:“吉时已到,献祭——”   云白鹭望着天,明月终究还是不肯出来。上天也真是开眼,连让大臣给太后祝祷的机会都没给,不过给装病的人祝祷,无论是病者还是祈祷者,都将是折寿的行径呢。   也好,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该走了。   云白鹭双手端正酒杯,正要往嘴边送去,却突然地动山摇一般地,地面晃了一晃,酒杯没端稳,便哐啷一声摔在地上,也因为地面的震颤而滚了两滚。   下意识里,云白鹭只觉得这是地震了,却没想到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待到声响过去,便是宫女太监们慌张地大喊大叫着。细细听,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内容:“皇祠爆炸了……走水了,皇祠走水了。”   电光火石,不容人细思量。皇祠守卫来报:“陛下,皇祠院内突然爆炸,炸倒了东边一角,现下已经起火了。”   晋盈眉头深皱,眼神中却闪着轻快的光:“火情如何?”   “附近的羽林卫与宫女太监正在抢救,应是无大碍。”   晋盈点点头,道:“下去罢。”   他命周童将钦天监传至身边,葛涛哆哆嗦嗦还在为刚才的震动恐慌着,早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待晋盈问话时,他才反应过来,抬头颤抖着看着晋盈。晋盈知道他惜命,便没有十分严厉,而是故意缓和语气问道:“这秋祭正顺利进行着,而皇祠突然爆炸,这又该怎么解释?”   葛涛答道:“回……回陛下,这一定是皇室先祖的昭示。”   “哦?祠堂东方一角坍塌,这是什么昭示?”晋盈笑着问道。   “昭示……昭示着先祖震怒东宫,不宜献祭……”   晋盈终于怒道:“既然不宜献祭,当时却怎有那孤星冲凤之说,朕看根本就是妖言惑众,现在害得连母后也被先祖迁怒,你该当何罪?”   “臣该死,臣该死,臣该死……”葛涛连连磕头。   “你是该死,但也给朕把这烂摊子收拾好再死。”说完便是一踹,正中葛涛前胸,接着他摆摆手。葛涛一边捂着胸口叫着“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一边被拖着到别处了。   晋盈回头冲着还在祭坛中央的云白鹭一眨眼,便拍打拍打衣服,翩翩然走了。   云白鹭低头看着脚边,红毯上被毒酒腐蚀的地方已经黑成焦炭,还在嘶嘶冒着泡。她捂着心口想着,原来只要是毒,就都会肠穿肚烂的啊。   “娘娘,想什么呢?该回去了。”竹珺看着发呆的云白鹭语气轻快道,云白鹭回神冲她明媚一笑,“想着幸好没喝下这酒呢,我们回去罢。”   柳如沁与郦梦菲看着云白鹭主仆回去,一个眼神中冒着狠厉的光芒,一个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柳如沁心有不甘,她扶着郦梦菲道:“莫非就这样放了她去?”   “那又能怎样?筹谋久之,却抵不过功亏一篑。”她甩开柳如沁径自回自己宫去。   而御花园的小池塘边,陵王晋越洗着自己的脸,这池水冰凉,却很快把他脸上那一把黑灰涤荡的干干净净,他一边狠狠往脸上撩水,一边道:“引爆炸药果然过瘾,不过这声音着实吓人了些,本王耳朵都快被震聋了……”看着水中自己的脸变回了又白又净,他道:“不行,我得找皇兄要点补偿才行。”   “那朕便把你看中的那对玉如意赐你如何?”一个声音在背后不远响起,脸上还残留着冷水,晋越猛然打了一个冷战。   ? ☆、安然无恙 ?  柳新城看着已经渐渐空了的祭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边笑着边叹道,原来自己算得卦还是灵验的。回头看着晋逡,他依旧一副悲伤哀恸没有缓将过来的样子。   “回去了。”   一声轻轻呼唤,晋逡才回过神来,他缓缓点点头。   “她得救了。”他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如此。   于是便又起身,笑着与柳新城勾肩搭背,非要带他去府上喝个一醉方休。   当日二人也果然一醉方休。   而晋盈果然是说一不二的,次日,他便将陵王晋越召进宫中,请他吃了些原来在宫中他惯爱吃的菜,然后命人将千年碧玉雕琢而成的如意亲自交与他手上。   端着精致的盒子,晋越有些兴奋,他缓缓将盒子置于桌上,再慢慢打开,果真成色是极好的,碧透无暇,与儿时记忆之中的别无二致。正是他向往了不知多久的先皇灭掉前梁国时获得的战利品。   “多谢皇兄。”晋越轻快地说道。   “毕竟你救下了兰妃。”晋盈回道,神色终于不再似他半月来的凝重,晋越心中知晓,他这是心中的担子终于卸下了。   “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兰妃才如此的,还不是因为皇兄你么?”晋越总是将事情分得这般泾渭分明,仿似不想让谁觉得欠了他的人情一般。   晋盈微微一笑:“你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什么时候也让朕帮你讨回人情来?”   晋越一听,立刻如炸毛一般,越是想撇清关系,晋盈非要如此挑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愿意与女人产生什么瓜葛。   他悻悻道:“以后只要我去小倌馆被发现,让人弹劾的时候,皇兄帮我压一压就好了。”   晋盈一听,笑了,他道:“你希望朕如此,朕便应你好了。”   果真皇帝身边总是危险的,晋越总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晋盈的。儿时他就觉得这个大皇兄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总是在无形之中让这几个弟弟都服服帖帖的。晋逡他不知道,但他自己的确是心服口服,尤其是玉如意到手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对晋盈辞别之后,退出了养心殿,迎面正走来云白鹭及其侍女。她冲他一礼,他只是简单嗯了一声便匆匆走了。   行经城门的时候,撞见柳太傅走来,便知应是那个什么柳如妃召来的。柳太傅停下,微微行礼,道:“陵王爷。”晋越也是一回礼,毕竟是曾经教过他的先生,他道:“太傅这是进宫看望如妃?”   柳太傅口上答是,眼光却不离晋越怀中的盒子。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陵王爷得了什么宝贝?”   晋越虽然喜欢这如意,但他为人一向潇洒快意,便如实答道:“是对玉如意。”   柳太傅从来喜欢钻研书画古玩之类,从前在皇宫之中教皇子们的时候也是有所耳闻,知道先皇灭了前梁的时候曾经得了对玉如意,心中也曾是向往了许久的,却也只是见过先皇拿出过一次,便再无缘相见。不知,他这对是不是就是先皇那对。   他道:“陵王爷真是好运气,能得到如此赏赐。”   晋越回道:“哪里哪里,本王还有约,便先走了。”说罢便匆匆离去,他看那柳太傅饥渴的眼神,若是再久久逗留,恐怕又难免把这东西打开给他看了。这朝中谁人不知柳太傅爱古玩甚于其他,再一耽搁,不仅他看女儿看不成,也耽误他去千昧居找青冥。   自从无意间得知千昧居掌柜便是从前那享誉洛阳的青官之后,晋越便总往那边跑,有时青冥实在盛情难却,便也会在天字零号房里给他唱上一小段。近来听说青冥的娘子要临产了,他便想到还得备一些合宜的礼物才好,想着便渐渐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   而这边晋盈见云白鹭来访,便正襟危坐相迎,云白鹭向她行礼:“臣妾多谢皇上救命之恩。”   “哦?不必谢朕。并非是朕救了你,不过是先祖不愿见朕的妃子枉死才降了昭示罢了。况且……太后近日的状况确是比之前好了许多,这也是兰妃祈福之效。”晋盈说道,脸上却无表情。   云白鹭问道:“那为何臣妾去皇祠看时,在东隅看到了硫磺?先祖昭示,莫非也需要硫磺不成?”   晋盈干笑两声,也不想再装下去,便道:“那兰妃如今肯信朕了?”   她笑道:“即便臣妾信皇上,皇上也不会信臣妾,对么?”她斜看向晋盈,带有几分质问之意,她虽未明说,但二人都知道,她所言为何。   之前的冷战与种种不信任,直到后来她的孤立无援,在云白鹭看来都是晋盈一手造成,他怎么还能要求她更信他?   但是这一次,他用自己的方式救下了她,她还是感激他的。算上这一次,她已经欠了他两次人情。   晋盈听闻后道:“那兰妃觉得,朕和大司马,你更信谁?或者,你的心,选择了谁?”   若说实话,云白鹭谁也不信。之前的伤害那么多,她怎么能悉数原谅?如果记得一个人的好就要忘掉他的不好,那曾经又何苦相互折磨?她一向喜欢爱憎分明,但当爱与恨交织,难舍难分之时,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就是一碗浆糊。   突然怀念起这一世,自己还在八/九岁时的那种快意潇洒的日子,现在这般光景,终究还是困住了。   “臣妾并不知。”这便是她现在心中所想,是大实话。   “嗯…”他轻轻点点头,未再多言。云白鹭最认同晋盈的一点便是他能适时阻止一次不合时宜的谈话进行下去,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他为了做好这个帝王而修炼的本事,但前世,他这一点往往让他显得十分冷情,甚至让人心寒。   他转而道:“朕有两个消息,都是与兰妃相关的,不知你想先听哪个?”   “是否有好坏之分?”云白鹭听闻来了兴致,这种选择的小游戏,她一向喜欢玩,越是看起来艰难的选择,越让人觉得过瘾。   “一个是来自钦天监的奏表,一个是来自长安候的奏表,兰妃选要先听哪一个?”   “那便先说说钦天监的消息吧。”云白鹭喜欢把自己更喜欢的放在后面,钦天监这个大神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神叨东西,不过总得了解一下。   “这样……”晋盈走到小书案旁,打开他单独放在一旁的奏表,第一个正是来自葛涛,他轻轻翻着,然而并未看内容,因为他已经看了不下三遍:“钦天监呈上奏表,言他判断失误,差点造成兰妃受难,于是决定自行裁决于府中。”   云白鹭便很快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并估算了一下时辰,道:“此时钦天监应当已经殁了罢。”   晋盈点点头,道:“不出今日,应当能收到讣告。”   她目光闪动,不用想,这一定是郦大丞相的手笔。葛涛那么个惜命的人,就算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自行了断的,左不过是郦大丞相暗中操作演得一场戏罢了。只是,这其中纠葛,晋盈他是否看得透彻?   晋盈既然已经知道郦太后容不下他,现在却依旧任她和郦光乾作威作福,不知是他淡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还是他十分自信,在与他们的博弈之中他一定是胜者?   云白鹭不禁揉揉脑袋,然后道:“皇上又折损了一员大臣呢。”   晋盈笑着摇摇头,道:“朕只说要罚他,也没说真就处死他,他怎就这般想不开。也罢也罢,真不知父皇当初怎么用了这么个懦弱之人。”   晋盈就是随口一说,却是与在其他妃子面前不同。他在她们几乎不言个人好恶,尤其是像自己不喜欢懦弱的人这件事,却能在云白鹭面前自然而然表达出来,这是他也没有预料到的。   毕竟其他妃子都将他像神一样,敬着,却是实实在在疏远着。而云兰妃则不大相同,她能欣然接受自己喜欢的,能毅然抵制自己不喜的,喜恶分明,不会因着对方是九五之尊就曲意逢迎。   真性情,在晋盈眼中是那般可贵。即使是他冷落她,气她的这些日子,还是忍不住让周童暗中看着兰月轩那边的境况。这些,他并不知道云白鹭知道与否。   “那臣妾父亲上奏又说了什么?”云白鹭接着问道。   “长安候在奏表中言自己病久,不知能否无虞返回都城,唯想见爱女一面,想特准你去边关一趟。”晋盈叙述着,眼光看向云白鹭,显然他对这奏表的内容深表怀疑。   时间有些凑巧,晋盈并不很相信这上面所言,边关的奏表到都城,最快的驿马也需要三日。而远在边关,长安候必是不知自己的爱女差点就被祭天了,更不会知道她昨日才得救。所以上面所言自己曾经因为疫病坐下了病根,此时思女成疾,便如此上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云白鹭看着晋盈注视着他的眼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个青冥也真是迅速,昨天只是让云欢捎过信去,让他伪造一份长安候爹爹的奏表,请求放她出去一些日子,今日奏表便到了。   她只是觉得这宫中憋闷压抑,想要换个环境换换心情,便着他如此安排。但她也暗自感叹青冥的编造能力,这奏表的内容虽然与长安候家父一向的风格不同,但听着着着实让她心酸。既然她这个知道实情的人都心酸,不知道晋盈是否曾被感染过?   “那皇上的意思是?”云白鹭试探问道。   “兰妃的意思呢?”晋盈走回来,反问道。   “皇上放我,臣妾便去;皇上不放,臣妾便不去。”她起身,缓缓走到晋盈面前,屈身微微一礼,然后抬头望向他,神情真诚,眼若桃花。   ? ☆、还是应允 ?  “朕想知道,这一去,你还有心回来?还会记得你是宫中的妃子吗?”晋盈双眉渐皱,眼神之中满是困惑,云白鹭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看他的眼神,心中竟有些不忍。   “臣妾不会忘了自己本分。”云白鹭维持着自己行礼的姿势不变,仿佛在等着对方回答。   “那朕便准你去,至于什么时候回来,由你决定。”晋盈道,他不禁上前一步,扶她起来。她还是轻轻躲开了一些……晋盈心里叹了一下,收回手站好道:“朕希望边关大捷的消息由你带回。”   云白鹭道了声谢,却继而道:“不知臣妾能否带个人去,皇上应知,边关路迢迢,若是能有个伴侣,必定也会少了许多枯燥。”   “兰妃想带谁去?”这又是耍什么幺蛾子?晋盈想着自己果然还是给了她些好脸色了,这便得寸进尺了。   “臣妾想带洛嫔去,皇上应知,臣妾和洛姐姐一向交好。”她娓娓道来,心中也很难判断晋盈到底能否答应她这一请求。   他转身走到椅子上坐下,神思略显疲惫,转而问道:“非她不可吗?朕多给你几个侍女,或者选几个稳妥一些的嬷嬷。”若是真应允了,言官恐怕又该有什么文章要说了罢。说兰妃不安于本分,还拐带嫔妃至宫外?或者说皇上竟然对一个妃子宠溺到如此地步,有求必应?   想着便揉揉脑袋,却感觉有一双柔荑正试探着帮他按着太阳穴。   她柔声道:“洛姐姐告诉我,她原是铸剑世家所生,心中对江湖四海,渺远山水向往无限,若是有机会去见见,她便此生无憾了。但皇上也知道,宫妃一入深宫,便如同今朝盛放明朝谢的花,凋萎在宫中,永远无出头之日。臣妾也只是出于好心罢了,若皇上不喜,臣妾不提便是。”   她动之以情,最后这一句皇上不喜便不提,更是在无形之中承认了他作为皇上和男子的作用,说明她还是尊敬他的,而她作为宫妃则更于十分敬重之中,对他的应允有所期盼。   晋盈从未见过她这一幅依人模样,之前只知道她十分富于个性,肆意潇洒,喜欢则和善相待,不喜就冷漠处之。今天她这般,他真会觉得她是经历了生死关头,从而性情大变。   “这若当真是洛嫔所喜,朕就让她随你去也不是不可。不过……”   她抬头望向他,眼波微漾,温情无限,努力让他感受到她对他肯定答案的渴盼。   “你们需给朕平安归来。”晋盈说道,口气就像是叮嘱着淘气不爱归家的孩子。   云白鹭却不曾想他应得这般干脆,她方才那般,也只是想知道若自己不再强硬,是否能够达到目的?但现在看他,顿时觉得可爱许多,她便翘起脚,在晋盈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浅浅滑过。   她心里此时十分轻快:“多谢皇上,臣妾告退。”便拎着裙子跑了出去,到门口喊了竹珺一声,二人便往兰月轩去了。   晋盈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入宫快两年了,却才见她显出一个少女该有的样子。只是她的感情,是否处于真心?他轻轻摸摸自己的脸,还有她残留的唇香。   他听听自己的心,依旧还是平平淡淡的节奏,并不会起什么波澜。但终于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他知道这深宫大院时时都会有是非发生,她想飞出去的心情应是十分迫切的罢,更何况刚刚经历过生死关头。但边关又何尝是个安稳之地?   回想那日,他看她悬在半空,便为她的倔强微微心疼,他便明白,无论与她交手多少次,自己总是败多胜少。   于是在这种制衡之中,他染上了一种叫做兰妃的瘾。他迫切想将她征服,她反抗的越凶,他便越有斗志。   整理好思绪,晋盈唤来周童,道:“一会随朕去柳妃和贵妃宫中去坐坐罢。”   周童笑着道:“皇上今儿怎么想着到各处坐坐了?”   晋盈起身道:“朕可不想在被说无能之后再被说成是断袖。”   周童呵呵一笑道:“奴才虽然侍候皇上也是近两年的事,但看得出皇上也是个专情之人。”   晋盈不说话,往门外走去,眼前却始终是那个女子提着裙装,欢快的跑向门外的样子,那身影如轻盈的蝴蝶,在纷乱的尘世是那般脱俗。但他怕她突然之间坠落,轻羽在他眼前碎成一片片,留也留不住。   他不忍失去她,因为她也是属于他的。得到的东西再失去,痛心的感觉总是比未得到时还要难过百倍。   而兰月轩中,现下是十分热闹,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决策问题。兰月轩几个人,除了扫院丫头和等级不高的太监常侍,云白鹭的出行还需要带上一个人。竹珺直接对云白鹭负责,所以她一定会去的,而另一个跟着的人则将负责其余后勤保障,说实话也就是个打杂的。   本来也不是个什么好差事,却被阿冬和正一两人争夺的面红耳赤。毕竟出宫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机会?阿冬今年一十九岁,离二十五岁出宫的年纪还早,心间对外面的世界也是心向往之,寤寐求之。而正一更不用说,整天做看门的差事,闷也闷死了,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阿冬掐着腰,粗着嗓音道:“我最起码是个女的,跟着咱们娘娘身边侍候也周到,你个男的跟着凑个什么热闹。诶,我忘了,你现在哪算是个男的?”   最后一句话仿佛倒刺勾得正一心口止疼,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个男人婆,能做什么贡献?整天就知道种菜做饭,其他还会什么?让你帮忙洗一件衣服都能把衣服扯成碎条条,真是个无能之辈。”   “你行你来,一个大男人整天一副娇柔模样,成天跟太医讨糖丸吃,你也好意思,啊,呸呸呸,我都忘了你不是个男的了。”阿冬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一遍一遍戳到了正一的痛点,正一也非等闲之辈,反击起来也是丝毫不留情。   随着争吵不断升级,云白鹭开始揉起脑袋:“抽签罢,谁抽到便去,另一个人留下看门。”   云白鹭递给竹珺一个眼神,于是竹珺一副了然的样子,跑到殿里头,取了一个签筒。不一会儿她便跑了回来伸出手:“喏,这两张签,谁抽到有字的便去,抽到无字的便留。”   于是阿冬率先将手伸入签筒之中,拿出一个签子,缓缓打开,上面写着一个‘去’字,她便高兴的粗着嗓子洪亮道:“哈哈,还是我去罢。”   她走到正一面前一副满足示威的样子。正一内心顿感失望,他看向云白鹭,瘪着嘴,隐隐有些不甘心,他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看到阿冬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又气又恼。   云白鹭笑着望向他道:“看看剩下的签再下结论也不迟不是?”云鹭看他这般失望,就跟看到糖果被人夺去了的小孩子一般。   正一悻悻道:“反正也是留下的命。”却还是蹭着走过去抽了签,打开,却也是一个大大的‘去’字。   他喜出望外,一高兴竟然蹦了起来,头上的帽子因为这一颠,一歪就盖到了眼睛上,一时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看不清事物。阿冬趁人之危,在他身上一顿乱捶道:“你个笨蛋儿,咱们娘娘那么好的人怎么忍心把咱们都留下,真是笨死了,笨死了。”   乱拳落在正一身上,虽然疼,但是阿冬这一席话却是让他的心暖了起来,他嘴里道:“是是,奴才知道,谢娘娘,谢娘娘。”   于是一阵喧闹,一阵欢笑,终究还算是安静平和。云白鹭突然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好事,最起码,还有这么多温馨的瞬间,让她可以温习回顾。可以无关风月,只是与生命之中某些相识的人,一起享受这样一段时光,有欢笑,有争吵,就很好。   她正闲来无事安享这一段小时光,却是竹珺从后园的方向走了回来,她也没注意竹珺什么时候离开的,却心知这是云欢又带来什么消息了。   果然,竹珺递给她一张薄薄的纸,走回内殿缓缓打开,之后,笔走行云,写了一封回信。她道:“竹珺来。”   “娘娘,有什么吩咐?”竹珺看云白鹭一副欢喜的样子,她觉得整个兰月轩都跟着明媚起来了。   ? ☆、钦差出门 ?  “皇上送来的那一对翡翠包上让云欢送到千昧居,并把这封信一并带过去。”云白鹭眉眼染笑,看着她,竹珺是一脸纳闷,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她这般高兴。   她问道:“为何要送翡翠过去?”   云白鹭起身捂着嘴笑道:“你当是什么?咱们家浅碧当娘亲了。我和你现在也算是当上姨母了,不得准备份贺礼吗?”   竹珺一听,差点喊将出来,这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啊,浅碧当了娘亲,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她紧接着道:“只是遗憾不能去见见浅碧的孩子,是男还是女呢?”   云白鹭敛眸道:“你猜。”   这光景十分神秘,竹珺想,不是男就是女,有什么难猜的?便道:“之前浅碧来信的时候不是说喜欢吃辣的东西吗?酸男辣女,莫非是女娃?”   云白鹭摇摇头。   “那就是男孩。”竹珺这回抱臂笃定道。   见云白鹭又笑着摇摇头,她这下慌了。云白鹭看着她这副表情十分好笑,便道:“你难道不曾留意,我送的东西?”   “一对翡翠,还是那对皇上赐的雕龙画凤的那对……”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终于跳着喊了出来。   “竟然生了一对龙凤,浅碧好厉害。”竹珺大叫道,云白鹭点点头,看着天色,现在让云欢出去还来得及,再晚恐怕就不大方便出这宫城了,即使是不当值,若被人发现羽林卫擅自离开,也是个麻烦事。她便道:“快去做我说的事罢,别再误了。”   “好,好。”竹珺应着,然后就按着云白鹭的吩咐去了。   云白鹭平复了喜悦的心情,静静坐在小桌边,闲闲拿起一本书翻看。   她发现这书脊上竟然染了些淡淡的尘埃,小小细节便透露出些许沧桑之感。她也不过是离开半月多而已,半月以来,她没看过书,书便落了尘。而那些回忆,不去想的话,是不是也会渐渐淡了下去?   无心看书,便将它又放在一旁,起身望向窗外,她想到边关之行,心中就多了几许期盼。在那里,有许多她想见的人,父亲,弟弟,还有那个不拘小节的国医,而郦世南,她还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   远方的终究还只是期盼,而眼下青冥写的信,却着实带来了惊喜。不仅仅是浅碧诞了双生龙凤这件事,更主要的还是锦州那桩案子的证据终于被青冥搜集的差不多了。虽然不是全部,但一定足以让锦州那个富商贾乐身首异处,也足以给柳太傅迎头一击。   而转眼间,云兰妃与洛嫔两宫都已准备妥当了,一大早便与晋盈辞了别,便登上了行向边关的马车。   当然这次出行也算是有正当名义的,晋盈不会简简单单放云白鹭和洛嫔去边关,这样就太便宜了。说什么也要给她一些任务,也算是对他答应她的回报才是。   于是他给云白鹭冠以钦差的名义,让她带着一道慰问的圣旨开往边关,带去霖国皇城对他们的期盼与厚望。   云白鹭便在出行之前一日,身着一身干练白裙,三叩九拜地接下了这道圣旨,并代边关将士表达了对圣上隆恩的无限感铭,因为上次祭典上云白鹭的表现,朝堂中大臣对这位女子刮目相看,内心已经十分敬佩,因而她这次出行也算是归心了。   出行的队伍虽然只是使者的规模,队伍不大,装备的物资也只够这群人在路上消耗的,但跟随的士兵都是精心挑选的良将。自然,通过一些小手段,云欢云溪最终也跟在了队伍里。   两人相比从前干练了不少,然而依旧不很対卯,时不时就斗起嘴来,这让队伍显得不那么沉闷。洛嫔只带了一个侍女,相比云白鹭带了两个侍女加一个太监的规模显得更加简单。   马车轻装,绝尘而去,离开这洛阳皇城,往宽广浩渺的边关地界去。马蹄与侍卫行进的步伐,扬起阵阵烟尘,虽然规模不大,但这些在正一等未怎么出过宫的人看来,足以激荡起豪迈之情并让其激动一阵子的了。   洛嫔带来的是娘家陪嫁的丫鬟,对这些见怪不怪,她陪侍着洛嫔静静坐在马车一边,看着正一和阿冬一会指指那一方怪石,慨叹它怎么长得那么奇怪,一会点点天上的云彩,说若是住在云上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便在心里默默地将二人鄙视了一小下。   云白鹭见二人之间难得和谐,也颇感欣慰。竹珺跟着车夫坐在外面盯着,偶尔听见马车里的动静,真想冲进去把那两个人揪出来教训一顿,以免让人家看到他们这幅不争气的样子,笑话兰月轩。   行了大概有半日光景,侍卫头领来请示道:“钦差大人……”   竹珺听到,便道:“哪里有什么钦差大臣,明明是娘娘。”   他便道:“启禀娘娘……”   竹珺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便说:“不对不对,还是应该叫钦差才对。”   这下侍卫头领便晕了,到底是该叫娘娘还是叫钦差?   虽然这位钦差是宫中的娘娘,但所请示之事明明是正事,也属于钦差的决定范围之内,所以他一开口时喊得是钦差而非娘娘。而侍女这般,应是怕这位娘娘不喜他人叫她钦差大人,大人大人的去称一宫娘娘,也实在有些别扭。   他想当面与云白鹭商议,又不想逾矩,内心好一阵纠结。看着天色,他觉得还是请示一下好,便干脆道:“启禀主子,侍卫长郭钦来请示行程。”   竹珺听后尽量憋着笑,这位这般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主子,不是与宫里公公的行事风格无异?云白鹭翻开帘子,对着他道:“可是要言行程之事?”   郭钦看着眼前这位,分明是个年轻的少女,觉得无论是怎么叫终究都是显得老了,她一身简从,白衣在这原野之上显得明媚绚目,他道:“钦差……娘娘,是否在前方的驿站停驻?”   云白鹭整个人走出来,抱着臂看了看天色,道“现在方是下午,莫若到下一个驿站处再停驻罢。”   郭钦道:“前方十里处是最近的驿站,但即使以更快的速度,到达下一个驿站却是要等到戌时了……”   她打断他道:“虽然我们是宫里的,但都曾打马扬鞭过,没那么娇弱,不过是行得晚了一些而已,不碍事。”   反是郭钦反驳道:“娘娘们虽然不觉得累,但去边关行程日久,末将觉得还是养精蓄锐的好,否则到了后几日队伍反而更容易倦怠。况且边关周围还是存在些许危险的,若是遇到什么状况之外的事,将士们也好应对。”   听了他这么一说,云白鹭不得不赞叹眼前这位的心思缜密。难怪都是年纪差不多的,怎么偏偏他当了侍卫长。果然是个心细的,只是这一点优势便决定了地位如何。   人与人之间不也是如此?只要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优秀品质,便能在相同的位置上脱颖而出。   她不由得对他另眼看待,点点头道:“就依你说的。”   郭钦一拱手,便去召集队伍起身继续前行,往最近的驿站开拔。   云白鹭走入车内,洛嫔正闲闲进一些糕点,锦盒里,有一层并未动过,像是专门为她而准备一般,她道:“到驿站还要一小会儿,吃不到热的,先吃些糕点垫一些罢。”   她一看,道:“这不是我最喜欢的桂花糕吗?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口味?”   洛秋梧温婉一笑,道:“当初,我和铭轩逃离的时候,他曾与我提到过。”   “哦?”云白鹭提起一丝兴趣,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那时的经历。   “那时候…虽然风餐露宿,却是同甘共苦,无怨无悔呢……”说着便是眼神低落下来,不再言语,一股淡淡的悲伤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现在小车厢里不过她二人而已,其他人早被打发到后面的另一辆车去,也算是给了他们些自由,也方便她二人之间好好聊聊,甚至可以说些平时压抑在心里,不愿为外人道之事。   “无怨无悔……真是让人羡慕呢。”云白鹭说着,慢慢蹭到洛秋梧身边,然后道:“好姐姐,给我讲讲你们之间相识时的故事罢。”然后轻轻靠在她肩膀,温和的像只小绵羊。   洛秋梧娓娓道来,云白鹭靠在她身边细细聆听,感受着她平静表面下,对那些美好记忆的眷恋,于是心中扬起微微波澜。   她透过车窗看向天边的云彩,清透的天空中的云彩,像两只相依南飞的孔雀。她想着,“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若是有情人不得终成眷侣,岂不是终生遗憾?她已经遗憾了许多年,不愿意看到他人也如此。所以这一次她想着,既然把洛秋梧带出来,就没想过把她带回去,无论后果如何,她都一力承担。   ? ☆、以吻封唇 ?  颠簸一路,一行人终于到了目的地。   果真放眼空旷,一片苍凉。   洛秋梧望着眼前景象,突然感觉到另外一种豪壮。不同于从小在洛家耳濡目染的江湖豪气,在这里,她感受到的,是家国荣辱,身世浮沉,比之江湖,更厚重许多。   见这姑娘在车上扶着帘子呆呆望着,不肯下车。云白鹭凑过来,眉眼一弯,道:“洛姐姐可稍后随我到城墙一观,可比在车上看得要壮阔多了。”   洛秋梧狐疑地答应了一声,便被一下子推下马车。云白鹭知道她的丫鬟在下面会扶着她,便跟她开了这么个玩笑。   洛嫔无奈,这样的她,她都见怪不怪了。   长安候听闻云白鹭要来时,心病已然好了大半。但半路上又出了点岔子,弄得这几天心都放不进肚子里。   今日一见爱女平安到达,便直接扑将过来一个熊抱将之箍在怀中。云白鹭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给他一些眼色,让他收敛一些。但他仿佛不自知一般,依旧如常。一旁洛秋梧低头干咳着,而郦世南正微微笑着看着这边。   云白鹭并不想理会他,而是一直瞪着长安候,她心下想,洛秋梧看到这场景,不知内心该有多伤感。   “姐姐……”云清和这时闯了进来,本来云白鹭想小清和一来,必能将她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事实总是这般,让人大失所望……   云清和也跟着长安候一齐,上来就是一个熊抱,云白鹭就这样承受着双重折磨,慢慢地感受着什么叫做窒息。   长安候见清和这般,终究觉得不妥。于是道:“都是这么大的男子汉了,还这么抱着阿姐干嘛,快快松手。”   云清和不高兴:“爹你先松我便松。”   于是,云白鹭可算是得以解脱。   云白鹭能到边关大营,中间出的那点岔子,让长安候险些失去这个女儿,而现在,他终于能够稍稍安心了。   这江湖流寇,果真是见什么劫什么。   三日前,云白鹭一行人正兴致勃勃赶路,却突然窜出一队流寇,不仅谋财而且想要劫色。就在那一小队羽林卫支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有救兵出现。多亏了郦世南……半路搭救。她才能幸免于难。   但她自身安全还是在其次。最让她挂心的,其实是另一只队伍。他们和她走得是不同的路,却押运着关乎战场胜利的重要条件前往边关,这十分重要之物便是十万军饷。   云白鹭在前,也只是个幌子,十万军饷,才是晋盈交给她的最重要而隐秘的任务。他诱惑于她:“若是军饷平安送到,回宫后,朕便封你为贵妃。”   与郦梦菲平分秋色,她才不干。况且,护送军饷,本就是一项弄不好就丢性命的活儿。但是为了父亲的胜利,她怎么也要守护好这批军饷。   但她最终还是有愧于晋盈,弄丢了军饷。只是目前此事只有她和郭钦知道罢了。   云白鹭这边说着一路艰辛,一边看看天色,她心里估摸着,若是快马加鞭,那晋越应该是已经收到郭钦送去的信了罢。   军饷遭劫,恐怕也是个无头案。户部与朝中大臣勾结泄密的事已经不是头一回,这个案子最终也一定是以匪徒劫持为由,草草结案。不过,云白鹭这次有把握能揪出那个在背后兴风作浪的大臭虫。   正是这个大臭虫,还险些害她丢了命。   回过神,杜而立风尘仆仆地闯进营帐,他刚刚去医治伤员,听闻云白鹭已经到了,就想放下手边的事赶过来。偏偏一个小士兵被马踹折了胳膊,杜而立只能回去帮那人接骨包扎。   因为他心不在焉上,弄得那小士兵嗷嗷直叫,最后泪渍斑斑地用幽怨地眼神盯着他直到接骨完成,便哭着跑开了。   云白鹭看他衣角还挂着小块纱布,倒还有一些医生的样子。她问候道:“杜先生,好久不见。”   杜而立对洛秋梧一拱手,继而回头道:“兰娘娘,好久不见。”   他走来,在靠着云白鹭不远的地方坐下。这一身酒气,还去给人治病?云白鹭微微皱眉,对身边这人产生了些许敬意。果真是不要命的,在战场也敢这般嗜酒。   “杜先生怎得偷偷喝酒?这毕竟是战场。”云白鹭一副说教口吻,脑海中却总是儿时那些记忆。想到女儿红,想到叶下稠,不知怎的,又想到他给她开得那些痛经药,她出门在外,却也不忘带了两副。   “诶?”杜而立摆摆手,眼神瞥向那边喝茶的长安候道:“还不是侯爷见女儿高兴,硬拽着臣喝了一坛子。”   是的,长安候在病中,杜而立告诉他不能喝酒,故那一坛子酒都让他一人喝了。   云凯见他这般诬陷自己,干瞪两眼,他看着女儿应当寂寞,便咳了一声,叫上云清和道:“走,跟为父出去视察。”   云白鹭目视二人出帐,才躲开杜而立二尺远,道:“父亲身上并无酒气,休得唬我。”   “果然都瞒不住你。”他上下打量了云白鹭一眼,看到她腰间隐隐红色,便对旁边的人说道:“世南,还烦劳你带着洛娘娘去休息罢。”   郦世南点了点头,便带着洛嫔往外走,却不时回头看着云白鹭这边。云白鹭撇开眼去,心中隐约不爽。   这边帐帘刚刚落下,云白鹭突然觉得腰间一松,低头一看,杜而立正手中拿着药剪划开她的腰带。   “你这是干什么?杜先生怎么突然从醉鬼变成色狼了?”云白鹭小声喊道。   杜而立神情严肃反问道:“不知是这刀砍得巧,还是你掩饰得好?你是不是想失血过多再来个暴毙而亡?”   云白鹭于是不再强撑着,身子一松,轻叹一声:“若是被人知道受了伤,行程岂不是又被耽搁了?”   “你这般不要命,让心疼你的人怎么办?”杜而立这么一说,伸手撕开伤口处的衣服,伤口因为结痂,和衣衫粘在一处,这么一拉扯,让云白鹭疼的直吸冷气。   她头上此时渗出些冷汗,接着道:“我并未见到谁的心疼,便也无愧于心。今日所做一切,不过只是为了搏我一命,以求得保全云家罢了。”   处理伤口的手一颤,那人道:“即便是血浓于水,你做的也已经足够了。况且你都说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又何必在意这些,让生死由命,又有什么不好?而你这般讲……又是将我们的情谊置于何地?”   既然都是跨越时空,孤独无依的可怜人,他们之间的羁绊穿越时空而来,总该比其他情分更加牢靠。若是她挂了,这人岂不是又成了孤家寡人?   云白鹭脸色更加苍白,想到杜而立帮过自己这么多次都是无怨无悔的,刚才自己那般讲,应是伤到他了罢,她便声音软了些道:“杜先生治病时,都不给人用些麻药的么?”   一阵刺骨疼痛之后,腰间倍感清凉,杜而立缓缓将纱布缠绕:“麻药有何用?不过是些麻痹神经的东西,若是想痛得轻一些,今晚就与我不醉不归。”   说罢,收拾好药箱,杜而立头也不回地走了。云白鹭翻开行李包,叫来竹珺更衣,便走出帐外,吹着塞外浩然的风,不知怎的,云白鹭觉得,此生若是止于此,她也应该无憾了。   突然她一拍脑门,糟了,洛秋梧。说好要陪她一起看看城墙上的风景,怎么糊涂的就给忘了。   而营帐内,竹珺边收拾着屋内破碎的布头和药棉,一边掉着眼泪。在帐外,二人的谈话她都偷听到了。她一边心疼自家娘娘受了伤整整三日,竟然丝毫未表现出来,她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边又在想杜而立口中二人的情谊又是什么?她心心念念的杜先生,莫非喜欢着娘娘吗?   心间百感交集,哭得痛彻心扉,终究还是不知道眼泪因何而流。   云白鹭摸到洛秋梧的营帐,掀开帐帘望去,一路颠簸,洛秋梧太过疲惫便睡下了。她转身觉得无聊,就自顾自往城墙那边缓缓走去。虽然偶尔扯得腰间疼痛,但她觉得这些并不算什么。除了生和死,哪一件事值得在乎呢?   更何况她可是连生死都不怕的人。   迎面正走来一人,云白鹭视力好,看清楚来人,便转身就要跑。奈何腰间的绷带束缚着她就是跑不起来。许是杜而立担心她不注意腰伤,便在包扎时留了个心眼,干脆限制得她不能剧烈运动。   那人越追越近,云白鹭只觉得右手腕处感受到一股大力,她暗叫不妙,便被拉扯着一个旋身,跌在那人怀里。   云白鹭欲挣脱,使劲捶着那人胸口。奈何对方犹如大山,就是岿然不动。他见她如此不老实,想给她一个教训,好让她安分一些,便低头用唇裹住她的甜蜜。   她心中泠然,风吹得她头脑十分清醒,她便张嘴使劲一咬,狠狠报复过后,郦世南吃痛,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她。   她抱臂冷眼看着他,然而腰间依旧被他揽住,他仿佛察觉一般,绕开了她的伤口,因而她并未觉得疼痛。   “受伤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不在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他张口急促道,声音显得有些沉痛。   云白鹭冷笑道:“我的好与坏早已与郦大公子你无关。我竟没发现,郦大公子真是会说情话,当初我就是太年轻,才会被你骗。”   “鹭儿……我并没有骗过你,我一直……都记挂着你。”郦世南松开手,也迎上她的眼睛,“有些事情,鹭儿现在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我才是最后能够守护你的人。”   云白鹭“哦?”了一声,继而道:“既然如此,当初你就不该负我。”   “我当初也是无奈之选。鹭儿也有无奈的事吧?”   “无奈什么?”她觉得奇怪。   大手再次揽上腰际,低头深吻,云白鹭被禁锢得无法呼吸。郦世南也是呼吸浊重,带着她左转右转转到角落,却是始终未将唇离开半寸。嘴边的厮磨缠绵缱绻,终是让云白鹭深陷。   郦世南抬头,秋水双眸闪动,他笑道:“比如,抵抗不了这样的吻。”   ? ☆、柳妃被贬 ?  自那日起,云白鹭的伤势便不再对竹珺隐瞒。所幸刀只是割伤了肉,若是再深一些伤到其他,恐情形不会这般乐观。而杜而立也算是妙手回春,经他的精心照料,云白鹭还能够活蹦乱跳,连云凯都看不出异样来。   竹珺这边正给她换着绷带,她直直坐着,虽然有些微痛感,但毕竟还能忍受,她轻皱着眉头对竹珺道:“稍后出去帮我打探一下皇城的消息,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来告诉我。”   竹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手上依旧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弄疼了娘娘。她道:“娘娘只管安心养病罢,朝中的事以后还是不要管的好。”   “万万不可,”云白鹭反驳道,“一日毒瘤不除,云家就不能安心,我也不能安心,况且这一刀之仇,只能在朝堂之事上找回来。”   竹珺听言也不再劝,小姐想怎么样,她支持便是了。   她收拾好就默默退下,唯留云白鹭一人坐在地毯之上,神思恍然。   那狂乱一吻,终究让她平静没有多久的心水微微荡漾,但死水终究是死水,不会因为这一丝微风,就掀起什么浪来。   她整理整理衣衫,轻轻站起,向帐外走去。今日风高日头足,适合登高远望。洛秋梧应当休息过来了罢。   云白鹭在洛秋梧刚吃过早饭的当口逮住了她,于是两个美人便相携爬上了城墙。   “洛姐姐,我说这里不错罢,站在此处,能听风啸,能闻马鸣,望向远处,还能见飞鸟。”云白鹭此时心情开阔许多,不似之前那般郁郁。   洛秋梧透过城墙的隘口,往前方望去,风景果真不是一般的奇绝,她点点头,转过身来冲着云白鹭,笑得比以往都开怀,她道:“我也甚喜欢这里,只是若战事真真到来,这城上的人哪还有心情看这奇景?”   云白鹭听闻,便十分赞叹这女子的心胸,能够想到这些来。毕竟她不是娇生惯养的金雀花,而是暗自芬芳的野百合。   “洛姐姐附近的那个缺口,看来需要补补了,若是有冷箭飞来,近旁的将士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呢。”云白鹭轻声道。洛秋梧听言,起身细瞧,之前她还未曾注意,被云白鹭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她望向云白鹭,她也微笑着看着她:“洛姐姐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白鹭。”此刻洛秋梧站在这里,仿佛受到什么鼓动一般,她点点头。   这时传来一声雁鸣,响彻青空,她抬头看看天际,却不见大雁的影子,她默默想:“就快要自由了罢。”   那边竹珺走出门,正撞见给马接生的杜而立,那匹马她不认得,但是旁边站着的那个神情忧郁的黑马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看这架势,应是断涧的娘子要生产,而小马驹儿偏偏要赖在娘的肚子里不肯掉出来呢。   竹珺靠过去,正好杜而立伸出手来:“剪刀”。竹珺看看身边,果真有一药箱,便把剪刀递了过去。“产钳。”“什么?”   杜而立听言,回头一看,自己的助手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倒是竹珺茫然地看着他给马接生。   “我自己找罢,娘娘身边的侍女怎么会知道产钳是什么东西。”杜而立语气平淡,现下他满手是血,额头上有微汗,他随手一抹,本来光洁的额头上竟然满是血道道。   他找到东西,继续手术着,助手已经从茅房赶来,看到杜而立身边半蹲着一个女子,正用帕子给他擦着汗,心下担心杜而立因为骂他玩忽职守而分心,影响了良驹的生产,就悄悄溜走了。   难产终于变成顺产,杜而立舒了一口气。断涧看到自己的宝宝此时已经平安降生,便十分欢快地舔舐着。杜而立一旁抱臂,却叹了一口气:“枉我神医在世,竟然因为一坛酒便屈尊给马接生,实在是可悲可叹。”   听到旁边有女子的笑声,杜而立回头一看:“嘘,小竹珺可不要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啊。”   竹珺刚要答应,却看到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她本想张口提醒,可是还没来得及,某位神医,就已经被一匹健硕的战马舔了一大口,本来小马驹的身体表面都是黏糊糊的东西,断涧这么一来,杜而立感受到了来自母马子宫深处的温暖,从下颌直到耳根都是滑腻腻湿漉漉的。   杜而立淡定地把断涧推开,却是恨不能立刻把头埋进水缸里好好洗一洗。眼前出现一张手帕,杜而立接过来就捂在脸上,往有水的地方奔去,边跑还不忘回头道:“多谢竹珺姑娘。”   竹珺呆呆望着,心里的花开得十分娇艳,她害羞地想,虽然杜先生总是一副不正经地模样,却是靠得住的人呢。   正想往云白鹭营帐里去,却猛然觉得脸上滑腻有光泽,竹珺眼前,断涧正瞪着水汪汪地大眼睛凑过来,伸出舌头,正要再来一口,竹珺边后退,边道:“断涧饶命,啊……断涧放过我罢。”   那散发着父性光辉的战马哪里肯听?直到一声口哨传来,云清和把战马拽到一边,道:“竹珺姐姐去寻姐姐吧,这里交给我便好。”   竹珺低着头正往云白鹭帐边去,刚才还十分狼狈的男子竟然仪态自然地出现拦在半路:“怎么,你也中招了?”   她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竹珺口中,云白鹭得知,朝中果然传来了消息,称那日劫持官银的正是那柳邑柳太傅。只是事关重大,怎样处置还未有定论。因涉及到军心向背,晋盈便决定问问长安候的意思,送信的人此时正快马加鞭往边关赶来,而送来消息的暗卫则是更快一步。   “郦丞相那边有什么动向吗?”云白鹭问道。   竹珺一直用袖口蹭着脸,仿佛黏液怎么也洗不掉似的,她道:“郦丞相那边,好像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云白鹭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里盘算着既然事情败露,那么柳太傅多半是完了。只是她没想到她不多过是委托晋越,帮忙下了一个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的套子,他柳邑为何还一头钻将进去,终把自己套牢?   劫持军饷之罪,可轻可重,但罪责终究还是因柳邑一人而起,但若是深究他从前的罪行,数罪并罚,是否株连便全在晋盈了。想到这里,她有些担心柳新城的命运,这么一个妙人,若是折在了父亲和妹妹犯的错上,岂不可惜?   “娘娘,娘娘?”竹珺见云白鹭想得入了神,便忍不住唤她回来,云白鹭回神,“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奴婢愚钝,怎么娘娘说能抓到元凶便捉到元凶了?那老狐狸哪是那么容易露出马脚的啊?”她很疑惑,怎么小姐这么神,她明明身在边关,就能把劫了军饷的元凶给揪出来了呢。   “因为他有一些嗜好,我只不过是拿捏住了他的弱点而已。”   “弱点?”   云白鹭反正无事,便真就解释给竹珺听。   她知道柳邑喜欢收集些玉器古玩名画什么的,这些嗜好甚至超越了他对金钱的占有欲。在时间上,云白鹭也掐得十分准,她拜托晋越把自己受赏获得的一对玉如意拿到古玩市场估价。皇家之物,况且还是有一定历史意义的玉器,自然是天价。   柳邑的私库不够时,便一定会动用军银,以达到自己的占有欲。因那玉如意在晋越的安排下,十分抢手,估价被越抬越高,因担心自己垂涎已久的东西被别人带走,柳邑还是放手一搏,将还没来不及重新熔铸的那批银子抬到现货古玩市场,买回了玉如意。   柳邑本以为放荡不羁的陵王晋越不会在意那些细节,专门去看银子到底是民用还是军用。却没想到,这一切本来就是事先布好的局。   于是柳太傅买/凶杀/人,抢劫官银的行径终于还是暴露。   柳如沁听闻自己父亲一瞬间陷入险境,便哭着闯入御书房,欲求皇帝网开一面。郦贵妃正在给晋盈捏着肩膀,晋盈让她先回去,便睁眼道:“你若不求情,朕便不动你,你若执意求情,朕就一定会治你的罪。”   柳如沁听闻,哭得更厉害了,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心里已经恨到极致。她不仅恨揭露父亲罪行的人,也恨那些在紧要关头不肯帮助柳家的朝臣们,她亦恨云白鹭,甚至开始怨恨眼前的晋盈。   “臣妾的父亲为霖国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就算看在先皇的面子上,也请皇上对家父网开一面。再说,臣妾自认为没有犯错,皇上要治臣妾的罪,臣妾实在无辜。”柳如沁压抑着哭声说出求情的话。   却见晋盈并不为所动,他道:“我已经查了你父亲许久,他的宗宗罪行加起来,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朕只是想知道……”   他走到柳如沁面前,低下头,用深如蓝海的眼眸盯着她道:“朕记得你父亲和云兰妃并没有仇怨,他为何买/凶伤了兰妃?”   柳如沁听闻颓然坐在地上,她眼中泪光莹莹:“臣妾不知为何父亲会这么做?他一定是看臣妾在宫中受到冷落,才会这样的,皇上……”   晋盈起身,又回到座位上,他冷笑一声:“柳如妃托父买/凶杀/人,是心术不正;有罪不认,是为不信;推罪于父身,是为不孝;在宫中勾心斗角,行争宠之事,是不守本分。今日就罚你降为贵人,并软禁三月。”   他起身,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任周童把她连请带拽送了出去。他眼前不断闪现的,只有边关路上,路遇歹人时,那女子惶然无措的无助模样。? ☆、怒火中烧 ?  今日边关大营十分安静。   有不了解情况的小士兵问道:“今日这是什么情况?”知情的老人儿急忙把他拽到一边,示意他不要大声嚷嚷,他道:“还不是因为今儿主将发火了。”   别看长安候一向是个严肃脸的闷葫芦,这要发起火来,当真如酝酿已久的火山突然就爆了开来。   算上刚才,已是他第三次拍案而起。   帐中并没有其他人,云白鹭施施然进来,道了句:“女儿不明白了,爹爹这么生气,到底气得是什么?”   长安候被这么一问,吹胡瞪眼了好一会儿才道:“为父就知道你一向有主意,没想到你连军饷的事都瞒着我!而这柳太傅竟然放肆到连军饷都动,甚至还要妄图害你,为父怎么能忍?”   云白鹭心思一动,心下已知晓,她这个长安候父亲应是收到皇城的消息了。她本来也不打算瞒着,于是更靠近一些,状似撒娇道:“这不也是为爹爹着想吗?若爹爹知道还有这么一批军饷,结果还让人劫了去,不就连带着也被责罚了吗?女儿这一片苦心,爹爹丝毫不懂,真是让人伤心。”   云凯一听,直了直身子,轻哼一声:“你若告诉为父身后还有十万军饷,凭为父的能力,又怎会让军饷被劫走?”   这不是大话,云白鹭知道他是果真有这个能力的,所以才故意让前方开路的人走慢些,以至于在她们遇刺时援兵才将将赶到,真真有惊无险。   但若不是云白鹭虚晃一招,还在打斗中受了伤,这柳太傅的罪名什么时候才能坐实呢?青冥和竹珺的仇什么时候才能报呢?况且自己身上那一刀也不能白挨。这一到阴雨天气,那又痛又痒的感觉就提醒着她,她既然活了下来,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那个柳太傅,当然还有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柳如妃。   云凯心里本来是极生气的,不仅气柳邑此人太猖狂,也气自己的女儿真是越大越不听话。因而甫一收到消息,他便一怒到现在。这时云白鹭突然斜身对他一搂,故意放嗲声音道:“我知道爹爹其实主要还是担心女儿,女儿好感动。”   任是石头心肠此时也被软得化掉了,云凯拍拍云白鹭的手背,声音温柔了不只一个级别:“知道就好,” 心里的气此时已消大半,他看着这满地凌乱,想着还有许多公务等着处理,便道:“你先出去玩,我还有公务处理。”   云白鹭答应一声,就欲往外走去,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问道:“不知道爹爹认为该怎样给柳太傅定罪呢?”   “动我定远军资,自然要杀无赦。”长安候想都没想便如此答道,说着还默默握紧了拳头,心里刚熄灭的那一把火,又再次被点燃,瞳孔里都能看到冒出来的点点火星。   她走回两步道:“女儿觉得,他固然该死,只是此时朝堂之中必然吵翻了天,朝臣莫衷一是,我们又何必蹚这浑水,不如交由皇上决定。”   云凯思量片刻道:“为父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之后点点头,算是赞同。   她转身走出帐门,此时是辰时多一些,阳光正盛,空气中却充满秋日的凉意,她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一步一脚地踏在地面上,心间却觉得无力。   剩下的事情就看她了,她手里的东西,绝对让对方无法翻身。万事俱备,只要一定罪,柳太傅就算是完了。   她有十成的把握,却终究没能让她高兴一些。她不知道,这样一来,对云家、柳家甚至对霖国究竟会有什么影响?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即便前世柳太傅还算是善终,也并没有对她造成多大影响。但今世,她筹谋这么许久,只为了报曾经的仇,现在却为何坚定不起来?   轻轻拍拍额头,示意自己清醒一些,便胡乱钻进一个帐子,见云清和正和郦世南正在对饮,她反应过来后,便于慌乱之中急忙转身往外走。却被云清和一把抓住,他醉意满满的声音道:“姐姐,一起来喝一杯嘛。”   她转身皱眉道:“父亲在营中刚发完脾气,你们在这里饮酒,连主将都是这般,你们就不怕敌军突然来袭?”云白鹭心间恼怒,一向听话的小清和竟然也学会饮酒了,一定是郦世南带坏了他的。   倒是郦世南走来,扶走云清和,安抚他坐下,他还茫然着:“姐姐怎么生气了?姐姐不要生气嘛。”然后嘿嘿一笑,道:“喝一碗酒罢,喝了酒就好了,什么烦恼也都没了。”然后一下子趴到在桌上。   郦世南走回云白鹭面前,轻声道:“不要担心,至少我还清醒着。”回头望一眼:“今日清和仿佛有什么心事,我便纵他多饮了些,等他醒后再训斥也不迟。”   她闻言,向里望了一眼,见清和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心下无言一叹,道:“大司马费心了。”   郦世南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讷讷道了句:“这是我应当做的,毕竟……”   未及他说完,她转身慌忙离开,云白鹭抚着紊乱的心口,摸回自己的营帐,尽管是早上,却也是倒头便睡。   看着喝了一夜酒终于睡下的云清和,郦世南摇摇头,他只是想说:“毕竟,他已经把清和当成了亲弟弟。”   五日后,云白鹭拉着洛秋梧再次来到城楼之上,晚风激扬,城楼上士兵严阵以待。   五日虽短,却足够定远军与陈国打了两场仗。这两次都是陈国使臣送来的战书,霖国迎战看似被动,却并没有吃亏。第一战时由于准备不充分,与敌军堪堪打成平手。而第二战,则是以霖国大胜告终。   永定军的士气也因为这场胜仗而高涨,期待着最后的胜利,以期换来国家的和平安定。   云白鹭指着战场,道:“这片土地将见证一切结局。”   洛秋梧点点头:“我霖国土地容不得他人觊觎,我军将士会拼死守护。”   云白鹭笑笑:“前两战,我军虽未用尽全力,然而对方也是如此,故而这第三战结果还未可知。”   “三日之期已足够我军养精蓄锐,鹭儿何故这般没有信心?”洛秋梧听云白鹭这般说,原本必胜的信心也开始有所动摇。   “战争本身也是一场博弈,我只是觉得对方的指挥者实在不简单,”她曾见到长安候谈到陈国左相秦帧时,神色忧虑的样子,仿佛对方是什么厉害角色。而让自己父亲都上心的人,必是不应小觑,她继而道:“不过,两国战事绵延数月,如今就快看到结局,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一件可喜的事。”   洛秋梧有同感,战事频发,受苦的终究是百姓,继续拖下去,百姓心中必然愈发不安,对霖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只是……战事一结束,我们就该回去了对么?”她问道,心里终究还是贪恋这里的自由自在。即便边关寒凉,但这里空气要清新许多,连看到的天空也更加广阔,她舍不得离开。   “洛姐姐不想回去,便不回去,你只需要相信鹭儿。”云白鹭拍拍她的肩膀,她亦笃定地看着她:“我相信你。”   自从断涧有了小马驹之后,整个马和平时都不大一样,故长安候给他放了个产假,暂时不让他上战场。   自打上次接生后,杜而立便对牝马产后综合症产生了兴趣,在医治伤员的空档便赶来,便时常看到断涧领着小马驹东跑西癫的模样,小马驹还走不稳,时常跌倒,断涧就用闪烁着父爱光辉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直到他自己站起来,他心里便隐隐动容。   这一日杜而立远远观望着,依旧不去打扰。近日他得出一个结论,断涧这般,应是体内雌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母性爆发的缘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他配副草药。   突然看到小马驹再次摔倒,正要上前查看是否擦伤了腿,便见一个的绿衣女子,她正飞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给小马驹上了创伤药,并用纱布缠好,又匆匆跑到一边暗中观望去了。   杜而立抱臂轻笑,这是谁家冒失的姑娘,怎么也对这对父子感兴趣?   因云白鹭欠了晋越小王爷一个人情,便答应用断涧的小马驹作为报答。云白鹭便着竹珺时常照看着一些。但断涧总在小马驹身边晃悠,竹珺怕了断涧了,便只能远远观望。   看今日父子玩得还算愉快,况且小马驹已经包扎完毕,竹珺便扯下一脸的布条条,收拾好家伙事,欲去找阿冬他们备饭去。   走着走着,却被一座大山拦去了道路。杜而立好整以暇:“竹珺姑娘好雅兴,喜欢玩蒙面的游戏呢。”   突然被这么一问,竹珺有点不知所措:“蒙面怎么了……至少……不会被舔一脸唾液。”说着脸上爬上一层尴尬的红晕,枉她和自家娘娘走南闯北,却栽在一匹马上,说出去谁信呢。   “唔,这样,”杜而立诡谲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便递过去,道:“这是本国医配制的药膏,你取一些擦在脸上,断涧不喜欢这个味道,自然就不会舔你了。”   竹珺小心接过来,看了看,颇为怀疑道:“当真管用?”   “本国医的东西当然管用。”杜而立吹嘘道。   却见竹珺已经取了些擦在脸上,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断涧跟前去了,断涧看到没用布条条遮住脸的竹珺,眼中顿时闪烁起某种光辉。便伸舌头就是一舔,竹珺脸上混着玉兰香味的药膏,顿时就被舔没了,而断涧兴犹未止,继续不停地进行着自己的舔人大业。   杜而立摇摇头,看来竹珺这丫头不仅冒失,而且还很好骗呐,那一盒,只不过是普通的蚊不叮而已。   竹珺被断涧这么一爱抚,不仅心间发毛,也为杜而立的欺骗行为感到愤愤,难怪他也只是远远望着断涧而不靠近。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一座大山挡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护在怀中,那声音道:“臭战马,就知道欺负小姑娘,要舔就舔本国医这个老鲜肉罢。”断涧便很从善如流地转移了作战目标。   竹珺本来已经眼泪汪汪了,听他这么一说,心间的愤愤已经消了大半,同时她心里不停对自己道:“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来护着她的。”   ? ☆、别来招惹 ?  议事厅前,晋盈端端地坐着,底下正跪着柳邑,他如今一身囚服,带着手铐脚镣。昔日作为一朝太傅的光彩已经不见,余下的只有两鬓微霜和满面沧桑。忍不住让人心生怜悯。   晋盈正色道:“太傅,朕在这个时间请你过来,你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柳太傅闻言瑟瑟抬起头,眼神中依旧充满不解,他道:“老臣愚钝,还请皇上明言。”   晋盈便起身背过手,走下台阶,到了柳邑身前:“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太傅对朕有师恩,若你在此处将昔日所犯之错都与朕说说,也许朕能在正审的时候替你说说话。”   柳太傅笑笑,试探着用手擦擦嘴角,然而却动弹不得,晋盈俯下身,替他擦掉嘴角的灰尘:“太傅应当知道,朕是不忍杀了你的,朕更不愿株连柳家。”   他摇摇头:“我到了今天这地步,都是上天造的孽障,我的结局便也全听天意。所以臣今日恐怕要辜负圣上的苦心了。”   晋盈轻轻挥挥手,便走来一二侍卫,他们架起垂垂老矣的柳邑,就要往外走。   柳邑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皇上,老臣死不足惜,只求放过我那一双儿女,他们并没有错。”   声音颤颤巍巍,然而回荡在大殿内,却是那么清晰,透着绝望,听者忍不住都要打个寒噤。   而在平王府里,两个男子正对坐着,沉默不语,一个紧皱眉头,一个面无表情,杯中的茶已然凉透,却无人敢来续,生怕如果打破眼前的安静,后果会很严重。   皱眉的男子突然起身,欲往外走,带起一阵风,顺便撞上了桌角,连茶杯都跟着晃上一晃。坐着的男子道:“这时候王爷要去哪里?”   晋逡火急火燎又走回来,道:“你爹如今就要接受审判了,你就一点行动都没有吗?”   柳新城拿起桌边的茶,也不管那茶已冰凉,一口饮下:“王爷觉得采取什么行动的好?”   晋逡愣住,他只知道如果再不有所为,不仅柳太傅要完蛋,连身边这人都要受到牵连。   “你需要本王做什么?”晋逡问道,已是下定决心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他心里无论如何亦不能安定。   “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柳新城淡淡一笑,有些苍凉。   这时红菱走进,对晋逡行了一礼,继而神色有所顾忌般的欲言又止,晋逡道:“无妨,有什么事情便说罢。”   红菱突然跪了下来,对晋逡道:“红菱命途坎坷,幸得王爷收留,才能苟活到现在。”   听她这话里有话,但晋逡心中更记挂着刑部那边,便由着她继续说。“昔日旧友来信,言当初迫害我们戏班子的奸商和他顶头的人今日就会受审,红菱大仇即将得报,今日红菱便要前去作证。此一去,恐怕今生与王爷再也无缘,特来道别。”   说完便磕了一头。   晋盈诧异,问道:“你莫非是,要去刑部?”说着望向柳新城那边,红菱明白他的意思,她轻轻点点头。   “你不能去。”晋逡道:“今日之后,你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本王给你自由。”   红菱起身,神色怆然,她心知平王和柳新城的关系,因此心中是明白此行必然会受阻的,她道:“红菱不去,便能改变什么吗?”   柳新城抬起头,冲晋逡道:“她说得对,一切昭然若揭,这位姑娘去与不去,对结果没什么影响。犯下的错误终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王爷又何必拦着人家报仇?”他起身,看看时辰:“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刑部,这时候过去,正能赶上开场。”   两日后。   云白鹭坐在营内,缓缓拆开暗卫传回的消息,青冥的信连篇累牍,而笔锋洋洋洒洒,应是十分快意之时写好的。   柳太傅因为贪污腐化,包庇他人行凶,抢劫军饷之罪被判查抄财产,流放南疆;柳如沁不守女德,被贬为贵人,如今正在软禁之中;而柳新城为官清正,并无过错,并没有受罚。   而富商贾乐,因为恶贯满盈,前一日已在菜市口被砍了头。青冥对此结果非常满意,满意非常。也不枉他和红菱还有张锦在刑部尚书和皇上面前作了证。   云白鹭很庆幸柳新城没因为此事被拉扯进来,虽然他心不在晋盈这边,但是人本身不坏。   当然,她一眼便看出,晋盈做出此种判决是留了情的。就柳邑的那些罪,已经够把各种死刑轮番受一遍的。   显然,长安候认为柳太傅罪行虽然罪大恶极,但不至于处死的参考意见起了一定作用,毕竟朝臣无一例外地没有人觉得柳太傅该死,而晋盈也有自己的考虑,显然这人不杀比杀了要好,如此流放也算是从轻发落。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最起码,她回宫之后,能安静许多。柳如沁一蔫儿,任她再想翻起什么波浪,也要思量思量自己的能力和分量,没有金刚钻,她也揽不起瓷器活儿了。   而这几日,她发现清和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虽然表面上姐弟俩儿还是一般亲厚,但她总隐隐觉得,清和有事瞒着她。   她跟踪暗访了几日,却愈发糊涂:   比如清和视察军营时,她假装巧遇,打了声招呼,清和只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道了句:“夜凉,姐姐出帐时还要加件衣。”待到她要继续搭话时,他却说:“我还要巡营,姐姐早回。”便一走了之,将云白鹭晾在那里头也不回。   再比如,云白鹭三次约清和一起登楼看星星,云清和都以各种理由推托,却是背着她,一个人在最高的城墙上,寻找着北极星。   再再比如,就在边关将士因为打胜仗而鼓舞振奋时,小清和却越发沉默。反常,很反常……   而明日,就是与陈国约定最后的决战之日,云白鹭却为自己的这一番小心思困扰不已。青春期的弟弟可真让人搞不懂,她这个姐姐也真是难当。   她有心事,就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在营里头乱晃,走着走着走到了演兵场,今晚就是最后的筹备。昨日,城楼上已经布满各种岗哨,墙底已堆积无数碎石和羽箭;今日,长安候做了最后的慷慨陈词,士兵振臂高呼“打胜仗、打胜仗。”于是直到晚上,演兵场里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画面。   将士一身戎装,十分英武,他们已经养好精神,就等着好好干一场。   她趴在栏杆外,看着整齐的行伍,看着看着就有些眼花。第一排中间那个人,身形挺拔,于夜风中又略显单薄,很像记忆深处某个影子。或许是那日酒醉禁卫营的那一抹月牙白,抑或是微微细雨中,华盖下的那一袭明黄。   神情有点恍惚。   尽管自己飞出了皇宫那笼儿,心却没有飞出来,如今突然想起了晋盈来,她才想到要去数数自己有多少天没见到他了?   没有那人在身边让她气,让她恨,让她愧疚,她竟然有些不习惯。   感觉肩膀被人一拍,云白鹭回神,顺手接过那人递来的肉夹馍张嘴就是一咬,离她不远处的小将看到,偷偷咽了咽口水。   郦世南转过身,和云白鹭一起靠在栏杆旁,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挂笑。“鹭儿慢慢吃,又不会有人抢。”云白鹭咽下嘴里的东西,挑了挑眉:“大司马很闲嘛。”   “想要见你,就有空闲了。”郦世南笑道。   “你别以为我会被感动,大战在即,你却这般清闲,就不怕我向主将检举你渎职?”云白鹭戏谑道,嘴边却是不停吃着东西,她真真是饿得不行。   “再加上一包桂花糕可好?难道姑娘还不准备放过小的?”郦世南说着正要往怀里摸去,怕被夜风吹凉,他便把刚出锅的桂花糕包好放在了怀里。   云白鹭一晃神,仿佛回到那段旧时光。那时他们都年少,光阴那么好,光影那么妙,那时她只想着吃到眼前的小鲜肉,却没料到,后来那么多的变数。   而现在,心情早已经大不一样,即便用桂花糕,哼,她想到,也别想收买她回心转意。他想走,她便放手,他想回来,即使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心里也不能接受了。   她一把夺下已经躺在郦世南手中的一小包点心,转过身往营帐那边走,边走边说:“这次就先放过你了,不过你得打个胜仗让本姑娘瞧瞧。”   郦世南紧紧跟上一边赔笑着,一边问道:“鹭儿不尝尝桂花糕再回去么,这可是我亲自蒸的呢。”   云白鹭噗嗤一笑,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我们回不去了。”   即使他再想重温那时的美好,现在一道鸿沟横亘在前,便是,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他不解地望望她,突然来一句:“是我先背弃承诺,那鹭儿便把我的丁丁踹掉,是否能解气一些?”   她心头一颤,他还记得那时的玩笑话。   她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口感什么的都好,就是糖放得太多了。”   正是因为太甜,太腻,所以乍一失去,便让人受不了,舍不得。既然她都已经释怀,又何必前来招惹?相忘于江湖,不好么?云白鹭抱着一小包桂花糕,边跑边掉眼泪,留下郦世南一人站在夜风中发呆。? ☆、红颜命薄 ?  这一日,战鼓擂动,北风猎猎。正是陈国与霖国决战之日,两军对阵,号角声声。云白鹭早就磨缠着长安候,说要到城楼上观两军对战,要见证战争的胜利与和平的到来。   长安候年轻时也是铁血男儿,却经不起女儿这么磨缠,耳根子一软,就答应了。还嘱咐着她观战时多穿一副铠甲,躲在安全的地方。   于是云白鹭便和洛嫔一道,身穿一副软甲,呆在视线宽阔的地方,看着城下两军的局势。   号角声声过后,竟是一片安静。陈国大军在城门五里处止步不前,永定军此时却按兵不动。此方不动,彼方也难探虚实。   却听城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继而马蹄达达,激起黄沙。云白鹭望着前方那一抹红缨向南而去,那是郦世南亲御快马,率一支小分队正朝着陈国大军的方向驶去。   站在城墙上,北风刮过,她却听不到下面的声音,所有她所见,只是郦世南所率小分队停在陈军阵前,不知说了什么,便见陈国士兵纷纷避让,一形若书生的人,缓缓而来。   他与郦世南互相行了礼,不知道交谈了什么,他便仰头大笑起来。云白鹭不明情况,望向长安候所在,他竟是捏须不语,双眉轻皱。少焉,那书生返回队伍,郦世南亦带着小分队飒飒返回。   就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长安候举起右手,而城下陈国大军也向城门处快速开拔。云白鹭细细辨认,陈军中间主帅的位置上,正施施然坐着方才说话的那书生。云白鹭这才知晓,原来这便是颇受长安候家父忌惮的陈国左相秦帧。   身在沙场而不着铠甲,状似儒生而心怀城府。不愧是内能辅佐久病的陈王治国齐家,外能替他平天下的国器。   陈国大军逼近,离城门已是越来越近,长安候右手一放,便是万箭齐发,而城楼下也同时发射万枚羽箭,前排的箭队虽手持厚盾,但仍有不断乱飞的羽箭,让后面的士兵倒下。   战事便是这般残酷,谁也不知道,谁是下一个倒下的人,也许是自己,也许是身边的战友。战士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随时准备接受它被割下来的命运。   云白鹭望着这一切,不置一词,洛秋梧眼中闪光,身在疆场身不由己。她现在终于明白,同是刀光血影,江湖之中的快意恩仇,更多了些许自由,更不需承受责任。眼前的厮杀,却是双方身负保家卫国的责任,为了自己家园的和平所进行的战斗。   行完羽箭的见面礼,陈国步兵拿起攻城木全速来袭,霖国城门却轰然打开,放出已经等不急要大干一场的永定军。双方兵力不相上下,刀剑交错的声音纷纷响起。   眼前的场地转眼间变成修罗场,血流成河,尸首却似顺着这河顺流而下一般。铁血江山,便是在这样的修罗场中拔地而起,而太平永享,原来不过是心中一个虚幻的愿景,一场永不会实现的大梦。   前世,云白鹭也曾亲临这样的战场,彼时,她已身居太后高位,却终究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便挂帅出征,得以保霖国边境太平,想想那时竟觉得疯狂。   云清和作为前锋都在阵前厮杀地正痛快,郦世南虽身为大司马,却也丝毫无惧,也上阵杀敌。云白鹭辨别着他们头上的红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知道,作为主将,他们只有将红缨拔去,才是最安全的,但她心中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失去自己的弟弟,还有……朋友。而杜而立此时正带着竹珺和阿冬她们东奔西走,不断救治着送回后方的伤残士兵,他们坚守的,也是一方战地。   长安候在城楼上,不断指挥着,按照他们之前制定的策略一步一步地发号施令,旁边的指挥兵,也在不断挥动着不同颜色的旗子。虽然计划完美无缺,但果然如他所担心的那般,陈国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城下的永定军不断变换着队形,秦帧在自己的大座椅上,不断下着命令,却显然气定神闲。不知道是对此役必胜的信心太强烈,还是对结果丝毫不在乎。想到这里,云白鹭一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目的便不是打胜这场战役,那是什么?   片刻的愣神,云白鹭听见洛秋梧一喜的声音,“鹭儿,现在我方处于上风了。”   云白鹭趴过去一看,果然,战局扭转不过片刻之间,方才还是势均力敌,转眼间却已经分出了高下。她心里却觉得隐隐不安,她总觉得即便是这场战争胜利了,也不值得多么高兴。   耳边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云白鹭知道,这是霖国胜利的声音,她想,这一战之后,两国之间在三五年内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了,而这几年,也正应是发展民生和教育养精蓄锐的时节。   她想着,便头也不抬,也不看城下的一片还在冒着无数青烟死亡之海,她突然觉得心好累,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刚行至台阶处,突然想到,上来的时候她不是一个人的,回头一看,洛秋梧已经离开了之前躲藏的安全地点,走到她们曾站立过的阙口,那里视野最好,她一定是想要一览战争之后边关的平原上,看看那些真实而残忍的场面,好让它烙印在心底,提醒着她,她不想被困在宫中,像被拴住脚的鸟儿,她也想有所背负。   而她回过头,微笑着望向云白鹭的那一瞬,云白鹭的反应只是飞奔而去,紧紧抱住她。云白鹭想喊,却喊不出声音,眼角喷涌而出的泪水流回嘴角,封住她想竭力呼喊地喉咙。   “洛姐姐,洛姐姐……”洛秋梧倒在她怀中,胸前,是一柄箭穿过软甲,紧紧扎在那里。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是已经胜利了么?你怎么还会中箭的?”云白鹭哽咽着,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局。   “杜而立,快叫杜而立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嘴边下意识大喊着,“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啊。”声音渐渐降低,她看着那柄箭就这般插|在洛秋梧胸口,她也觉得心头又堵又疼。   洛秋梧伸手转回她的头,让她看向她,“鹭儿,没用的,不要喊了,让我最后看看你好不好?”   “好,好,洛姐姐。”她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彻骨,云白鹭把那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却无论如何也焐不热。   “鹭儿……”洛秋梧喃喃,“谢谢你,我……没有死在……宫里头,我要……谢…谢你。”   云白鹭双眼簌簌落泪,她哽咽起来,“不不,你给我听好,你一定会没事的。”   洛秋梧笑着,脸颊红得像盛开在冬日的幽梅:“铭……铭轩,我对……对不起他,我……累……累了。”   嘴角涌出鲜血,像盛开在三途河畔的荼蘼花,“洛姐姐,”云白鹭一边落着泪,一边用帕子捂住洛秋梧的嘴,仿佛这样,就不会有鲜红的血液流出,“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她趴在洛秋梧身上嚎啕大哭,看着她慢慢合上自己的眼睛。   而长安候派人剿灭了留在后面偷袭的那小队陈国兵,显然他们是不甘心失败,违背军令,私自放的箭。而正是这样的冷箭,要了在城楼处远望的洛秋梧的命。   此时杜而立满身是血地提着药箱子赶过来,见云白鹭哭得那么难过,也怕她一激动碰到洛秋梧身上的箭。他轻轻拍拍她,她转过身就给他一个耳光,“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人都没了,你现在过来还有什么用?”   旁边竹珺看到,急忙拉住云白鹭:“娘娘,杜先生也是听到消息马上过来的,他尽力了啊。”   “人死了,没用了,尽力也没用了。”云白鹭嘴里喃喃说着,然后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阶下走去。   杜而立一言不发,他给洛秋梧检查伤口,之后让竹珺和刚赶过来的阿冬小心扶起洛秋梧,回到营帐中,给她拔箭。   云清和刚从战场返回,本来想上城楼向父亲禀报战况,却在台阶下撞见一脸茫然无措的云白鹭。“姐姐?”云白鹭一个虎扑,趴在云清和肩膀,大声哭起来。   “小清和,姐姐回宫之后,就又是一个人了,为什么上天待我这样不好,总是把我身边的人抢走,留我孤单一个人。”   云清和有些不知所措,他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置,他轻轻拍拍她的背:“姐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清和永远都守护着姐姐,别人欺负你,清和绝不会绕过他。”   云白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每次她哭的时候,小清和总会说这些貌似很幼稚的话,虽然他已经是能上阵杀敌的少年,却一直都是老样子。但她知道这些都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而听到这些,她无论多么悲伤,总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   她曾经以为,小清和终究是与她疏远了,却没想到,他一直都没变。也许,变的人是她。   她就这样赖在云清和肩头不肯起身,她怕一起来,她的所有骨骼肌肤,顷刻间就被悲伤冲击得支离破碎,幸而现在有他陪着她,她能好过一点。   云清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说一些安慰的话。而在另一边的角落里,郦世南正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 ☆、入戏太深 ?  扬州虽距边关路远,但快马加鞭,五日之期,洛家家主和主母已是匆匆赶来。见过自家女儿最后一面,便决定翌日就带着她的棺椁回扬州老家去。   洛家家主名叫洛东华,当他听到自家女儿身故的消息后,便开始对当初把她送到宫中产生悔意,此时的他悲痛交加,而妻子已经哭得数度晕厥。   云凯将他带到自己的营帐中单独安慰着他,劝他节哀。年轻时,因为白家的关系,两人得以结交,相识近二十年,故人相见,却是在这种光景下,云凯难免有些心酸。   而云白鹭此时恨不得离洛家人远远地,她冷眼旁观,一点也不想与这家人有丝毫牵扯。好好的人,究竟是什么把她推向的绝路?这不是很显然的么?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知道愧对,当初为何还一意孤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亲情和家族利益,到底孰轻孰重?   她已经修书一封向晋盈请罪,无论是身为钦差前往边关,还是护送军饷,这些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如今洛秋梧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责任,说什么也有她一份。   请罪,只是写信的其中一个目的,将洛家把洛秋梧的遗体会被带回扬州这件事,先斩后奏地告诉晋盈,才是更重要的。不管他放不放人,这洛嫔的墓,还是应当落在老家,无论晋盈他怎么罚,她受着就是了。   上次她和洛嫔在城墙上观战,战争开始时,她便已经注意到那个离经叛道的小队,无论是不是对方故意,他们的存在和动机对于她来说都有如天助,只要时机运用得当,便会成为洛秋梧挣脱的契机。   家族荣辱的束缚,皇室身份的禁锢,她就都能够跳脱开来。   洛秋梧的护甲里没有护心镜,这是提前安排好的,而在那冷箭顺着阙口过来时,习武的她能巧妙躲开心脉的要害。只要处理得当,说什么箭上有毒,人死后相貌难分,再将原身换成一个死囚,这死后偷渡的事就算是成了。   云白鹭手中攥着从洛秋梧体内拔出的箭头,当时虽然没伤到要害,但若是拔箭不当,依旧有失血过多的危险。此时她便十分庆幸,当时杜而立是冷静的,而自己怎么也没想到当时会那么心疼,心疼到失去理智。   当时真的以为就要失去了她,入戏太深,差点误了正事。她轻轻抚着那箭头,嘴角微扬,洛秋梧又何尝不是?晕过去那一瞬间,她一定也以为自己快挂掉了罢。   杜而立穿过帐帘,故意捂着半边脸,看到云白鹭在那里愣神,便死皮赖脸地凑过去:“我说小丫头,你下手够狠的。”   云白鹭悄悄地躲一边儿去,这场景要是要被竹珺瞧见,那丫头一定会不高兴的,不,应该是很不高兴。她便边躲着边拱手道:“先生饶命,学生以后不敢了,先生的脸正如老虎屁股,根本打不得。”   杜而立听闻,眉毛一挑,这是骂他还是夸他?不过看她认错态度还是挺诚恳的,便点点头:“你真是差点把我都骗到了。”   “做戏不就要做得足一些么?”云白鹭把箭头往旁边一扔,呼一口气,直直倒在地毯上,形成一个大字。杜而立见状摇摇头,也在旁边倒下。   云白鹭往旁边蹭蹭,对他的无赖很是无奈:“我说杜国医,你就不能喝我保持些距离么?”   “这两天忙着治病救人,他们上阵杀敌的倒好,打完了仗,清理完战场,就没什么大事了,而我呢?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哪个不需要我亲自去瞧看?他们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可没好,我这个国医硬撑着关爱他们的身心健康,现在已是身心俱累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被丫头嫌弃,我好伤心……”   听他唠叨了一大堆,云白鹭算是明白了,他这是要累疯了,跑到她这里是寻清静来了。   她突然喊道:“竹珺……”   杜而立蹭地坐了起来,离开云白鹭二尺远。   回头看云白鹭正捂着嘴憋不住笑,他心虚地笑笑:“你就是太聪明了,否则,我肯定会追求你的。”   “唔,原来你喜欢像我家竹珺这样的笨姑娘啊。”云白鹭点点头,真相大白,原来她家竹珺不是嫁不出去的。   “那是,我只要有一个那样的笨姑娘,一起快快乐乐过日子就好了。”杜而立顺嘴一说,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害羞的地方,毕竟是穿越过来的人,对感情之事也是十分坦然。   “那我把她今后的幸福交给你,你愿意吗?”云白鹭说着,看着门外似乎闪过一抹绿色的影子。   “恭敬不如从命。”杜而立像戏里小生那般一揖,云白鹭噗嗤一笑,望向门外,那抹绿色影子似是落荒而逃。   “好了,我今天也累了,就不与你说笑了。替身那里,还要麻烦你多照看一些,千万别露出了马脚,只要洛姐姐在江北与表兄会合,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她郑重交代,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嗯。”杜而立点点头:“你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一下啊,哪怕像对洛秋梧的十分之一,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面对他的说教,她只当听不到,捂住耳朵大声叫道:“我困了,你出去罢,让我睡一会,谁都不许进来。”   杜而立回头看看,心下了然,一礼退出来,遇到门口站着的云凯和洛东华,拜一拜就飒飒走开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一定要找酒喝两盅去。   云凯摇摇头,道:“洛兄,你也看到了,小女因为令嫒的事,最近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连给她探病的杜国医都没有办法,我看我们先回吧,看看能否从当日目击的其他人口中了解些情况,你说如何啊?”   本来洛东华心中就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存有疑惑,或许是对女儿突然离去无法接受,也或许是想找到该对此事负责的人,自己心里的愧疚能少一些。而云白鹭正好是他要找的对象,虽然她是宫中的妃子,但也是故友之女,没想到,想见上一面却是这么难。   他叹了一口气:“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云兄可愿意陪我去喝一杯,也算是庆祝你大胜而归。”   云凯知他有借酒消愁的意思,便在嘴上应道:“那便听洛兄的。”   而洛阳皇城,晋盈下朝归来,便收到云白鹭的千里传书,这封信是她以钦差的身份写的,与大军胜利的捷报前前后后,晋盈想,这时她来信,应是迫不及待地邀功了罢。   他想着,嘴角带笑,但看着看着,脸色渐渐阴郁起来。方才下朝一路走回御书房,受了些凉气,此时轻轻咳起来,周童递来一杯温茶,晋盈接过来,缓缓饮下,把这信随手递给他:“你怎么看?”   周童急忙退后:“奴才不敢。”   “让你看,你便看。”晋盈颇有不耐,用手捏着鼻梁,心里默默念叨着,云白鹭啊云白鹭,你怎么尽给朕出难题?   “老奴遗憾,可惜洛娘娘就这样突然殁了,但奴才看,兰妃娘娘请罪的心十分诚恳。”周童回答到,脸色已是变了。   晋盈接过信,直接把它拍到桌子上:“她让朕罚她,朕偏偏要赏她。”却只字未提洛嫔的事。   “那就非要对着干呗。”周童小声一叨咕,晋盈抬眼:“你刚才说的什么?”   “奴才是说,皇上对兰娘娘可真是宠信。”周童回道,额头上渐渐冒气一层冷汗。   “朕偏要和她对着来。”晋盈目光不知看向何方,似是随口一道。   周童听闻,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知错。”   晋盈一脸疑惑:“你有什么错?”   “奴才再不敢乱说话了。”周童说完,跪在那里不动地方。   晋盈径自走过他:“莫名其妙。”也不理会他,往御书房外走去。   周童急忙起身:“皇上,等等奴才。”   “别跟着朕,去把兰月轩那株木兰树下的好酒挖出来,朕今日要与陵王对饮。”今日他总感觉周童那家伙怪怪的,也罢,他不在跟前烦他,他也能静静。   “真巧了,皇兄,我也正想找机会和皇兄对饮一杯呢。”晋越一副高兴而欠揍的样子突然冒了出来,和晋盈脸上的不快形成鲜明对比。   “为何今日这般高兴?”晋盈和晋越走在长廊里,正如儿时他们时常一起的日子。   “臣弟听闻长安候即将大胜归来,况且兰妃嫂嫂曾答应给我一匹汗血良驹。”这怎么能让人不高兴?   晋盈挑眉:“嫂嫂?一匹马驹就收买你了?”   晋越听闻尴尬地望向旁边,干咳两声,晋盈自小到大就是这般不解风情,一匹良驹有多么难得,哪是他这种独座高位的人能懂?   “不过,皇兄,你今日怎么看起来不高兴?”晋越一见他就觉得不对劲,平时也不见他这种脸色,所幸他不是乱发脾气的人,否则,今日他就得因为一匹马驹而完蛋。   “朕刚刚失去了一个妃子。”晋盈沉声道。   “是哪个?是哪个?”晋越忙问,都忘了第一反应该是安慰眼前的皇帝。   “洛嫔。”   “真是让人遗憾呐,”晋越偷偷舒了一口气,幸好不是承诺给他良驹的那个,“皇兄,臣弟突然想起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改日再陪你喝酒啊,皇兄节哀,一定要节哀。”   望着晋越匆匆离去的身影,晋盈笑叹了一口气,节哀,倒还不至于。   ? ☆、如此相聚 ?  经过了几日休整,长安候云凯等着皇帝班师回朝的指令已经急不可耐,正在他要暴走的时候,终于一道圣旨传来,命他留下守军一万,并带着其余人回皇城洛阳。   想来,陈国求和的文书应当已经送到了晋盈手里。云白鹭有聊无聊地揪着一把干菊花,脑海中分析着当下情形。这是她无聊采回来的,本来是一大捧,放了一束在“死”去的洛嫔的灵位前,剩下的就带回了自己的帐中。经过几日等待,那花已经干枯,不如新采时的那般明艳。   虽然花落很让人伤情,但是干菊花是清热去火的良药,云白鹭想,正好能给最近愈发不正常的竹珺撤撤火。   她不仅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就连杜而立都好几次到她这里找人,结果都空手而归。她很想拍拍那丫头的肩膀,意味深长的教训她一句:你丫再不抓紧嫁人,以后可真就嫁不出去了。   二十二岁的姑娘了,还要我告诉你怎么把握幸福么?云白鹭想到这里,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些无奈。天空万里无云,天气也越来越凉,她想,冬天快到了吧。   近来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将士们讨论回洛阳之后的打算。有的要赶紧成个家,成了家的要给妻儿买新衣。她听后轻轻摇摇头,现下的战争算是平息了,而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战争,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有国有家就有战争。   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也就意味着她要回宫去了,云白鹭心里对这里还有些许留恋,况且回去后,现在常见到的人,以后也不能常常见了。   去见见杜而立,他正看着断涧的儿子一直发呆,不知道想着什么,云白鹭看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想想才发现,原来竹珺没在。刚要转身往别处走,就听见一阵“呜呜”地声音,竹珺的声音传来“我故意躲得远远的,你都不找我,你这个坏人……”   “我去找了,可……可是没找到啊。”没想到,一向风流恣肆的杜而立也有犯囧的时候,她忍不住暗叹,爱情果真是毒|药。   去找长安候,他正满面桃花地写着一封信,不用想就知道是给自己娘亲的家书,久别胜新婚,果然不假。   那边,阿冬和正一两人背着两大包东西欢欢喜喜地走过来,阿冬粗着嗓子道:“娘娘,今天清和少爷射杀了几只野鸡,我下厨给娘娘尝尝鲜。”正一在旁边,笑嘻嘻地点点头。   她也笑着点点头。两人欢快地往厨房地方向走去,在军营一个多月,二人之间竟已如此和谐。   最后,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大营之中无所事事的晃荡。   前面迎面走来一人,云白鹭见状,下意识便转身就要小跑起来,腰伤早都没有问题了,现在一口气上二十楼都绝对没问题。   “鹭儿,鹭儿……”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微小,云白鹭渐渐放慢了步伐,好像故意等着他追上来,好见上最后一面,毕竟回了宫,以后就真见不到了。   但后面没有人跟来,她往回走,想着越快越好,想着即使她和他永远都不可能了,但是之前的情谊还在,她与他道别一下,也是应当的罢。   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他转过身后的背影。   她蹲在原地,眼泪无声流出,她把脸埋在膝间,任眼眶发烫,她已压抑不住。   她心里放着他们,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在乎她。   爹有娘,杜而立有竹珺,正一和阿冬是个伴,云清和有自己的心事,而郦世南永远离她很远。既然哭的时候没有人安慰,那就哭得痛快一些。   她嚎啕大哭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经过的士兵都很奇怪,但因为知道这是主将的女儿,皇帝的妃子,就全都不敢相扰,绕道走开。   没人管的后果,便是她被迫顶着鱼泡眼,去大门外迎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云白鹭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晋盈。   不在皇城守着自己的窝,跑到陈国眼皮底下,这是干什么?最重要的是,偏偏赶上她哭得这么难看的时候。   她抬眼瞄一下一身月牙白便装的晋盈,他也正看着她,嘴角微微一笑。她想,这有什么的?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没有人值得她注意形象,又何必遮遮掩掩,便抬起头,正面迎上他的目光。   晋盈本来正和长安候说着客套话,这时从正面看到她那深海鱼眼,便立刻噗嗤一声笑将出来,他尴尬的以手握拳放在嘴边,他道:“不知兰妃做了什么坏事,长安候把她责罚成这般模样?”   云凯听闻,急忙双手行礼道:“臣不敢。”   “竟是这般?”晋盈说着,朝云白鹭走去,站在她面前,他低头在她耳边,声音却是正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到:“那今晚你和朕好好说道说道?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朕。”   云白鹭此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得僵僵地站着,道了句:“臣妾遵旨。”   晋盈听闻,回身微笑,整理整理她的衣领,伸手将她搂住:“走罢,朕累了,都进去罢。”   云白鹭心中此时如火般煎熬,晋盈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平日在宫中,他俩恨不得掐起来的痛快,动辄也是互相不理不睬,怎么一到了边关,就反转成这样,她望向那边的郦世南,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太阳穴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暴出条青筋。   她心下才算是明白,他这都是故意气郦世南的,只因为在宫中的那些流言在他心底留下了阴影,晋盈果然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丝毫不在乎同为受害者的云白鹭的感受。这般想着,心里难免又有一些悲怆。   云白鹭几次想要挣脱,奈何晋盈个儿大,力气足,把她束缚得紧紧地,她小声道:“皇上,请注意形象。”   晋盈却眼望天空,理直气壮:“亲都亲了,还怕搂着?”也是恰好让随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   她忍不住感叹,果真人善被人欺,亲脸也算亲?这人不耍赖也罢,耍起赖来,果真是赖到了极点。   这话,这场景落在竹珺一干人等的眼中,都觉得皇上和云兰妃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正一和阿冬都一副花痴样,两眼冒红心地紧紧盯着两人。   连杜而立都大胆揣测,“这皇上保不齐是为了兰妃才走得这趟边关的,”末了还不忘感叹,“也不枉我为她的幸福问题担心一回了。”   待云凯与晋盈汇报过所有战况,他道:“皇上若不嫌弃,这主帐便留给皇上作留宿之地。”   晋盈伸手止住他:“朕与爱妃一处便可。”   “臣……遵旨。”   这一夜,便在所有人的脑补中,过得十分奇妙而缓慢。   但谁也不知道,事实却别有一番模样。起先是晋盈睡在床上,云白鹭睡在地上,但因为晋盈拒绝了竹珺送来的被子,云白鹭只能将就地盖了个毯子。   奈何秋夜寒凉,云白鹭又恋床,她便在半夜爬上了床,抢来了被子。   正在她为自己的胜果而庆幸,并准备实施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把晋盈踹到地上时,他突然醒来,在电光火石之间抢回了被子,并把云白鹭压在手臂下。   她心中气恼,夺床就罢了,还妄图和她一起睡在她的床上,根本门都没有。   于是她狠狠挣扎着,但越是挣扎,对方便压得越紧。   晋盈眼睛闭着,十分困倦的样子,他轻声道:“别乱动。”   云白鹭又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说不动,便就真的不动了。   晋盈仿佛很满意,哼了两声,继续睡去。但下一瞬,云白鹭大嘴一张,向着那只手臂狠狠下口。晋盈吃痛松开手,云白鹭很是得意,抱着被就要下床去睡。   但她还是低估了晋盈的报复心理,正在她马上接近床边,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恢复战斗力的晋盈,却一把将她按下,在她的耳根下张嘴就是一咬。云白鹭边吃痛,边挣扎着,但想到他别乱动的警告,就只能干瞪眼受着他的欺负。   他咬过瘾之后,很满足地松开嘴。云白鹭垂死挣扎最后一次想离开,且这回连被子都不要了,但晋盈打了个呵欠,像孩子耍赖般,又把手臂放在她胸上,声音轻若羽毛:“连续赶了七天的路,就为了见你一面。朕现在,很困,睡吧。”   不知道为何,她心头一软,真的打消了下去的念头。他到此处未因为洛嫔的事责罚她,反而赖在了她这里。她不忍慨叹,自己一介女流,做什么事都只能仰仗身边的人,想想自己入宫后多次的反抗,都无疾而终,莫非,她真的要继续在这个男人身边一辈子,仰人鼻息地生活?   她很想像像平常女子一样过平常的日子,但是她现在带着前世的记忆,发自心底的,她觉得她再也不能够做如此奢望。   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天亮时,她睁开眼,晋盈手支着额头,正看着她。他眉峰浓重,眼若深海,鼻梁微挺,嘴角含笑。阳光斜斜映照,暖得不像来自人间。   她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这一瞬间,她是慌了的。   ? ☆、突然的殇 ?  次日,阳光明媚,正适合大军凯旋归朝。   尘土飞扬,黄沙与浩浩大军一路同行。云白鹭与晋盈坐在同一驾马车之中,郦世南与云清和驾马伴行左右,而云凯则统领着大军井然有序前进。   从出发开始,云白鹭与晋盈便没说过话。只因晋盈问了句:“爱妃为何突然出现在朕的床上?”   云白鹭登时就明白了,原来昨夜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游。她尴尬地爬下床去,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按住不让下床。”却没见到那人在背后偷偷地坏笑。   二人面对面坐着,像打着哑谜一样,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挑一下眉,他便干咳一下。   云白鹭心下暗忖,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学会用脑电波交流了?这可是连二十一世纪的人类都没有进化出来的功能啊。   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她还是闭眼假寐吧。   晋盈看着她神色变化,嘴角忍不住上扬,就不由自主地无声坐到她那边去了。   这样静静过了片刻,马车突然颠簸一下,云白鹭一晃荡,正好往旁边倒去,又正好被一只大手稳住肩膀,脑袋也正好靠到对方的肩头上。   这场景多少有些暧昧。   云白鹭立刻把脑袋往旁边一撇,又伸手试图打掉她肩上的那只手,晋盈倒是十分淡定,敌动我不动。   她指着被车帘遮挡的小窗,道:“皇上,你看外面天多蓝啊。”   晋盈顺着那手望过去,却只见布帘子遮挡得十分严实,他面不改色道:“爱妃说得极是。”   “臣妾怕回到宫中再也看不到这般蓝的天了,现在尚且在宫外,就让臣妾好好看看罢。”云白鹭恳求道,望着他,月眼弯弯,不知道勾起了谁不安分的心弦。   他下意识点点头,本以为她撩开帘子看看也就作罢,谁知,她竟一下子窜出车门,一跃到近旁清和的马上,顺手就把他推到车夫的位置。云清和一身先锋战甲,却和车夫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些不伦不类。   云白鹭捂嘴偷笑,看到晋盈从车窗望向她那张铁青的脸,她的心情突然大好起来。   妃子不陪着皇上坐在车里,却骑在马背上望天,说起来,是妃子不堪呢,还是皇上更不堪呢?   云白鹭望着那湛蓝的天,在边关之时发生的一切,有如一闪而过的胶片,疏忽不见,而彼时与此时已经是两条分明的界限。   现在她的眼前,一片开阔,她再也不是困囿在宫墙之内注定凋萎而又心有不甘的花。她有她的悲欢,有自己的人生,她知道,只要自己敢于追求,敢于释怀,所有的路,走起来,并没有那么艰难。   哪怕中间有鬼怪出没,大刀一挥,照样自在,谁说这样的活法,不是另一种潇洒呢?   她抻了抻在马车上颠簸坏了的骨头,很自然的向右望去,郦世南也望向她,却是一脸苦笑,看到她,云白鹭心里有一丝愧疚。   现在反而成了她欠他一个解释了,和晋盈独处一帐,本来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了。   这可是头脑不开化,思想不明朗,连丁丁是什么都没人知道的古代啊,她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她和郦世南,这回是真的完了。   看来她如今是注定孤独一生了,她在晋盈身边,谈不上爱与不爱,有衣穿,有饭吃,她已经很满足,但他要是把她抛弃了可怎么办?   不,不行,她还没有等到郦光乾那个老贼落网,她还没有等到云家完全无虞,她现在必须要抱住晋盈的小细腿儿,要紧紧抱住。   她思绪凌乱,如在冰与火之间焦灼,忽而喜,忽而忧,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一阵凉风吹来,她发自心底地觉出了畅快,便打马而行,穿过前方的军队,一人快速奔驰起来。多久了,多久了?没有像这样畅快的骑马。   断涧也仿佛感受到来自她心底的呐喊,终于摆脱了他一月以来的父性光辉,活得像一匹战马了,他犹如脱缰的疾风,却又和骑马的人儿默契配合,忽左忽右,躲过石坝,跳过大坑,云白鹭边骑行,边呐喊,这来自心底的痛快,让她忘了眼前所有悲喜。   她忘情奔徙,却突然勒马停住。   前方一百步,一个青衣书生言笑晏晏,身后跟着的是数千骑,全副武装,部队精良。他看到云白鹭单骑而来,嘴角上扬,问道:“这是……兰妃娘娘啊,莫非……云凯是提前发现了我们的人,才派你来求饶的吗?”   云白鹭白了他一眼,迅速估计了一下当前的形式:己方虽有军众上万,但都未穿重甲,经过几日的庆功,各路人马多多少少已有松懈;而敌方,虽只有骑兵几千,但各个都是严阵以待,目露凶光,一看都是训练精良的精锐。若是正面冲突起来,到底是谁更占便宜还不得而知。   她才不想费不必要的唇舌,便和断涧转头就要往回跑。   秦帧轻笑道:“兰娘娘如此果断,不愧是男中豪杰,女中流氓。”   有这般夸人的吗?她这个从现代来的,行事自然不受拘束,况且她前世可是杀伐果断的太后,她若再不明白审时度势,可真是白在人间混一百多年了。   她不理会他,不停催促着断涧,虽然知道逃脱的可能性不大,但断涧毕竟不是一般的战马,她赌上一赌,不是没有逃掉的可能。   秦帧继续大声道:“难怪他因为你迟迟不回来,若是我,也愿意被这样烈性的姑娘牵绊一生。”   这句话十分怪异,仿佛那其中,有许多说不出的隐情。   她很想继续听下去,她想知道真相,是谁?为了她,不回去?回到哪里?   马蹄不停,依旧全速前进,但她心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等反应过来,已经有刀架在了脖子上,她人也不知何时站在了悬崖边,身后有声音传来:“兰妃娘娘最好安分一些,刀剑不长眼,误伤了你,我可不会负责的。”   她恨恨一咬牙,断涧哀戚地跪在她面前,原来,他是被绊马索绊住了。她知道,即便大军来战,有她这个人质绊住脚,胜算根本不大,她只能驾马往悬崖边上飞奔,至少死了她一个,换大家安好,也值了。却没想到,还是被他们追上。   “大军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你的目的不会得逞的。”云白鹭试图挣脱着,但她的手被身后的人死死锁住。   “是吗?”秦帧一笑,明明该是朗月清风的笑声,却偏偏多出几分奸佞的味道。   郦世南与云清和率轻骑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场景,郦世南赶紧翻身下马,一路奔跑而来,嘴中还在不停呼唤着她的名字。   云清和也已经拔剑出鞘,准备大开杀戒。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喃喃着:“你们可真傻。”   秦帧捕捉到她的话,用只有她听到的声音说:“本相亲自出马,还陪你站在悬崖边上,是不是更傻?”   云白鹭冷哼一声,此时郦世南已经走到近前,准备开始与秦帧谈判。   他们带来的人不多,打是打不过的,想救人,只有这唯一的办法——谈条件。而陈国人也一定是想从霖国这里攫取什么,才会采取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尽管云白鹭是误打误撞碰到的他们,但他们显然想利用彻底她这个最有利的筹码。因为,他们并没有信心迎战霖国几万大军。   想到这里,云白鹭忍不住懊悔方才的疯狂,终究还是有许多人都将为她搭上性命。   “陈国左相,请放了我朝娘娘。”郦世南握紧了手中剑,声音沉着而稳定。   “我若不放呢?”秦帧反问。   “左相想谈什么条件,作为霖国大司马,世南在皇上面前还说得上话。”郦世南不卑不亢,倒有几分大司马的样子。云白鹭轻声一叹,两年时光,他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呆萌的阿南了啊。   秦帧笑了两声:“陈国战败式微,自然没有什么要求,今日只不过是碰见兰妃娘娘独自玩耍,故而,开了个玩笑。”   郦世南一拱手:“若左相放了娘娘,世南保证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陈国的上贡也可减半。”   “哦?是么?那你可有问这个女人是否追究?你能做得了皇帝的主,可又做得了她的主吗?”说着,任手中的剑在她的脖子上抹出一条血痕。   他听罢,望向云白鹭,她正垂眸,暗暗躲着刀锋,她没有看向他。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出这个答案,只是沉声道:“只要她安全,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云白鹭听罢,不敢抬头,任泪水划过脸颊,落在颈上的冷剑,发出滴答的声音。   “说得好,那我便放了她。”他撤了剑,然后轻轻一转,松开云白鹭的手。   而云白鹭之前因为惯性,身体的重量大多倚在了秦帧身上,他这么一撤,云白鹭已是避无可避,直直向着悬崖仰头倒去。   郦世南见状,急忙丢掉手中剑,两手伸出,揽上云白鹭腰际,将她使劲一带,带到怀中,紧紧抱住。他护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体,给她传递去温度。   而电光火石之间,身后传来嗖嗖两声,云清和暗叫不妙,急忙出剑挡掉了一个冷箭,而另外一只则破空而过,没过了郦世南的后心。   这是从远处射来的强弩之箭,郦世南此时还没来得及和云白鹭说一句话,便向她身上倒去,但下意识提醒他,现在他与她还在悬崖边上,他若倒下,那么二人都会掉落下去,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徒劳,他想,她死了,一切都将是徒劳。   不,他只要鹭儿活着……   他用尽最后力气,向后猛一转身,将云白鹭狠狠推开,便带着那箭,向身后的万丈云海坠去,不带一丝声响。   云白鹭脑中茫然一片,她急忙从地上爬起,爬着来到悬崖边,却只看到下面飞动的云,只听到耳边呼啸的风。   秦帧笑了两声,末了留下一句:“兰妃娘娘有人这般相互,此生已是值了。”便下令带兵离开了。   云白鹭趴在崖边看着底下的空茫,心头一片惘然。云清和在旁边伸手护着她,生怕她再掉下去。他忍住强悲,终于等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晋盈在飞奔而来的路上已经遇到了禀报情况的小将,便更是狠命打马,当他终于赶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悬崖边已泣不成声的云白鹭。   他飞身下马,紧紧拥住她,她哽咽着,似受了极大委屈,更似痛失爱物的小女孩。他抚摸着她的头:“哭吧,在朕怀里哭吧,朕容许你这般哭,什么时候哭得痛快了,咱们便回家。”   ? ☆、念念不忘 ?  兰月轩今日可是热闹了。   一排又一排的常侍穿行来穿行去,扛着皇上打赏给兰贵妃的东西。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贵妃长,贵妃短的,仿佛受赏的是他们自己。   宫里就是这样,你一朝得势,一群人便抛弃从前的龃龉,来巴巴地讨好,想着包不准自己就能跟着那得势的人一起得到些好处。   云白鹭才没有心情看这些人。金银珠宝,才入不了她的眼。   她透过半开的纸窗,怅望东南,不肯接受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视她为一切的阿南这一事实。   这次归朝,云白鹭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反而得到了当初晋盈承诺给她的贵妃之位。她可以想象晋盈是如何力排众议,将洛嫔的死和她之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将她胡乱骑马才落入敌人手中的实情变成了她勇闯敌穴英勇无畏的英雄行径。   但是,她感动不起来。   他知道,所以也一直没有来打扰。   之前耳根边的噬咬痕迹只剩下了淡淡的红印,但她宁愿当日没有转过头去,让郦世南看到那样的痕迹。当时他的苦笑印在她心头,现在回想,让她像被刀割着一般疼。   她不停地在怀念,怕一旦停下,就真的忘了。而别人呢?是否如她这般将他看得那样深刻。   “竹珺,更衣。”云白鹭突然开口吩咐。   难得开口的云白鹭说话了。在小厨房帮着熬燕窝的竹珺急忙赶来,看云白鹭双手抱膝,坐在窗边,正黯然神伤。   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隐忍伤痛的娘娘。从前,即便她心中委屈,表面也是一副淡然不惊模样。但从悬崖边回来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再不花费力气伪装,暴露了她所有的脆弱。   “娘娘要穿哪一件?”现在自家娘娘可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妃子了。如妃被贬斥,郦家小姐撑死了现在也才和自家娘娘同阶,现在后宫的女人中,自家娘娘是第二大,穿衣服自然要考究些。   “和平时一样颜色的就好。”她淡淡道,头轻轻转过来,看着她。   竹珺挠挠头:“奴婢本来是拦着的了,可是周公公一来,就吩咐底下那班常侍把娘娘原来的素淡衣服给带走扔了,现下只有皇上赏赐的衣物了。”   “那你就看着办罢。”云白鹭说完,起身走到茶桌旁,自饮着茶,也不管竹珺多么焦头烂额。   她当时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被送过来,心里就隐隐担心,这根本也不是自家娘娘的品味啊。这回好,轮到自己为难了。   翻来翻去,终于在箱底找到一件月白压蓝花的宫裙,花色端庄典雅,却不沉闷压抑。竹珺舒了一口气,这一件娘娘应当喜欢的罢。   走了两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把宫裙展开细细看了一遭,这衣裙下摆的蓝花不正是木兰么?这木兰可是郦…那位死去的公子最喜欢的啊,看到这个,娘娘会不会触景生情,再度伤情?   想到那日在悬崖边,云白鹭哭得那样难过,那样撕心裂肺,竹珺摇摇脑袋,不行,她要让娘娘杜绝伤心。   外面却传来云白鹭的催促之音:“竹珺,还没好么?”   竹珺急忙托着那衣裙匆匆走出。她笑道:“皇上赏赐得果然都是极好的,奴婢挑着挑着就花了眼,就耽误了会。”   云白鹭回头看看她,竹珺虽然天真过分,却从未如此婆婆妈妈:“好,伺候我穿上罢。”   穿衣过程很顺利,末了,竹珺又在她发髻上插一只银步摇。   正像从画卷里走出的青花女子,让人既爱又心疼。   云白鹭丝毫没有发现这衣服有什么不妥之处,道了句:“陪我去一趟慈宁宫。”   此时慈宁宫一片萧然,这种安静与从前的肃穆完全不同。   她很少来这里,但是此时她只身前来,竟然没有个丫头去禀报,可见郦太后最近光景有多惨淡。   走近内殿,她一身简单宫裙,全然不似平时的气派模样,在窗边,她正侍弄着一株花,她无精打采,花也无精打采。   “臣妾给太后请安。”云白鹭行了一个宫礼。   “坐吧。”郦太后把那浇花的小壶轻轻放在桌上,也转身坐下。   云白鹭不语,静静望着前方,放佛知道旁边的人有话要说,她来的目的,也是如此。关于郦世南的家事,她从未深究过,即便是在他们最美好的两小无猜,她也不会去刺探。   她知道他所背负的,远比世人看到的要多,这不仅来自他的丞相父亲,更来自那个身居后宫,却敢翻云覆雨的郦太后。   “你如今当了贵妃了,也敢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郦太后自嘲地笑笑,递给云白鹭一杯茶,茶香清冽,而饮茶的人心境是纷杂的罢,云白鹭这般想到。   “太后并不老,只是作为旧人,心事沧桑罢了。”属于她的年代终将过去,她没有郦家,走不下去,郦家没有郦世南,也是寿数殆尽。   郦太后疲惫的向后斜斜靠着:“哀家机关算尽,却单单算漏了情这一字。总想着凭着南儿如今的权力,加上哥哥的朋党羽翼,就能够顺利帮泽儿报仇。哀家要用皇家的所有弥补他们欠了泽儿的,然而,还不够,还不够……”   她声音很轻,但回荡在空空的内殿,却是清晰的可怕。   云白鹭笑了,笑得很轻,并非嘲笑,也并非可怜,似是看透一切的毫无感情的笑:“三皇子的死,换回来的是你的性命,其实,当初你完全可以牺牲你自己,把他留下。你所舍不得的,其实是无尽的权势罢了。”   这一剂针砭直戳郦太后心肺。她听闻哈哈大笑,她直起身,目光看向她,凌厉如刀:“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南儿因你而死,而晋盈又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又给了他们什么?你不也是表面装作什么也不在乎,却把他们所有人当作棋子,只为自己过得快活么?”   云白鹭起身,眼前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多年来的仇恨压抑得她早已变了模样,她以愤恨之心看待周围的人。因为三皇子的死,仇视毒害晋盈;利用郦光乾的权欲,把郦家作为她复仇的筹码;摆弄郦梦菲的人生,禁锢郦世南的自由;扰她云家安宁,并且几度害她。   一个人的仇恨竟可以泛滥到这种程度。云白鹭觉得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了。眼前这个女人,心中对复仇幻想的破灭的不甘远远多于失去郦世南的哀痛。   不知道郦光乾在丞相府又该是何光景?原来在没有人情味的郦家,死去的郦世南才是那个最有人情味的人。   云白鹭微微一礼道:“人们所做的都是由真性情驱使的,纵然臣妾再想利用,他们不愿,也不会帮臣妾丝毫。而臣妾此生所求,不过是一个真心待臣妾好,疼爱臣妾的人,”她不忘补充一句:“正如先帝对太后那般好的人。”   她转身向外走去,留郦太后一个人嘴边念叨着先帝,在榻边又哭又笑。   云白鹭轻声一叹,纵然郦太后现在有多悔悟,她已然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竹珺已在外面侯着多时了,心里简直担心得要死。她见云白鹭出来,急忙凑活到她身前问来问去。一会儿问“太后有没有为难娘娘啊”一会儿又问“娘娘现在饿不饿,回去让阿冬做好吃的”云云。   云白鹭轻轻一笑,忍不住伸手抚上竹珺的头,她心中欣慰,她周围的人待她都是真心的,这一点,便就足够。转念一想到郦世南,神色忍不住就黯淡起来。   她转头对竹珺道了句:“你先回去帮我折些金元宝,今天是他三七,就还在后花园罢。”   “娘娘你……”   “我慢慢走,不妨事。”   她现在处在慈宁宫前,下面是绵延而去的石阶。两年前,她还能在这里看到他从御书房归来的身影,淡淡的,却很鲜明。那时她正在寒冷中受着罚,却被那样的影子暖了。纵使他始终不肯告诉她曾经抛下她的理由,让她恼,让她恨。她却才发现,原来她都一直坚信着他没离开过,没有变过,而变得那个人是她,首先背离誓约的是她。   她不肯原谅他,实际上是不肯饶过自己。   慢慢走回兰月轩。竹珺十分麻利地叠了许多元宝,加上之前剩下的,一小筐已够他花上一阵子了。   准备好一壶叶下稠,这是孩提时常常一起偷喝的酒。轻轻倒在眼前的小土包上,土包上插着一枝木兰,云白鹭点燃了眼前的金元宝。   她不断往里添着,沉默不语。   不知何时,火光倒影出另一个影子,云白鹭轻声道:“竹珺,你先回去罢,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好。”   身后传来声音:“多希望那时掉下去的是朕,能换来爱妃的念念不忘,也值了。”? ☆、生米熟饭 ?作者有话要说:  老仙开新文了,《琴红生香》,欢迎读者宝宝前去收藏~   她轻轻回道:“如果当时是皇上在那里的话,说不准就会下令把臣妾和陈国左相一起射杀了呢。”   晋盈把她的头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   她缓缓抬眼,眼角闪着泪花,嘴角却挂着微笑。   “在你眼中,朕就只是个皇帝么?朕也是人,有血有肉,也有情。”晋盈倾诉着,第一次在她面前剥去了帝王的外壳,暴露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远远望着心爱女人而始终不敢靠近的男子。   “兰妃,如果你笑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朕不愿见到你如此。”说着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把她拥住。在晚风中,她就像是包装华丽而实际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心疼。   抬手,把她横抱起来,云白鹭挣扎着,神色慌张。然而晋盈却始终不肯松手,他目光穿过青黑色的暗夜,神情坚定地道:“他死了,我给了你二十一天的时间怀念他,让他占据你的脑海。但从现在开始,你要一心一意做朕的女人。”   竹珺一行人,看着皇上横冲直撞地走来,怀中还挂着自家娘娘,就急急忙忙躲开,让皇上和自家娘娘毫无阻碍地走入内殿。   晋盈把云白鹭轻轻放在床上,她仰躺着看向他,不言不语,眼角不断地躺着泪。他看着她,俯下身,伸手替她轻轻擦去泪水。他沉如深海的眼眸露出心疼的目光,眉峰轻皱,他低下头亲吻着她未干的泪痕。   她轻轻躲开,他便伸手将她的头转回来,一下一下亲吻着,心疼着,她越是试图躲开,他心中就愈发不甘,他的女人为何要为别的男人流泪?   他一抬头,看到之前他留下来的咬痕,心中的愤恨便顷刻间达到顶点。这促使他再次向那处咬去,那是只属于他的印记,她要留一辈子。   云白鹭无力地承受着噬咬的痛苦,她面颊微红,犹如洛阳三月的桃花。   晋盈心中充溢着某种渴望,他已经抑制不住,想要她的冲动。他低头轻轻在她的脸上点啄,摩擦,犹如蜻蜓点水般轻缓,又如春风抚弄枝上的桃花。感受到云白鹭不再闪躲,他起身,以手抱住她的头,轻轻问道:“你可愿意接受朕?”   她不说话,面颊却蹭地通红,仿佛一碰就碎的红色琉璃。他轻轻将她放回床上,退去她的外衫,看到她棱角分明的锁骨,他的眼中浮起了一层雾色。俯身而下,用唇攫取着她的甜蜜,床头的兰花香囊散发着淡淡的兰香,在二人身周形成一圈香氛。   片刻后,他起身,以手支撑着自己的重量,望着下面的人:“准备好了么?朕要开始了。”   她闭上双眼,不去看他注视地眼光,轻轻‘嗯’了一声。他嘴角上扬,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便伸手放下淡青色的床帘,之后拂掉床头的烛台,蜡烛在地上滚了三滚,终于熄灭,却流了一地红色的浊泪。   日上三竿之时,竹珺端来一盆水,她半跪在云白鹭床头:“娘娘,起来洗漱了。”   云白鹭用被子蒙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起床。”   竹珺捂嘴忍住笑,她觉着自家娘娘害起羞来,竟然是这般让人怜爱,她轻轻推了两下,见云白鹭没有反应。便上前低下头,看到半边枕头上满是泪痕。   她刚要伸手掀开云白鹭捂着头的被子,云白鹭突然坐起,她脸早已经哭花,此时双眼已经肿成了鱼泡,整个人十分狼狈不堪。   她背过身去,不让竹珺看到,讷讷道了句:“把床单扔了,给我换个新的。”   竹珺听闻,十分爽快地拽下了床单,看到上面一片鲜红的落花,她的脸立刻从颧骨红到了耳根,她也通晓些人事,却没想到,皇上和自家娘娘竟进展这么快。她还一直担心,娘娘会因为郦公子的事而苦了自己,现在看来,娘娘的下半辈子不用她担心了呢。   片刻发呆,云白鹭的声音传来:“还不快去。”   竹珺急忙答应着出去了。   云白鹭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回头望到地上撒了一地的红烛泪,四十五度仰望,又是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该怎么办?   两日后,长安候府。   晋盈见她近日闷闷不乐,便特许她回家一趟,这也是被封为贵妃之后的头回省亲。皇宫这边自是不会亏待的,而长安候府也需好好准备一番。   于是云白鹭一到云府便被那些随处可见的醒目的大红绸子吸引住了目光,她轻轻回过头,低声问着旁边的云夫人:“这莫非是父亲的主意?”   云夫人轻轻点点头:“他说红色喜庆。”   云白鹭十分无语,长安候家父的审美也真是,有待升华,一个省亲弄得跟嫁女似的,也亏他想得出来。   坐在熟悉的大厅,人和地都是原来的没有变,变的是人们的位置。云白鹭坐在主位看着这一群拘谨的人们,这其中还包括那个喜欢用胡子亲吻她的族长爷爷,心里百感交集。   她看向云清灵,如今她出挑得更是清丽不俗,气质有如仙子落下凡尘一般,她轻轻吹去浮在茶水之上的茶叶,轻声问了句:“清灵姐姐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罢。”   云清灵浅浅笑着,嗔怪道:“前日三娘还与我说起婚事,怎么贵妃娘娘也要管一管?”   放下茶杯,她走过去,扶起云清灵:“我也是希望你能遇见自己真心喜欢的人,那个人真心待你好,我们大家也就放心了。”   云清灵行了一礼:“烦劳贵妃娘娘挂心了,清灵愧不敢当。”   “嗯。”云白鹭坐回座位,轻轻拍了拍手,一群宫女端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走进,她开口道:“这是皇上赐给诸位的。我累了,清和陪我出去走走罢。”   云清和道了句:“遵命。”便同云白鹭来到云府小花园。   绿叶凋败,黄叶纷飞。亭子还是原来的亭子,石桌依旧是原来的石桌。   “姐姐……”云清和轻轻喊道。   “小清和,”云白鹭望向他,眉峰轻皱:“你心里的事,现在能否告诉我了?”   云清和颓然坐下小石桌边,轻轻倒了一杯茶饮下。云白鹭也倒了一杯,放至嘴边,才嗅出,这杯中的哪里是茶,分明是酒。   这处小花园,除了小时她时常来之外,便是清和常来了,可想而知,他最近是如何常常独酌,以酒浇愁。   “如果姐姐知道了,所有的亲情都是假的时候,你还能坦然如现在吗?”云清和又倒了一杯,云白鹭按住他的手,抢下他的酒杯,却是把酒倒入了自己口中。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酒气氤氲,她不禁想到,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如果清和不是姐姐的亲弟弟,你是否还会与清和这般坦然相处?”云清和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在边关之时,云凯酒醉说漏了口,被云清和发现了事实。虽然大家对待他依旧如故,但他的心却从那时起死死吊着不肯下来。   “清和喜欢姐姐,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喜欢,但清和不是姐姐的亲弟弟,我怕……”云清和借着酒劲把自己的心事悉数倾吐,云白鹭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嘴边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她一倾身,搂住清和,在她耳边轻轻道:“即便弟弟不是亲弟弟,姐姐始终相信小清和的赤子之心,会永远念着小清和的好。”   她的反应让他出乎意料,他一直以来的所有担心仿佛都是多余的。他是医女和羽林卫统领的儿子,他父亲是云凯的好兄弟,然而在一次任务之中,他的生身父亲中箭身亡,他托付云凯照顾好自己的妻子,却没想到那时她已经有了他。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孤苦无依的母子,云凯干脆把他的娘亲接进云府,成了名义上的三房,也算是没有违背对死去的兄弟的承诺。   云白鹭和长安候父亲一样是好人。云清和这般想着,泪水忍不住涌出。   云白鹭用冰凉的手轻轻擦着他的面颊,安慰道:“我会守护着你,直到你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 ☆、再见故人 ?  在云府休息了一夜,云白鹭把云府各处已经走了个遍。   看到她现在颇受宠信,娘亲和三娘都发自心底地感到欣慰。云白鹭在她们房间小做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体己话,云夫人和林三娘知道云白鹭是以贵妃的身份回来,自然是少不得到各处走走,更不能把云族长那里忘了,就紧紧催促着她过去。   而云族长依旧如同蛮横的老木,在她面前带搭不惜理的,背后却自个儿跑到祠堂,热泪滚滚地把云家祖先的牌位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风与倩影也终于冲破了层层桎梏,不计前嫌地走在了一起。   所有这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她只能用沧海桑田来形容她所见到的一切变化。   次日一大早,她便带着云清和往千昧居去了。   二人俱是一身便装,云白鹭一身青蓝流苏裙,云清和一身黑边白袍,两人都是俊美的青年,即便是轻装简从,穿过人群,也能吸引住一路目光。   云白鹭倒是十分自在,谁让她前世承受过那么多眼光?赞许的,反对的,愤恨的,如今她已经能够淡然面对所有,别人的眼光她不在意,只要过着符合内心的日子,这才是人生而为人所要做的事情。   云清和倒是时不时为投向他的含情脉脉的眼光而感到不自在。   路过石桥,云白鹭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云清和在旁边,轻轻拍拍她的肩,此时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与她比肩而站,也能做她的一方靠山。他们迅速穿过石桥,往对街走去。   到了千昧居门口,云白鹭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一下子推开门,走向柜台所在,两个小不点儿正扶着小凳子一跳一跳,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她,云白鹭的心顿时就化了。但她不能因为两个新人就忘了旧人,她可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便回过神来寻浅碧和青冥的身影。   寒春算盘打得很溜,见到云白鹭与二人,急忙站起来,“大……大掌柜。”   云白鹭点点头:“青老板和老板娘呢?”   “在……在楼上。”   云白鹭刚要回头叫上清和,却没想到他已经一手一抱地把两个小不点搂在怀中,女娃伸着手抚摸着云清和的脸颊,男娃正抠着他衣领上的扣子,“几日不见,你们有没有想我?”   女娃和男娃不做任何反应。   云白鹭嗔怪道:“小不点刚刚能勉强站起来,当然不会说话,清和太心急了些。”不过,她看到清和看着小不点温柔的神色,心中忍不住叹道,这又是个多情的男子呢,这一点上倒是与木讷的长安候家父不同。   云清和尴尬地笑笑,反而貌似生气道:“也不知道青冥这个爹怎么当的,把两个小家伙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寒春听罢立刻摆出一副十分不快的神色,他嘟着嘴,不满道:“掌柜的和老板娘最近忙于兼并的事才不在的,还千叮咛万嘱咐我照顾好小家伙们,怎么能说不管不顾。”忽略他的存在这一行为,让他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好了,我今晚便要回去,时间宝贵,我们还是上楼罢。”云白鹭在前面走着,云清和抱着两个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的小家伙们,寒春在后面喊道:“大掌柜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   店内喧闹,已经走上楼梯拐角的云白鹭自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他继而无力地小声说道:“团圆一次多么不容易啊。”他还想给大掌柜看看他如今的成长,他已经把账房的业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是青冥得意的左膀右臂,他叹了口气,掌柜的长大了可是留也留不住。   不出云白鹭所料,一见面,青冥和浅碧立刻红了眼眶,浅碧把她搂住怎么也不肯松开,青冥以最快的速度收好散落在桌子和地上的纸片和票据之类的,才腾出了地方给他们坐下。   云白鹭和浅碧聊了一些女子产后如何保持身材之类的问题,又和青冥探讨了把洛阳的风月场兼并到手的计划,这样,她的产业又将向新的领域拓张。   临走之前,青冥递给云白鹭一封信,封面上没有署名,弄得怪神秘。   她轻轻拆开,不禁喜上眉梢,白家表兄白铭轩和洛秋梧已经在江北开创了自己的天地。白铭轩继续经营着丝绸,而洛秋梧改名换姓,当起了贤内助。在那里没有人认识她,她也可以安心地和白铭轩过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   她看看青冥,青冥也轻轻点点头。   “无论以后生意遇到如何困难,青冥要记住,家人最重要。”云白鹭不禁嘱托道。   刚经历过生离死别,什么最重要此时已是十分明显,权势富贵家业,锦上添花的东西固然美好,但最重要的是自己所在乎的人好好活着。这值得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   青冥点点头,拥住她,不住答应着:“丫头也要照顾好自己,丫头也是青冥重要的亲人。”   云清和怀抱着青冥的孩子,感受着那两人之间超越血缘的亲情,想到自己和姐姐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心间便涌起一阵暖流。   “小王爷,你不能进去,小王爷……”寒春的声音响起,片刻之间,一个穿着金丝袍的男子破门而入,他后脚还没站稳,一看到屋内场景,就忍不住“咦”了一声。   青冥松开云白鹭,行了一礼:“王爷。”浅碧也急忙接过云清和怀中的男娃女娃,以免两个宝宝又落入那人手上,跟着他都学坏了。   “青冥什么时候和我家嫂嫂这么好了?”晋越走进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吞到肚子里,方才的场景,看起来真是可怕啊。   青冥竟然和嫂子抱在了一起,若是让自己的皇兄发现,后果一定是不堪设想的。   云白鹭听到这一声嫂嫂,脸颊染上一抹尴尬的绯红,同时解释道:“我与青冥相识早于小王爷,他是我的挚友。”   “他也是我的挚友,为什么他不和我抱在一起呢?”晋越抬眼瞄着青冥,浅碧摇头叹息,这个魔头王爷可真是难缠得紧。   他说完站起,去浅碧怀里接过双生子,两个娃娃一见到他,就往他怀里扑去,很是亲厚,“你看,他家宝贝儿都和我更亲近些。”浅碧此时对自己家不争气的娃的眼光表示很无奈。   原来青冥的两个娃娃喜欢小魔头,云白鹭暗忖,嘴角微笑道:“小王爷在此处玩耍罢,晚上我就要回宫去,就不在此处都留了。”   说着便要往回走,云清和也快步跟上。   晋越急忙把双生子还给浅碧,下楼追上二人,“既然嫂嫂要回宫,我便跟着你去看看皇兄,顺便,把今天看到的告诉他。”   看着他这一副小人模样,云白鹭在心里把他白了好几眼,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同作为康启帝的儿子,怎么他和晋盈成了完全相反的两极?   “我答应给你的小马驹如今已经不需要爹娘的照顾了,我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亲自送到你府上去,现在看来,不用了呢。”   “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皇兄是怎么瞎了眼才会娶了你,还封了贵妃。”晋越在原地哀嚎。   云清和憋着笑跟着云白鹭走出千昧居,才不去管这个人。   “嫂子,我不去宫里了,你现在就派人把马给我送过去罢。”晋越一路追着一路喊着,云白鹭和云清和一路快走着。   晋越追得气喘吁吁地,他灵机一动,一个飞步挡在二人面前,然后拱手一礼:“小弟给嫂嫂赔罪了。”   “好。”云白鹭答应着“你跟我去云府罢,直接把你的马牵回去,再不牵,我家断涧可又要舍不得了。”晋越自然迫不及待。   回到宫中,云白鹭着竹珺给她捶着肩膀,今日玩得既开心又疲惫,而云清和终于忘却了之前的烦恼,能够与她像从前一般坦然相处,也算是今天所得。   “那里如今可竣工了?”云白鹭问道。   竹珺转过来,继续给她捶着腿:“奴婢日夜不停地监工,自然是竣工了。”   两日时间,兰月轩的侧畔多了一个木制镂空高阁,高阁顶端平坦,正与宫顶相接。云白鹭想着无事的时候,去那上面看星星也是极享受的一件事。   她听了十分欢喜,就拿起一条毛毯裹在身上,就这么爬了上去。   她走在上面,被小风吹着,感觉十分畅快,那边摆着一盘金桔,也是她平日所爱,走过去,云白鹭坐在提前备好的毛毡上,暖暖的,一抬头,就能看到晴朗天边的星星。   她躺下,伸手去碰,奈何太远,也只能在这里望望也就罢了。   她一边数星星,一边吃桔子,奈何桔子有数,星星无数,数了一会星星,一小盘儿金桔已经空了。   她也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看着夜空,心事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在这里也不怕着凉?”清沉的声音传来,云白鹭眯着眼望过去“皇上。”   他端着一碟葡萄,这唤醒了云白鹭的神经,她坐起一下子夺过来,放到她的身边,生怕晋盈和她抢似的。   晋盈在她身旁躺下,头放在她的腿上,她也没发现。他也开始默默地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   ? ☆、意外有孕 ?  晋盈数着星星,云白鹭往嘴里放着葡萄。这样过了一会,她可能觉得自己一个人吃有些不地道,于是拿了一颗放到晋盈嘴里。   一口咬下,葡萄鲜嫩爽滑的汁水渐满口腔,轻轻吞咽完毕,便又要了一颗,待这颗吃完,想再要的时候,云白鹭已经捧着空盘子,可怜巴巴地道:“没有了。”   他抬眼看了看她,不作言语,任她独自悲伤。   许是这样太宁静,太安详,晚风中都氤氲着甜香,尽管有些微冷,还是不舍得结束这样片刻的相依偎。他轻轻道:“你知道吗?那天……朕是第一次。”   云白鹭随口道了句:“唔,正好我也是第一次,咱俩扯平了。”   她以为他说的是躺在这安静的高阁之上,安静地看着夜空静谧地的子,她看到毯子上有一颗掉落的葡萄,她捡起来,拿起,和天上的星星做着比较,却猛然注意到,他说的话前面,有一个时间点。   反应过来之后,她的脸就像迅速爆表地温度计一样蹿红起来,她望向晋盈,他正偏着脑袋看着天,脸颊也有些微红。   “你什么时候躺在我腿上的,快下去。”这样的尴尬让云白鹭有些后知后觉。   她这般反应,让晋盈觉得好笑,他嘴角一挑,起身便往回走。走了一段,他回眸冲她坏笑,仿佛在说:“你是朕的女人,躺在腿上有何不可?”   就这样,还算安稳的过了两月,陈国突然传来新帝登基的消息。   陈国新帝继位,不能不让晋盈又重新重视起陈国来。霖国朝堂上,谁人不知,陈国先帝本来没有可以继位的人,他久病后的这么一崩殂,本来应是象征着陈国永远的臣服,却突然蹦出了个可以继位的儿子,不能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心头一紧。   派探子探访,原来那是于二十多年前的战乱中前陈王走失的独子,现在得以寻回,能及时赶回来继位。   “霖国新帝继位,诸位怎么看?”晋盈合上奏本子。   “老臣觉得,此时宜广招新兵,悉心培养,以预防陈国再次大举来犯。”这次开口的是夏江。   他说得倒是不无道理,如今战争方平息,陈国新帝继位,应当是励精图治抓紧休养生息才对,而所谓休养生息,不过就是恢复生产力,加强练兵提高军队战斗力而已。那么霖国这边,就不能不对此有些防备,夏江的建议正是出于这等考虑。   而柳新城制止道:“如今陈国局势尚不明朗,我朝宜多方决策方可采取对策。现在万万不可草率行动。”   “柳卿说得极是。”晋盈称道。   而夏江明显不快,毕竟他征战多年,皇帝始终是尊重他的决策的,像今日这般被小辈还是罪臣之子这么一反驳,明显觉得失了面子。   刚要出言反驳,旁边许久不怎么发言的公孙靖发言了,他先以书生之礼对晋盈拜了一下,之后起身道:“启奏陛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立后才是。”   他这么一说,朝堂算是炸了,众臣一会儿望望郦光乾,一会儿又看看云凯,一时莫衷一是,竟然还不等晋盈发话,就自作主张吵了起来,仿佛立后是他们的事和晋盈无关一般。   反而云凯和郦光乾都淡定了。   云凯对权势几乎没什么概念,甚至连自己这个长安候封了多少户地,实权下到底有多少兵马都不知道,只晓得皇上让他领兵,他便领兵,皇上派他打仗,他便打仗,这边群臣撕得痛快,那边他跟个没事人一样。   而郦光乾双手交握,在原地也对眼下的情况不甚了了,毕竟他刚丧了儿子,一时老年痴呆也是有的。而他对自己女儿的未来竟也无心去关注,郦世南一完,他的所有算计都无处施展,太后妹妹都拿这个小皇帝没奈何,就算他有个皇后女儿,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众臣有的以为郦梦菲德高望重,称得上一国之母;有的以为由方云白鹭圣宠正浓,有望诞下皇嗣。   双方水深火热,晋盈有些头痛。   末了,他止住这互撕的两方。“立后之事还不是首要,眼下还有一件大事要与众卿商讨。”   他继续道:“陈国来信,言宫中有一公主待嫁,而朝中没有可相配的美男子,听闻我朝美男子众多,希望嫁给我朝一个王爷,也算是两国友好的纽带。”晋盈说完,朝内突然就静了。   嫁给王爷?上朝的晋越和晋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晋越嘴角漾出一丝笑。众人皆知陵小王爷断袖,和青官的感情那叫一个如胶似漆,虽然对方已有妻儿,但各中关系实在暧昧不明,若是把那公主许配了他,让她受了什么委屈,岂不就成了两国交战的祸端?   他挑眉看向晋逡,他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   “平王,将那公主许与你做正妃如何?”   晋逡抬头,上前行了一礼道:“臣弟已有心上人,愿不娶。”   “唔?平王有了心上人?为何未与朕说起过?是哪家的女子?”   晋逡拜了一拜道:“回皇上,是云府大小姐,臣弟本打算在春节时就向皇上禀告的。臣只想让她做臣的正妃,所以还请皇上另择他人,万万不能委屈了陈国公主。”      晋盈让他平身,神色温和道:“二弟痴情如此,那朕便另寻他人罢了,不过二弟可要尽早去云府提亲,朕可盼着吃喜酒呢。”   晋逡道了句“诺”便回到原位。   “那便由陵王做我朝的和平使者与陈国公主成婚。”晋盈发话了,晋越虎躯一震,上得前来,鞠了一躬:“臣弟遵旨。”   他抬眼望了望晋盈,晋盈也望了望他,一脸笑意。   早朝引退,柳新城追上晋逡,拽住他,沉声道:“都到了这个关口,为何要去招惹长安候?”   晋逡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和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女人成婚么?”   柳新城无言,他轻轻摇摇头,道:“姐姐和妹妹终究是不同的,这般饮鸩止渴,你可想好了?”   “既然都在皇上面前说了,便不会食言。”说着一个人走下台阶,留给柳新城一个颇为哀伤的背影。   今天的霖国朝堂这般热闹,而云白鹭那里却也是没有闲着。   正一这边正抄着袖等着什么,而里面,竹珺安排着小丫头忙进忙出地端水送水。她半跪着在云白鹭旁边,替她不停顺着胸口:“娘娘,娘娘,你怎么一吐就吐不停了呢?早晨好不容易吃下的银耳羹,就这么报废了……”   云白鹭在那里呕着,还时不时听着竹珺的吐槽,她虚弱地回应道:“还说,还不是你贪嘴在我跟前吃臭豆腐闹的?”   阿冬煎了几块臭豆腐,竹珺非拿到内殿来吃,云白鹭本来在小桌旁闲闲翻着书,这么一闻,干脆就吐得一发不可收拾。   竹珺撇撇嘴,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毛巾,给她擦擦嘴边。又倒了杯茶让她漱漱口。   她心有不服气:“谁让娘娘近日这么脆弱了,连这种臭味都受不了?”   说着正要低下头拿起盆子去倒,结果新盆子还没递来,云白鹭一个没忍住,就“哇哦”   地一声,吐了一口茶水在竹珺的头上。   “啊……”于是兰月轩的宫顶,就被竹珺的喊声震得晃了两晃。   杜而立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绿衣服女子捂着脑袋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心里嘀咕着:“莫不是因为我多日不来这里,那丫头便生气了罢。”   进去一看云白鹭那虚弱的光景,急忙扯了个薄毯子给她往上盖了盖,然后拿一个小瓷瓶在她鼻口熏了熏,云白鹭这回可算是吐得痛快了,连绿色的胆汁都跑了出来。   她吐出嘴里的苦水:“先生你帮我瞧瞧是怎么回事?”   伸手一探,脉象平稳有力,就是,多了一个脉。   “娘娘是患病了,患得一种叫做‘喜’的病。”云白鹭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杜而立就半跪下来,脑袋却要贴上云白鹭的腹部。   云白鹭要打走他,他却示意她不要动作。   听了片刻,他起身深深行了一个礼:“丫头,你怀孕了。”   对于云白鹭这可真是晴天一个霹雳,她忘了这是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落后的古代啊。谁能想到,就那样,那样一次,就有了呢?   想到的确是闭经了两月了,她才问道:“要,还是,不要?”   此时竹珺收拾妥当回来,望着这二人,一脸疑惑:“要不要什么?”   这场景颇为尴尬,杜而立干咳两声,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告诉竹珺一个她目前还无法理解的事实:“你家娘娘要生宝宝了,但是她不知道留还是不留。”   于是“啊……”竹珺又让兰月轩的宫顶晃了两晃:“我去告诉皇上。”   “等等,竹珺……”云白鹭道:“此事不能告诉皇上,容我考虑考虑。”   杜而立抱臂看着她,她眉头深锁,仿佛不甚烦恼,眼眶暗黑,也是许久没睡过好觉的表现,她最近是有什么心事罢。   “不管你和皇上现在是什么样,但孩子是无辜的,他通过艰难地竞争与淘汰才能生长在你的肚子里,所以,你必须要珍惜它。”杜而立蹲下,握住她冰凉的手,给她一些温度。   竹珺听着云里雾里的:“什么竞争啊,淘汰的,那是什么东西?”   云白鹭是明白了,那是讲的从受|精到怀孕生子的不容易,杜而立转头笑道:“现在还不到时候,有时间咱们再好好探讨探讨。”   云白鹭听闻,脸上挂上一抹坏笑。   反是杜而立回来继续和她说:“本来因为上次落湖的事,你的体质就不容易有孩子,保住他更是不容易,所以,无论你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想放弃这个孩子,都是最最不应该的事。”   她听闻,沉默片刻后,郑重点点头。   这时,一声绵长的“皇帝驾到”穿过空气,直直飞到内殿,晋盈大步流星地走入,看到杜而立便道:“爱妃这是什么病?”   杜而立起身,行了一礼道:“娘娘只是有些厌食而已,臣开几服药调理调理便好。”   他看着晋盈走到她的床榻边,关切地一会摸摸额头,一会握握她的手,神情紧张,完全就是一个普通男子对妻子的紧张,与皇位、权势没有任何关系的真情流露,他轻叹一口气,摇着头退出了兰月轩。   ? ☆、险些中招 ?  云白鹭歇了几日,胃口渐渐恢复过来。妊娠反应也就是那几日闹得凶些,之后就是吃嘛嘛香,身体棒棒。   云白鹭一口气闷下一碗苦口的安胎药,眉头深皱,形成千沟万壑。   她欲起身下地溜达溜达,竹珺急忙把她按住:“哟,娘娘,你可不能乱走,外面人多眼杂,那外宫各处可都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娘娘呢。”   “她们不知道我有身孕。”近日吃的多了些,说话底气也是十分的足。她强挣脱竹珺的魔爪,跳下床来。   “娘娘可不知道,前几日,朝堂上可是因为立后的事吵了起来呢,就因娘娘的风头盖过了郦贵妃。现在各宫可到处飘着火药味呢。”竹珺顺风耳把听到的看到的都一一抖落给云白鹭。她虽然没什么心眼子,但办起事来毕竟是一把好手。   “那又怎么样?”不放在心上不是因为缺心眼子,而是不去想反而省下了许多麻烦,这样自己也就能够轻松些。   “胎儿为大。”   这句话由杜而立嘱咐了千百次,每每她说出这一句,云白鹭都觉得,她现在已经堕落成杜而立的小狗腿了。   云白鹭无奈:“那又怎么样,我也只是在院子里转转。”   竹珺一脸一丝不苟,誓在杜而立面前做尽好人,在她面前做尽坏人。她掐腰道:“那也不成。”   她终于又被竹珺按在床上,反抗不得。   见她老实许多,竹珺便自去忙活她的。云白鹭百无聊赖往窗外望去,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纸窗发出微微响动,似有什么落在上面。   她轻轻推开窗,透过那一丝缝隙,她能看见寂静掉落的雪花。下雪了。   她腾地一下坐起,这次她准备来软的。   “竹珺。”这一声呼唤把去厨房煎下一副药的竹珺拽了回来。   “娘娘?”   “春节快到了,我要缝个荷包,你到洛姐姐宫里取几个花样来。”虽然洛嫔人已不在,但宫里的东西却还在,而洛嫔的宫殿离兰月轩算远了罢。   竹珺听她一言,立刻觉得自家娘娘果然争气,知道用什么来拴住男子的心,想着便乐颠乐颠地去了。那边却不忘嘱咐阿冬看着点她。   同样是侍女,总有一个好对付些。云白鹭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待她前脚走出,后脚云白鹭就批上了锦兔毛的披风,踏着轻雪缓缓走到殿外。   雪若无言的轻花,掉落甚至不带温度,她伸手触碰,它便如细绒碎絮般地,轻轻化在指尖。   这是霖国今年第一场雪。也是她重生之后,最美的一场。   脚踏清雪,缓缓行走,绕过枯枝直指青空的木兰,走过空空的花圃。行至后院,树枝挂上银白的褂子,看着很讨喜。   她伸手拂去从前插着木兰枝的小土包上的雪,轻轻蹲下。   又过了一年了。你却永远也给不了那个解释了。不过,也不要紧,变得一直不是你,而是我。   她轻轻诉说着,眸光微凉,现在,她再也没有哭的理由。眼眶干干的,她起身,不做停留,回到她该待的地方去。   再有四五日便是春节。   云白鹭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手里还捧着个小暖炉。冬日本来就是臃肿的季节,她还惯常喜欢宽松一些的衣服,小腹那点微微的变动,便是如何也看不出来了。   这正是午饭过后,酒足饭饱之时,晋逡却大大咧咧来拜访了。他前脚刚跨进宫门,后脚云白鹭就懒懒道了声:“恭喜。”   晋逡狐疑:“娘娘何故如此道?”   “听说平王要聘长姐为正妃,还不值得恭喜么?”云白鹭月眼一弯,目光戏谑。   晋逡走进,云白鹭才起身请他入座,又着竹珺换了新茶来。   他轻轻唤了声:“白鹭。”   云白鹭很自然地“嗯”了一声,继而抬头讶异地看向他:“平王今日好不正常,莫不是被这天气冻着了罢。”   晋逡自嘲一笑:“娘娘看逡似是被冻着了?”   “这闺名自打入宫之后,便很少被唤起了呢。”他还自称为逡,这是熟人之间才用的自称。这多多少少勾起一些往昔的回忆。只不过时光白驹过隙,是这其中的人不自知罢了。   “逡也只是想起年少时常同游,心中难免追忆罢了。”他端起一杯茶,做敬酒的动作:“还没对娘娘道一声谢。”   她浅笑一声:“哪里,你和长姐郎才女貌,你们在一处,我甚欢喜。”   晋逡摸摸怀里那一处,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取出那一块手帕:“其实我……”   不消多说,她一看便能明了所有的事。   “这块帕子看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呢。”她放下暖手炉,把那帕子轻轻拿起,收入怀中,伸手握住他紧紧攥住的拳。   她的手虽然一直握着那暖手炉,然而指尖的凉意还是传到他处。她继续道:“其实我也有喜事要和平王分享呢。”   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目光,耳边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的脑袋嗡地一声轻轻爆开。   她告诉他的是:“我有了皇上的孩子。”然后她轻轻撤回双手:“不管曾经怎么样,未来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皇天后土,各走一边。   晋逡终究还是放不下,才来到这里,本想在门外停一停,看一看,装经过。终究没忍住进了来。   他点点头,蓦然笑开:“那便祝娘娘早日诞下麟儿。”云白鹭点点头道谢,他继而道:“娘娘所言也极是。不过春节后本王就要向云府提亲,兴许到时会和王弟一同办喜事也说不准,到时娘娘可要准备双份贺礼了。”   浅笑嫣然,这一笑,亦是云淡风轻:“自然。”   纵然他对她再有留恋,如今也是不想干甚至是敌对的人了。既然她笃定要抱住晋盈的小细腿,就注定她与他走得将是截然相反的路。路不同,能相互笑着祝福已是不易。   望着平王离去的背影,云白鹭转身将丝帕焚了。纵然是木兰胸针她都忍心埋在土里,一方酒醉后狂书的丝帕,烧了又有何妨?有的人,只适合活在心底。   “柳娘娘,兰妃娘娘正在午眠,你晚些来罢。”正一拦人的声音响起。来者不善,云白鹭哂笑,平王前脚走了,茶都还没凉,这边又来个柳如沁,她想安静休养生息都是不能够吗?   正一当然拦不住她,谁让他是奴才呢?奴才是拦不住比他高一截的人的,何况,那女人还十分不好对付。   “柳妹妹有什么事非要此时说?”这次开口的是云白鹭,既然早都撕破脸皮,现在硬气些又有何妨?   “不是说在午眠吗?这边茶都还没凉,姐姐的奴才可真是护主呢。”竹珺瞪着柳如沁,她却十分淡定自在,转了一圈,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姐姐果然好手段,抱着一个还能吊着一个。”   云白鹭笑了,继而道:“柳贵人莫不是当腻了贵人,想尝尝当贱婢的滋味,才跑我这来胡言乱语的么?”   柳如沁脸上突然露出狠绝的神色,“胡言算什么?你云白鹭害我柳家败落至此,还霸占着皇上,我就算胡作非为也不为过。”   有什么东西在放光,云白鹭定睛一瞧,那是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云白鹭还没反应过来,竹珺已经飞身过来,柳如沁一刀十分利索,把竹珺的左手割伤,一脚就把她踹到一边。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淡定如云白鹭,现在脑中的唯一想法就是: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一定将今日的情形演练了许多遍。   躲着柳如沁的攻势,然而是只退不进,她如今身子皱得紧,再加上身上的那块肉,使她的动作此时并不机敏。柳如沁不知道在哪学来了这些狠招,招招致命。若不是拼着一股子心气,她恐怕早已中招。   左躲右躲,云白鹭还是被石桌挡住脚,再退已是退不得,柳如沁嘴角一勾:“就算我不活,我也要你云白鹭陪葬。”   匕首划破衣服,刺向血肉,云白鹭闭着眼,紧紧用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不要……”竹珺一声大喊过后,云白鹭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奇怪为何自己没有痛感。   待全睁开眼看到眼前场景,柳如沁手拿着匕首颤抖着身体,神色怆然:“你就这样护着她…”   晋盈左臂不断渗着血,落在地上,散落几瓣红花。   “柳贵人削去头衔,打入冷宫。”晋盈沉声道来。柳如沁瘫在地上,死死盯着云白鹭的肚子,想要看出什么端倪。听晋盈此言,更是冷笑三声:“这样也好。”   竹珺的手只是轻伤,她打掉柳如沁的刀子,叫几个丫头把柳如沁拖了下去。   云白鹭急忙着正一去叫杜而立来,自己翻出平时备用的纱布给晋盈缠起来。   她才是颤抖地最厉害的人,泪水此时不争气的落下来,晋盈伸出右手,摸摸她的头:“兰妃,这小伤并不算什么?”   他本以为她的眼泪只为郦世南一人而流,却没想到,不经意之间,他也能有此殊荣。   一手拥她入怀,他在她耳边蹭蹭,温柔地道:“你便是朕的天下,朕不容许别人侵犯朕最重要的东西。”? ☆、暗下狠手 ?  到了晚上,云白鹭思虑着白日里发生的一桩桩事,心间乱乱,这是她这辈子难得的几次心慌之一。她默默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这般在乎他了?   就在杜而立告诉她,她怀孕的时候,她其实对这件事实是拒绝的,想到尸骨未寒的郦世南,她就觉得自己十分罪恶。有的人为她牺牲沦落黄泉,她却要享受身为人母的幸福。这一腔愧对之情,恐怕永远无法释怀。   若不是柳如沁这次突袭,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经再也不能够失去。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肯放弃佳丽三千,陪在她身边的晋盈。   这辈子,真的是不一样了,包括很多事情,很多想法。   但弯弯绕绕,大多数事情又都回到了原点。比如,郦世南还是死了,她最后的男人依旧是晋盈。   轻咳两声,翻了个身的功夫,黑色里,一只手臂轻轻环过她的身体,使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一片炽热胸膛。一个清沉的声音传来:“爱妃今日可是吓到了?为何夜深而无眠?”   “臣妾无事,不曾被吓到。”在漆黑之中,她猛睁着眼,晋盈身上传来微微酒气,呼吸急促而浊重。   想到他今日的伤,她惴惴问道:“皇上这般姿势,不怕压了受伤的手臂么?”   他轻笑了一声:“那爱妃转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云白鹭便转了过来,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但隐隐的黑色轮廓,那一双深而亮的眸子,与她的目光相对,端的让她心内一慌。颇为尴尬地,云白鹭把脑袋往下挪挪,不去注视那目光,却不想正撞到他的锁骨,惹得他心里一阵慌张。   “别乱动,你知道的,朕的手臂有伤。”晋盈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正忍耐着什么。   这么一听,她急忙抬起她的头,睁圆眼睛,无辜地望着他。似是看出了她的怯怯,晋盈以手摸摸她的后脑勺,此时她窝在他的怀里乖得就像一个小兔。   “皇上,臣妾困了……”在晋盈如清风拂柳般地抚摸之下,她渐渐有了倦意,神思飘忽,便喃喃道来。   “朕在,便安心罢。”   晋盈饮了酒,本以为能带来一场好眠,没想到竟然更加清醒。他十分痛恨自己,明明硕大的皇宫,都是他的地方,却偏偏于光天化日之下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等了她许多年,中间错过了她,失去了先机。而现在他终于能把那个坚强乐观,美好惊艳的她牵在手中,却又差点失去。一种强烈的自责感情包裹住他,甚至比前几次都强烈。   酒至酣处,他放心不下,便直接从御书房赶来了兰月轩,看着她睡颜,他才会安心些。   但他不知道到的是,他的来到也让她莫名安心,他的温度让她暂时忘记了今世许多烦忧。云白鹭记得,算上这一次,他救了她三次,四条命,她还也还不完。在梦里,她已经挥挥手和奈何桥边的郦世南告别,转过身抱住晋盈的腿,十分狗腿地跟着他,一步都不肯落下。   转眼到了春节宫宴。   这一宴并无外臣,只是晋盈带着后宫内眷以及陵王平王带着自己家眷一同庆贺春节的小宴。   自然,除了晋逡带了侧妃来,晋越一个人十分潇洒地前来赴宴。毕竟元宵过后便要筹备大婚,这难得的自由,他自然十分珍惜。   晏清宫内摆开了小案供众人入座。   中间坐着的是郦太后,晋盈,左侧坐着平王、陵王极其带来的家眷,右侧是郦贵妃,兰贵妃以及其他级别较高的嫔妃。   云白鹭不顾郦梦菲时不时射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神情坦然。一曲开场舞罢,郦太后一声道:“今日都是自家人,便都随意些罢。”与此前咄咄逼人的她已有许多不同。   再看她神情疲倦,皮肤也因为怠于保养而显现出松弛。云白鹭啜了一口茶,想来,郦太后已经再没有力气在这宫中作威作福了。只是郦梦菲没有了郦太后这个主心骨也是约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云白鹭感受着那两道目光,包含着阴毒,怨怼,不甘,羡慕,种种女人该有的不良情绪,都浓缩在这时不时打过来的一瞥之中。她不禁一声长叹。   前世她经历过多少目光,这又能奈她何?   神思游移之后,她看向主座,晋盈微笑地看看她,摆摆手,示意她过去,她轻笑着摇摇头,这么多人看着呢,就不怕这样遭谁嫉妒?想着便发射过去一个眼神。晋盈却勾起嘴角,仿佛在反驳‘爱妃莫非是不信任朕?’。      小辈进宫拜年自是少不了礼物的。平王奉上的便是一株国色天香,这在冬日需得有人精心呵护,才能在春节的时候拿得出来。郦太后仿佛也知晓这之中不易,便随口问了句:“这一株牡丹必是有人精心照料过的,平王有心了。”   倒是晋逡回道:“这是云府大小姐替儿臣侍候的,对于花花草草,儿臣可是一窍不通。”   不等郦太后发话,晋越抢言道:“二哥好厉害,还没提亲呢便已经如鱼得水了。”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巧妙,而晋逡顺梯而下:“臣弟正要禀告王兄,臣打算过几日便去云府提亲,再择吉日与云大小姐成婚。”   郦太后不知怎地就睡着了,听到‘成婚’二字,便抖擞一下,长哼了一声,就像睡毛了的老太太,她道:“既然都要成婚,何不将平王、陵王的喜事一同办了?”   晋逡望望自己的母妃,敬太妃点点头,他便谢了恩。   晋越的事早都定了下来,自然也无异议。   欣赏了晋越请来的关外女子的艳舞之后,郦太后终于以身子乏了为由,让温言暖玉搀扶回了慈宁宫。   太后不在,这几人便都多多少少松垮起来,尤其是晋越,竟然都斜斜倒了半边,嘴里不住道:“原来宫中也有堪比叶下稠的好酒。”   云白鹭目光闪烁了几下,看来千昧居的酒他是没少喝。   这时郦梦菲起身,来到云白鹭案旁,缓缓道:“新年将至,我愿与妹妹同心协力,辅佐太后保后宫安宁,姐姐在这里敬你一杯。”   任是云白鹭再大大咧咧,杜而立已是千叮咛万嘱咐她万万不能饮酒。因而桌上的杯盏所盛也不过是些淡茶。   郦梦菲如此盛情,她便回道:“妹妹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了。”   郦梦菲按下云白鹭举起的杯,道:“清茶怎能表达你我之间情谊?”轻拍两下手,侍女拿来新的杯盏,郦梦菲将手中的酒壶缓缓倾斜,斟满为止。   云白鹭有些小为难,尤其是看那晶莹剔透的酒水闪烁,闻到酒香飘来之时,云白鹭便忍不住了。   但对方可是郦梦菲啊,她和她根本没什么情意在。   她为难的样子落在晋盈眼里,他好整以暇地望着这边。云白鹭有些心虚,自知是自己的成见影响了自己的行为,郦梦菲表面如此,便是做给晋盈看的,以表现她多么多么贤惠,且有容人之量,能以自己丞相嫡女,前太子妃,当今贵妃的身份纡尊降贵敬她这个刚当上贵妃不久的人。   不行,她心里一凛然,她还想抱住晋盈的腿,和他一起养孩子,她不能此时表现得小肚鸡肠,晋盈怎么看且不提,明日宫中那些善于挑拨的恐怕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难听的。比如说她恃宠而骄,说她小肚鸡肠什么的。   天知道,她只是想克制着自己不喝酒,还不是为了宝宝好?   纠结了半天,当然在外人来感受,只是犹豫了那么一小下。云白鹭接过酒杯,仰头饮下。而郦梦菲也是将杯中酒毫无剩余地饮了。   她回以微笑,郦梦菲道:“谢妹妹给我面子。”有半分挑衅之意。   晋越十分戏谑地看着郦梦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光不知道是可怜还是不屑,他端着酒盏走到云白鹭近前,想到那条甚合他意的马驹,也要来敬上一杯。   却见云白鹭神色痛楚,额头上汗水淋漓,仿佛在忍受着什么。   晋越刚要问她怎么了,就见她嘴角流出血丝,她无力道了句:“酒,肚子疼……”就不省人事,顷身前倒,正扑在晋越怀里。   他慌了神,晋盈急忙从座上走来,接过云白鹭。   “血……”晋越看着云白鹭身下缓缓渗出的红色液体,觉得气血上涌,晕头转向,竟一下子坐到地上。而四周的妃子们,早都因为这处的异样慌神的慌神,沉默不语的沉默不语,但谁也没注意到郦梦菲此时冷漠而得意的神情。      晋逡闻声赶来,走到紧抱着她的晋盈身边,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是心底一凉,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帮朕传太医。”晋盈嘶吼着,凌乱喧嚣的晏清宫顿时安静下来。   ? ☆、纸不裹火 ?  因着兰月轩距那晏清宫颇有些远,晋盈便把云白鹭直接抱往了养心殿,因而所谓的春节宫宴也就草草收场。   这一次,杜而立倾尽毕生所学去救治,却依旧是满头大汗。而此时晋盈在殿外,看似已经淡定许多,实则不停地无声捶着柱子,甚至连柱子上都出现了被捶打的深深浅浅的痕迹,手上的关节甚至隐隐泛着血丝。   平王此时算是最为理智的,他在一旁静默不语,一直陪着晋盈,而晋越甫一见到那一摊子血后就晕将过去,不过他这晕让普通太医瞧瞧再抬回府也就算了,终究无甚大事。   二人和周童及竹珺等人在门外等了大半夜,杜而立终于一头虚汗地退了出来。   晋盈听见动静,轻轻回过头,目光直视过来,颇为急切。不过先开口的却是平王:“国医,兰妃她……”   杜而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晋盈从未听到过的嘶哑地声音道:“皇上恕罪,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大人如今依旧仍游走在生死边缘,何时醒来还要听天由命。”   听闻兰妃有希望能活下来,平王的心算是松了松,反是晋盈听到孩子一词,整个人立刻显得怔忪起来。   “杜而立,你给朕再说一遍。”晋盈走过来,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望着他,与之身为皇者的气度截然不同,他从来都不曾这般惊讶,这是头一回,还是在这样焦灼难耐的时刻。   “兰妃娘娘怀有身孕,但因为身中剧毒,孩子已然不保,而兰娘娘能否活下来,还要,等……”   杜而立把事实再度重复一遍,是为了间接提醒晋盈,他曾经差一点就要当上父亲。   扑通,晋盈双腿一软,竟是跪了下来,他突然捂住头,低低啜泣起来:“朕竟然和白鹭有了孩子,”他抬起头,眼神中风云漫卷,眼底布满血丝,低低吼道:“你之前就知道的是不是?为何不告诉朕?为何不告诉朕,啊?”   他伸手晃着杜而立,杜而立任他这般晃着,不出一言以对,神色也满满都是怆然,他不是没有尽力,但云白鹭这毒实在阴邪,他已是拼尽权利为之拔毒,奈何徒劳。   他也不由得感叹,若不是云白鹭腹中有孩儿,为她分担了大半毒素,恐怕此时,任大罗菩萨在世,也无法救回她。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平王轻轻拉开晋盈,轻道:“皇兄,先去看看兰娘娘,其他事容后再说罢。”   他示意杜而立先去休息,待明日再来问诊。杜而立背着药箱,轻轻一拜,快步离去,他要尽快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来,他要尽力挽回丫头的命,休息什么的,根本都无所谓了。   但和他不一样,晋盈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他让平王先回府,晋逡不放心,还要陪着,晋盈道:“让朕一个人静静。”他便不再勉强。   此时已经有二更天,窗外已不似之前那么明朗,斜月西沉,晋盈坐在云白鹭旁边,看着她的脸,所有下人包括周童,都未允许进入,养心殿宽敞的床上,只有他们二人。   他惨然一笑,他曾想过许多种情形,把她带到养心殿。无论是抬着抱着还是她自己进来,都无所谓。只是这一次,她静静躺在那里,看似神情痛苦,实则已经没有知觉,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一样,任他低诉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事。   夜寂静而过,然而人们的心,却都在不经意间被吊了起来。晋盈把她的头放在臂上,躺在她身侧,轻轻合上眼。   全是回忆。   他一直知道,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他生而为太子有丝毫改变,总是有那么多不顺遂。十二年前的中秋宫宴,那是他第一次见她。那么一个脱俗的小丫头,明丽的像是一幅不沾尘垢的画。   任凭她大肆啃着烧鸡,大口饮着茶,一点没有个名门闺秀的样子,她还是悄然走入了他的心。但他又能怎样?他不过是一个被皇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傀儡太子。   他藏匿了这份喜欢,暗中筹谋解毒,与皇后周旋,一点一点收回自己的权力。若不是她的朋友杜而立在,他恐怕早已耗尽心力,早夭在郦琴的谋划之下,如果真是这样,他父皇拼死打下的天下,便会落入异姓人之手,他怎会允许?   因而这个天下成为他的,她有一大半功劳。   他自小是知道她的心是属于郦世南的,因此他常常怪她明明心有所属,为何还来招惹他?但晋盈是谁?他是天子,怎能允许自己中意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但他又舍不得硬抢,只能默默地等。   所以,即便她入宫了,成为他的妃子,他也愿意为她留着珍贵的东西,宁愿被后宫的女子暗中传言为不举,他也心甘情愿。   她固执,她痴情,这些对于那个总是能把握一切的晋盈来说,却是不小的伤害。但他依旧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护她,救她,保她周全。   这些,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但她一定不知道,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像郦世南一样。   渐渐睡意来袭,梦境里全然是另一幅场景。   他带着周童穿行在御花园,而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周童回答:“据老奴了解,有个婢女意图毒害太子,皇后娘娘这是在杀一儆百啊。”   “她这个月杖杀了多少人了?”   “算上这个,六人。”   他却是低低一笑:“杀了就杀了,她能杀得过来便杀,只要她开心就好。”   场景突换:   金碧辉煌地宫殿中,云白鹭浅笑嫣然,却不是对着他。那是一样的宫夜宴,她逗弄着怀中的小男孩,神态专注,丝毫不理会一旁的晋盈,也不看台下的歌舞。   晋盈举起酒盏:“皇后,今日是你生辰,朕,敬你一杯。”   她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也举起了杯,却是和怀中的小男孩渐渐地变浅变淡,终于消失在虚空中。而一转眼,他又回到了那个悬崖,这回是他趴着悬崖边,望着她胸口插着一枝箭,在万丈悬崖外,离他越来越远,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终究喊不出那个名字。   “皇后,皇后。”他惊醒。   此时已是天亮,周童听到声音,匆匆进来,晋盈坐稳,道:“传朕口谕,问大理寺卿借几个暗探,去查明兰妃中毒真相。并封锁这宫中消息,兰妃中毒的事情不许外传。”   周童道了句‘诺’便又匆匆退出,晋盈伸手抚了抚云白鹭的头:“你是不是要朕替你报仇,你才肯醒来?”   他起身便往外走去,碰到赶来的杜而立,他似是一夜未睡:“微臣昨夜想到了以针灸拔毒之法,今日来给娘娘施针。”   晋盈点了点头,把竹珺传到跟前嘱咐了几句,又加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女跟进去,便施施然往郦梦菲宫中走去。   现在宫中,有实力在他眼前下毒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郦梦菲刚晨起洗漱完毕,见到晋盈赶来,急忙迎过来,施了个宫礼道:“不知兰妹妹现下如何了?”   晋盈冷哼一声:“你倒十分关心她。”   郦梦菲眼神敛了一下,道:“臣妾愚钝,不知皇上所谓为何。”   晋盈转身,并不想与之斡旋废话,而是直言道:“你知道兰妃昨日那般是因为中毒了吗?”   “哦?竟有这种事?谁敢如此?梦菲一定不遗余力捉拿真凶。”郦梦菲誓将无知伪装到底。   “这后宫中谁还有能力有心力给兰妃下毒,不用朕说,贵妃应当也是知晓的罢。”晋盈沉声道来:“朕知道是你,你如今还不肯知错吗?”   郦梦菲收回笑脸:“那皇上可有人证物证?即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事情是谁所为,但抓人不是讲究证据的吗?”   晋盈听闻,忍不住气上心来,他握紧拳头,举手便要落下,郦梦菲抬头哂笑:“皇上竟如此深爱着兰妃,竟然为了她要打自己的结发夫妻吗?”   她一提旧事,晋盈便终究不忍心下去这手,毕竟是他间接导致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那个外表端庄,实则粘他粘得紧的郦家表妹,终于被他逼得变成了毒妇。   之前她配合郦太后演了那么一场戏,差点害的云白鹭送命,他尚能理解,她是被郦太后唆使的。但这一次,当着他的面,她就对云白鹭下毒,也是她唆使的?   这种豁出一切的搏命行径,只有亡命之徒才能做得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收回手,转身就走,这幽幽深宫,终究还是吃人的。   郦梦菲颓然坐在地上,任眼泪落在第上,弄花了她为了见他精心化的妆容,哪怕她知道他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来。   ? ☆、不负所盼 ?  过去了难熬的四个日夜,晋盈茶饭不思已然有五日之久,云白鹭也处在昏迷状态已有五日。   这一日,杜而立例行给云白鹭施针医治,晋盈坐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那双微凉的手,目光微凉,落在她轻轻起伏的胸口,确定她还活着后才开口询问她的病情。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施针了,臣配了一副解毒的药,娘娘是否醒来,便全看此次。”杜而立望着云白鹭紧闭的双眼,不敢看晋盈难过的神情,他有些怕,怕他听了一激动还像那天一般失去理智。   他即便是神医,受到恫吓也会哆嗦,那一身才华便无法施展,对病人就会十分不利。   但很庆幸的是,晋盈只是轻声问了句:“药呢?”   竹珺还没到床边,晋盈起身将那一碗黑汤接过来,用嘴唇探了探温度,还好。用药匙舀了一匙,他苦笑,明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苦药汤,而此时他也只能做这个喂药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药匙轻轻递送到嘴边,却如何也撬不开。“杜而立,这是何故?”   杜而立战战兢兢:“依臣看来,兰妃娘娘晕倒之前自我保护意识太强烈,因而牙关紧闭,这样的情况下,人不醒是无法喂药的。”杜而立解释之后,心不由得吊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他也很少见。如果是在现代,插几根管子,打几瓶葡萄糖兴许还能管用。   但因着食物与水不利于毒素的散发,杜而立前几日便嘱咐着竹珺不必给云白鹭进水进食,反正每天都是要用药汤泡着的,饿不死,渴不坏就是了。   而今日这一碗救命的药,是他赶了几个通宵,并熬了三天三夜才熬好的以毒攻毒的药剂。不进药,便只能等着床上的人油尽灯枯了,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等着器官衰竭,回天无力的那一刻。   杜而立正要将最坏的情况告诉晋盈,却见他将药匙一扔,仰头饮下半碗汤药,之后倾身而下。他以唇吻唇,试图用唇齿的力量,将药汤缓缓送去。而云白鹭牙关紧闭,药汤根本无法进入。   他眼光一闪,唇边极尽轻柔缓缓的摩挲,同时以舌去撬那闭着的牙关。她不是防备着吗?她不是害怕那毒药害了她和孩子吗?他用这种方式,这样的吻告诉云白鹭,喂她吃药的是他,不是别人,别人会害她,而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害她。   云白鹭仿佛真真感应到了什么,竟然眉头一展,牙关一松,真的任由晋盈将药送到她的口腔,然后下意识吞服进去。   杜而立揉了揉眼睛,没想到还能用这样的方法去喂药,他一定要将这等事情记录到典籍之中,也算是为不发达的古代医学做出些伟大贡献。然而这也只是一闪念,因为他根本没有心情再想其他,晋盈用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把自己也推到了危险边缘。   是药三分毒,况且,这一碗药尽是由毒物熬成,晋盈用自己喂药,本身就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他自己是知道的。   当最后一口药也被喂送到云白鹭口中时,晋盈的眼眶已然发青,杜而立上前一步给他号脉,“不好。”话音刚落,晋盈便难以支撑地倒在云白鹭身上,却见床上的云白鹭的手指动了动,继而睫毛扑闪,眼睛缓缓睁开。   入目的便是晋盈的憔悴模样,她吃力问道:“我……又活了?”晋盈笑了,他伸手摸上她的头,费力揉了两揉:“傻白鹭,朕不会让你死的。”之后便陷入了沉睡。   三个月后,又是四月暖春。   云白鹭恢复的不错,很能吃,很能喝。而晋盈体内的残毒也让杜而立又针灸又泡汤的给医好了。   她此时正斜斜倚在御书房的椅子上,翻着几卷书,有风吹来,她轻轻咳了几下,晋盈放下笔抬起头:“爱妃先去养心殿躺会,一会儿朕便过去一起用膳。”   看书也的确看得倦了,她起身告了别,便由竹珺搀着往养心殿去。   走路时便很自然的把手搭在小腹处,她才意识到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地没什么东西了。   晋盈并没有因为孩子的事而苛责她,他知道她心里的结,能够理解她的做法。但还未得到便失去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让他实实在在难过着,以至于二人之间常常萦绕着淡淡的哀伤。也许时间能够治愈伤痕,云白鹭这样想。   四月的阳光有些晃眼,落在衣料上,泛起微微的光,星星点点,她低头看看小腹,默念着:“就让它过去罢。”毕竟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未走。   只要在一起,就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她始终坚信,既然这辈子许多事和上辈子在一起对照依旧是相同的,既然上辈子她那么尽心尽力地抚养祗钦长大的事情让她那么深刻,那么这辈子她不会与孩子无缘的。   郦梦菲已死。就在云白鹭醒之后的一个月,周童带着那杯嫣红的一刻醉去了她的宫里,云白鹭的仇也算是报了。   是阴谋就有痕迹,况且郦梦菲那破釜沉舟之计对晋盈来说查起来根本不用多么大费周章。若不是郦梦菲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把云白鹭拽着,从而当着晋盈的面用了十分阴狠毒辣的药,大理寺的人也不会顺着线索很快找到了被毁尸灭迹的递酒的丫头和酒杯。   冤有头,债有主。   云白鹭心里不停回荡着这句话。   三月时间,不长也不短,却也足以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变化。   比如云清和被晋盈封为了左将军,正在逐渐接替着夏江手下的禁卫营。而这样云家的势利范围也扩展到内朝,让朝内其他武将十分红眼,尤其是夏江作为长安候云凯的老朋友已然与云家断了交情。   郦光乾自然也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此时的他已如枯竹风中晃,没有了贵妃女儿,大司马儿子,连亲妹妹也终日一副老年痴呆模样,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抗衡的砝码。   但云白鹭心中还是隐隐担心,这种担心不知为何一直翻涌在自己的心底。   而今日,在御书房,云白鹭听晋盈提到了霖国与陈国的关系,陈国发动了几次小型战役,却都一一被化解,这本来也非大事,却引得陈国递来了一封求和书,希求两国交好,而陈国愿与霖国为尊。   当时晋盈拿着毛笔杆打了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只是讷讷道了句:“求和是好事啊,为何打人?”   晋盈坏笑:“再过几日,你便会知道,也许会有让你高兴的事。”   这个关子卖得好,让她自己也十分好奇,什么叫她也许会高兴?但现在,能让她真正高兴的事已经很少了,估计只有看着前世欺负自己的郦光乾倒台能让她稍微高兴一点罢。   躲到养心殿微微黯淡的一角,云白鹭的双眼终于稍稍得到休息。她意识到病后的自己真的弱了很多,连眼睛被阳光轻轻晒着也会难受不已。   坐久了累,走了那么一小段路也没有缓和多少,现在她在角落里蹲着,面前放着自己路过木兰林子顺手折下的木兰,反而觉得舒服一些。   春天是花开的季节,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她心里却沉闷的厉害。   关于她之所以觉得沉闷的原因,她也思考了一小会儿,也许不是因为阳光强烈,不是因为花快凋谢,也不是因为担忧云家权势渐大受到迫害,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没在她身边陪她,即使他在,也只看着那几本奏折子,把她逼得没什么事情做而去看书看到眼花。   生气地拔掉一片木兰花瓣,她有些生气,把就木兰花瓣狠狠扔在一边,气呼呼地喘着粗气。   脚步声轻轻拉近,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戏谑的目光:“难得看到你这么有生气。”   可不是有生气嘛,都生气成这样了。   “皇上忙完了?”云白鹭抬起头,有些心虚。   “没有,兰妃不在那里坐着,朕连奏折都看不进去。”那感觉就像是椅子上冒出无数根钉子,让他根本无法安心静坐。   “那就把奏折烧掉,不看便是。”她顺着晋盈的话,把方才那莫名的怒气一起发散出来,难得“生气”一回,就生气到底好了。   “那就烧掉。”他没意识到,自己这般说就像哄小孩一样,却惹得机敏的云白鹭白了好几个眼。   他蹲下拾起被丢落的花瓣,轻轻吹掉那上面的尘土:“朕把这木兰看得跟兰妃一样珍贵,这片花瓣在朕眼里,就像是兰妃的头发一样。”   脑补出自己的头发被生生拽下来,只留下一块光秃秃地头皮的模样,云白鹭心中一阵恶寒,却看见晋盈正好笑地望着她,她有些气,又有些窘,索性撇开头去,闭上眼睛不看那副好看的皮囊。   却感觉到脑袋被一双手转了回来,一阵轻柔的混着木兰清香的吻落在唇边。? ☆、抢她回来 ?  一吻过后,云白鹭的脸已经红得不行,仿佛一碰就会滴出水来。她抬起月眼望向晋盈,本来是含羞带怯的微笑的脸,竟然落下两行泪水。   晋盈开始慌了,急忙问道:“白鹭,你…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原本是打算告诉你的。”她泪光盈盈,伴随着几许抽泣。她虽然言语混乱,但她的心情他懂得。   “没关系,孩子还会有的。”他低低回应道,眼角竟也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笑笑,习惯性摸摸她的脑袋,让她安心。   次日早朝后,便传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云白鹭万万没想到,正当她还在兴致勃勃地探究晋盈所说的让她高兴的事为何之时,竟然真的有喜讯从天而降,虽然这喜讯让她有些摸不到头脑。   郦光乾之前通敌的事情终于败露,但让她更为想不到的是,揭发他的正是陈国王室。   这样,曾经风光一时的郦家便彻底完蛋了,永永远远不存在翻身的余地。通敌的罪名不同于其他,像柳太傅那样的罪名尚且能留条性命,郦光乾这一桩却是再想留命也不能够了。   而晋盈看在郦太后苦苦哀求的份上,终于力排众议,保了郦光乾一命,判了他一个终身监禁,也算是他最后对郦太后抚养之恩的报偿。而郦太后自愿常伴那青灯古佛,将自己深深封闭在慈宁宫幽暗的灯火之中,再不问红尘中事。   她自己没动手,反而是敌国的帮了她这个忙,自己想想都能笑出来。没想到她这辈子运气好了不少,虽然也经历了一些伤痛,但比上辈子喊打喊杀的日子却实在是容易了许多。   但对方的目的为何,她却始终也想不明白,对付这么一个没有什么用的老头,于他陈国又有何益处?却凭白地惹人猜疑而已。   这点疑惑,包括两年前让她痛苦不堪的一件事,却都在半月后的一次宴会上豁然解开,让她不由得慨叹天意弄人,原来她活了两辈子都没能将某些事情看透。   这场宴会只是一场简单的外交宴会,来人却是当今陈国的皇上,倍受陈国子民爱戴的前陈王的独子陈伯南。本来这也与她无关,外交上的事晋盈一人便能妥善处理,她始终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即便是这辈子她甘居后宫,连辅佐的活儿都不干,只当一个小女人,他的能力都未曾让她和霖国子民失望过。   本来对于她也只是匆匆一个过场,却没想到宴会上的惊鸿一瞥,瞥出那么多风波来。   陈王竟然和郦世南长的一模一样,不,应该说,原来郦世南就是陈王,陈王就是郦世南。这一点,她觉得活了三辈子的她早应该想到的。   结合上一世的种种经历,相互参照,结果就愈发指向这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若不是这一世她见过成年后的郦世南,她不会想象的到,上一世那溺水而亡的小男孩,其实就是这一世让她曾刻骨铭心的这个人。   原来十多年前小男孩落水的那一幕,就是他回陈国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而这一世,却不巧因为她的重生,将他生生留了下来。   那么接下来的事便都能够解释了。   他需要留在霖国选择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名义回到自己的国家,于是在相约之后,违背了当初对她的承诺。而悬崖边的那一幕,则半是真心半是假意,是他与秦帧合谋演的一场戏,却将她伤得恍恍惚惚。而郦家的最后覆灭,也完全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和郦光乾根本没有父子之情,郦光乾始终只把郦世南当成自己的工具而已。   往昔的一幕幕涌入脑海,云白鹭就有些坐不住了,她抬头看看此时正和陈王觥筹交错打太极的晋盈,他的目光倒是十分淡定,丝毫未流露出些许异样来。   再往另一边望去,郦世南双手举杯,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她这里,看得她有些心虚。饮了一口酒下肚,她提醒自己,该心虚的不是她,是他才对。为何骗人的不心虚,反倒是受骗的人心虚呢?这不公平啊。   “皇上,臣妾有些醉了,先回去了。”云白鹭向晋盈告辞,这宴会她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晋盈转过头,抓上她的手十分温柔道:“去养心殿等朕。”   这句话让云白鹭一阵恶寒,她望望晋盈,他神情自如,但目光中隐隐透露着一丝戾气,有些吓人,她福了福身,便带着竹珺往外去了。   他那般说,是醋了?是不是她的目光一直瞟向陈王那里被他给发现了?   云白鹭离开后,剩余的两个主要人物仿佛都心猿意马,却都不再隐藏起先前各自暗敛起来的机锋。   晋盈一双深潭水般的眼底席卷着风暴,却没有焦距地望着座下,这样的空洞却恰恰暗示了他心底的暗涌。而郦世南原本如秋水般清澈无物的双眼,不知何时也蒙上了一层淡霜,让人猜不到,摸不透。   少顷,郦世南敬晋盈一杯酒:“这一杯,为了鹭儿。”   晋盈也举杯:“为何是为了朕的妃子?”这一句暗示了他的所有权,仿佛胜利者始终是他,他的东西不容许别人去觊觎。   “她在你这里不快乐。”淡淡的一句话,包含着他多少矛盾与自责,即使身在陈国,他依旧将眼线设到了霖国的后宫,云白鹭有任何动静,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消息。他也当然知道她曾在生死边缘挣扎过,而这时,他已经有能力与对手抗衡,已经有把握将他曾经对不起的女人带回到自己身边,他就不会轻言放弃。   “那她在哪里会快乐?”总之不是他郦世南那里罢了。   郦世南放下酒杯,起身郑重道:“我会把她带回陈国。”   晋盈也站起,望向他,二人之间仿佛涌起看不见的风暴,让周围的侍卫和宫女都忍不住打起了寒噤。   “你试试?”他撂下这句话,便背着手与周童回到养心殿,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她还是心乱了?   而天牢里,隔着潮湿的木栏杆,云白鹭面无表情地看着蹲在墙角冷笑的人,他须发皆白,再不见当年嚣张跋扈的姿态。   郦光乾抬起头,目露凶光:“不知兰妃娘娘到这来所为何事?这里可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云白鹭裹紧外衣,不让寒气侵袭:“我只有一事想问郦丞相。”   “老朽身上竟然还有让娘娘想知道的事?”他靠着墙壁缓缓站起来,神色平和许多,只是那不自觉颤抖着的双手,透露出他在这里的不适。那又怎样呢?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现在他不受也得受。   “令郎到底是不是亲生的?”云白鹭缓缓开口,将闷在心里的问题一下子问出来,当年的事,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甚至连郦琴这个亲妹妹,他可能都一直在隐瞒着。   否则也她也不会在一夕之间失望透顶,变成现在那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郦光乾冷笑三声,缓缓开口道:“娘娘如此问,告知也无妨,”紧接着是一阵接一阵的干咳,这沧桑的声音混着牢房内天然的湿气,云白鹭忍不住叹息命途多舛,谁能想到曾经站在云端的人,会跌倒的如此之惨?只听他道:“他不过是我在当年霖陈两国的战乱中捡来回的弃婴而已。”   云白鹭转身,疾步往外走去,所有这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原来之前的感情始终是虚无的空中阁楼,若不是今日见到他,她恐怕要在心底愧疚一辈子,她心中此时一团乱,那升起的愤怒之火,让她步伐凌乱,甚至身形晃荡,但她耳边却始终回荡着郦光乾最后的话:“求求你,给我一个解脱罢,让我去死,去死……”   是啊,活着就是一个局,只有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才能够保证不会意外地行差走错,但却不能保证在这之中不会受伤。死了便是解脱,然而死却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她不会给郦光乾一个痛快,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算上前世的,就让他在这孤凄的境地里慢慢偿还,直到她终究不恨为止。   为何,为何事情会是这样子?   她一路狂奔,不记得方向,不记得时辰,看见路就跑,或许直到没有了路,她才会停在尽头。   “娘娘,娘娘……”竹珺一路狂奔着跟随,终究见她停在那片落英纷飞的木兰丛前,黄昏将至,淡红的光晕落在飘飞的白色花海之中,云白鹭突然笑了,笑得那般释怀。   ? ☆、偷溜出宫 ?  “娘娘,天色晚了,我们回去罢。”竹珺上前扶住云白鹭,方才晚宴上。她心里真是惊心那个动魄啊,她一个旁观的尚且都吓成这个样子,更何况是自家娘娘呢,她可是看着自家娘娘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爱上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更难,她不是没看到过云白鹭当初试图放下郦公子的痛苦,可当真正放下了,那个人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对自家娘娘来说该是有多么天意弄人。她现在真的实在心疼自家娘娘。   “回兰月轩。”云白鹭抬起脚欲往回走,却看见陈王正负手而立,眼光心疼地望向她:“鹭儿,好久不见。”   云白鹭恭谨一礼:“陈王陛下哪的话?我并不认得你。”   郦世南神情恍惚,片刻后苦笑一声:“是孤逾礼了,可是……”   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行动,伸出手把她拽得更近一点,“可是我听说你在这里过得不好,所以,我要带你回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十分微妙,他低头望着她,大手有力地托着她的后背,防止她倾倒在地。她也抬眼望着他,神情有片刻恍惚,谁也不说,却都知道对方是谁,他们仿佛一起回到年少时那段无忧的日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终究因为宿命与距离,那些喜欢成为再也回不到的曾经。   她伸出手试图推开他:“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一个大力把云白鹭从郦世南身边直直拽离,晋盈搂着她的肩膀,冷冷道:“朕的妃子在朕身边自然过得好,不劳陈王费心。”   郦世南收回悬在半空的尴尬的手:“孤不会放弃的。”   云白鹭看着他的背影渐渐与黄昏的光晕融合在一起,她却无论如何不能把眼前的背影,同记忆里那个有着秋水般明眸的少年,那个温和明媚善解人意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既然她曾经和现在喜欢的人都在帝王家,那为何不留在记忆深处那个自己打拼了四十余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霖国皇宫呢?她又不是痴情少女,被曾经的情郎几许柔情就能哄骗的晕头转向。她所不舍的,是曾经的时光罢了。   “朕也不会放手的。”身边的人喃喃自语,却无意识地将她肩上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痛……”云白鹭皱眉求饶,心中腹诽,皇上啊皇上,你是男子,这女子的小身板怎能堪君一握?   “痛就对了。”他松开手,站在她对面,仿佛酝酿着什么风暴一般,神情实在难辨:“痛了,你就会更加记得朕。”   “这么喜怒不定,谁会不记得啊……”云白鹭小声嘀咕,然后后退一步,带着竹珺就要往兰月轩的方向去。   “不许回兰月轩,去养心殿等朕。”晋盈识破她欲逃之夭夭的诡计,出口制止,云白鹭心虚地走了回来,轻轻道了句:“诺。”   “今天朕不会再放过你了。”   云白鹭听闻,身子一僵,讷讷道:“可是,国医说我的身子还要将养……”他怎么能当着竹珺的面这般说呢,真是没羞没臊。   一个爆栗,云白鹭捂住自己的头,觉得很无辜。“也不知你脑袋里想得是什么,朕的意思是你今日必须把燕窝给朕吃掉。”   她以为他不想吗?只是她的身子愈发单薄,看着就怪让人心疼,若是连些补品都不吃,不知还会瘦成什么样,现在这幅光景,他想下手也不舍得啊。   “能不能换成别的?”云白鹭试探问道,喝了那么多天,看见燕窝就想吐。   “那就换成木瓜阿胶汤。”   云白鹭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低头的时候能看到些肉,她急忙挥挥手:“不不,还是燕窝好了。”   某鹭落荒而逃,晋盈愣在原地,恍然片刻,嘴角还残留着得意的坏笑。他想,她最好的时光没陪着她,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缺憾罢。   霖国与陈国最终还是开战了。既然两方谈不拢,那当初的一纸和谈书便也作不得数。   而此次战况却是不同于此前,今时不同往日,陈国实力日益鼎盛,甚至敢和霖国有所抗衡,便不能像之前那样保证每次战争都大胜而归。   长安候云凯奉命率领增派的永定军与陈国边境大军正面交锋,却在半月内数度传来急报,尽管都化险为夷甚至险胜,这几个急报依旧搅得满朝人心惶惶。   云清和因担心云凯的安危,向晋盈请命派兵增援。而晋盈则以“左将军宜恪守本职,统率好禁卫军即可。”拒绝,此事便算作罢。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今日边关传来急报,侯爷,侯爷被陈国擒住了。”一大早竹珺就匆匆赶来将朝堂上听见的事情告诉自家娘娘。   手中的茶盏滑落,碎成一片一片,云白鹭神情发愣:“再…再说一遍。”   “侯爷被陈国擒住了。”   “不会的,不是说派去援兵了么?”云白鹭试图安定下来,扶着椅子把手慢慢站起,洒落在裙上的茶水便顺着这动作落在地上,却也无暇顾及。   “皇上的确是派了夏常将军去支援,但他不听副将郭钦的劝告,连夜抄近路走,中了陈国的埋伏,八千士兵,只剩下五百。”这都是今日朝堂上明面上商议的事,她打听到也就不奇怪。   云白鹭此时已经冷静许多:“叫云欢云溪过来。”   提笔疾书,云白鹭飞速写了两封信,提笔落款,封入锦囊。   “左手的这个锦囊给我娘,如果我一月内赶不回,就送过去;右手的是给皇上的,先晾他三日,再把锦囊给他。记住了吗?”   云欢云溪齐齐一礼道:“记住了。”   竹珺看着云白鹭这架势像交代遗言一般,便急忙按住她道:“娘娘,奴婢还没说完呢。”   “什么没说完?”   “陈国虽然擒住了候爷,但据说是好吃好喝供着的,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咱们再打一仗,把侯爷救回来不就好了么?”竹珺还算乐观,既然人家没对自己侯爷施加什么酷刑,还好吃好喝地养着,说明郦公子还是念旧情的。   “愚蠢。”云白鹭甩开竹珺的手,自去整理行装。   “娘娘……”见云白鹭神情如此严肃,甚至还怒气上涌,她觉得十分委屈,明明自己说的并无不对,为何娘娘要这样对她?   “陈国礼遇我爹,证明那是在招降,虽然这两日霖国的朝臣还不会说什么,时间久了恐怕我爹还没降,就会被说成投降了。”   竹珺突然跪了下来,眼泪簌簌流了出来:“娘娘,奴婢明白了,是奴婢见识短,可……可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啊。”   云白鹭站定:“你起来罢,现下我有一个办法去救我爹,只是要搏上一搏了,你跟不跟我?”   “跟,跟……”竹珺急忙起来,也跟着她一起拾掇。   只要趁着后宫角门打开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就不会被这宫中的人发现,这样自己才能早日赶到陈国。望着天色,云白鹭只能更加抓紧时间。   她不允许长安候家父身处险境,她更不允许他忠君爱国却要背上投敌受降的污名。而流言如刀,伤人不流血,却会痛上千万倍,何况这还是没有网,没有电,没有卫生巾的古代,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万丈深渊。   上辈子她不是没背过污名,那种诛心受戮的感受至今都没忘,太痛太苦,她不愿相同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   而近日来的战乱纷扰,让晋盈整日在朝堂和御书房的两点一线间穿行,两三日没见云白鹭,也就没觉得奇怪,毕竟之前他是总往兰月轩跑的。   而近日陈国放来消息,说长安候云凯已然决定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选择投降,并在陈国被封为了永定候。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晋盈是坚信云凯的人品的,先皇也曾言明此人值得信任,但众口悠悠,他一人如何封得住?   因而这消息一传来,他首先担心的便是,若这个消息被兰妃知道了,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如果说云凯刚正不阿,那他这个女儿可是比他还要强硬许多,晋盈担心她会因为名节有辱做出什么他控制不住的事来,以前类似的事不是没发生过。   “周童,随我去兰月轩一趟,周童……”晋盈唤道,怎么近日他愈发迟钝了?   “奴才在。”他从门外小碎步赶来,见晋盈一脸忧色,心下不禁叹息。“皇上说要去哪儿?”   “去兰月轩。”   这回换做是周童一脸忧色了,“这…这……兰月轩去不得啊……”   “为何?”   就在方才,云府出来的小侍卫长云欢把他拽到一边,塞给他一个锦囊,告诉他:“周公公,皇上若说去兰月轩一定要拦住,拦不住就把这锦囊给他,拜托您了。”   其实,当他知道兰月轩的正主已经不再这宫中之后,他的内心是崩溃的。但这些都不能告诉晋盈。他便委婉道:“兰娘娘此时定在为长安候之事忧心,若皇上过去,恐怕更惹得她伤心啊。”   晋盈摆摆手:“那朕便坐坐就回。”   周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兰月轩真是去不得啊。”   晋盈抬眼瞥向他,这眼光让周童心底一寒:“你有事瞒着朕,对不对?”   “奴才没有隐瞒皇上,皇上一看这锦囊便知。”他不由得一叹,兰娘娘啊,公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这一长叹后一抬头,晋盈的脸色已然变了又变,少顷,他恢复正常脸色,啜了口茶:“把陵王给朕传来。”   ? ☆、马不停蹄 ?  通往边关的黄沙古道上,两个身着劲装的男子正快马加鞭地往陈国赶去。   陵王一边打马,一边抱怨道:“哎,我说云溪,你家主子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   后面的马上,云溪也是手边不停地挥动着鞭子,在尘土飞扬中,他大声回道:“哪有小王爷您让人不省心?”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放浪,自家主子和她相比,可是让人省心多了。   晋越勒马横过来拦在半路:“你再说一遍,我家中放着娇妻不滚,还要跟着你跑去找你家主子,你还敢说我不省心?”   陵王的无赖云溪早有耳闻,而他虽然没有云欢那么能言善辩,实话实说却还是会的:“就凭着小王爷有了妻子就抛弃青官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属下觉得小王爷很不让人省心。”   晋越无奈,若不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绝对没有异心,而装作断袖,他恐怕早已失去了和皇上的亲厚兄弟之情,没想到现在想要怀抱娇妻,养家生子了却又被人误会成始乱终弃。   “驾——”云溪打马,自是绕过难缠的陵王,枉他还以为皇上派他出马能帮上自家娘娘的忙,却没想到他这般不知轻重。   却见本来在落在后面的晋越很快追了上来,他嘴角一勾,使两人的马并驾齐驱,云溪使劲挥鞭,自己可是行伍出身,骑马再骑不过一个金贵的王爷岂不是让人笑话?   而晋越却是一步不肯落下,这让他十分懊恼。少顷,晋越突然伸手把云溪一搂,抱到自己的马上。   云溪刚要挣脱,却见自己的马尾处中了一箭,那马便轰然倒地。   他惊吓之余抬头看看晋越,只见他眉头紧皱,严肃道了句:“附近有残兵,我们走小路。”   云溪突然觉得陵王还是挺靠谱的。   洛阳夏府,户部尚书刘启行色匆匆赶来,待门童将之引入,他便直奔夏常的住所。   却见他正一人灌着酒,面色微红。   刘启拍拍落了灰尘的衣襟,嘴角扬起,启唇道:“夏将军何苦如此?”   夏常抬首将手中的酒壶使劲摔在地上:“一个武将,难得的战机被我搞成这个样子,以后还能有什么发展?”   刘启坐在他身边,自斟了一壶,道:“其实,我也看云家不顺眼多时了。”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夏常心中所有的怨怼不满,顷刻间因为刘启这一句话升腾起来。他虽然在带兵上不如云凯那么有天赋,但说什么他也是将门世家,本来还能代替父亲照看着禁卫营,却没想到被云清和横插一杠子夺了权,自己只能做了个有名无兵权的右将军。   辛苦带兵远赴边关,却又中了埋伏,带着残兵败将铩羽而归,还使霖国主帅在那一战中生生被擒。即使晋盈合理调度,没有使军心大乱,但他心知肚明,削官流放什么的还是少不了的。   见夏常眼神中变了几变的风云,刘启继续道:“夏家劳心劳力,为国舍家,却得不到重用,我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且不说云凯战功卓著,且不说云清和夺了本是夏家管辖的禁卫营,就单凭宫中兰妃一人独宠,后宫许久未添新人,这将来霖国还不由得她云家说风就是雨?”   “即使夏常将军铁血丹心,但因为你的失误使长安候落入敌方手中,他日兰妃成了云皇后,你以为这笔账她不会找你算么?”   这连珠炮说得夏常那叫一个又怒又惧,他捶了一下桌子:“即便刘大人说得都对,我一介武夫又有什么本钱和他硕大的云家斗。”   “若夏将军能以勤王之名,扶助平王登基,倒时夏将军不仅不会因为延误战机被罚,还会获得更大的封赏。”刘启为夏常倒了杯酒,见他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表情:“我手底下无一兵一卒,如何助你们?”   “据可靠消息,长安候被擒的那一日,云清和已经暗中请命单骑前往边关安抚军心,现在禁卫营已经群龙无首。可别忘了,那原来可是你们夏家的军啊,你若是能振臂一呼……。”振臂一呼,然后是揭竿而起。刘启觉得武夫可真是笨啊,自己有什么本钱还不知道吗?还要他点拨,不过武夫也好糊弄,这三言两语就给他说得晕头转向了。   夏常单膝跪地:“多谢刘大人点拨,不知平王打算何时成事?”成王败寇,他也想搏个开国功臣的名头。   “两日后,”刘启扶夏常起身,和声道:“事成事败,全仰仗夏大人了。”   “烦劳转告平王,定不辱使命。”夏常送走刘启,酒也早醒了一大半,夜风一吹,他攥紧了拳头,自己的命运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同样的夜里,晋逡与云清灵用过晚饭,却坐在那里,不知想着什么。   “相公,怎么了?”云清灵觉得奇怪,即便她深知晋逡心中的那个人她永远也取代不了,但新婚几月,他从未如今日这般失神过。   “清灵,我要反了。”晋逡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早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步早晚都要走,同样为庶子,为何皇帝他当得,他当不得?尤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入宫之后,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但直到现在,他终于放开了,想放弃了,却已经不得不走这一步。眼下让他唯一不放心的,是他身边的人。   云清灵示意他别出声,走到窗边确定都关严了才又折返:“所以……”   “所以,你云家我是一定要灭掉的,但是你,我不舍得。”毕竟是他亲自求来的娘子,哪怕只是为了躲避和陈国的和亲,哪怕只是把她当作那个人的影子,伤害她,他还是舍不得。   “那就灭好了,”云清灵突然轻快一笑,全然不似往日的娴静温婉,“我支持你。”   晋逡很讶然,她却以他从未见过的愤恨神情面对他,对他说:“我对云府没有丝毫感情,而我娘也是因为云白鹭母女才变得疯傻,我又怎能不支持你呢?”   暗中苦苦寻找九年,找到后,三年的苦苦期盼也没等到自己娘亲清醒过来,只能看着她憔悴的睡在福临怀中,再也醒不过来。伤母之仇,她怎能忘怀?   晋逡突然释然:“你我目的不同,走的路却是相同。”他不想伤害云家,却是不得不如此,而云清灵注定要走上复仇之路。冥冥之中,他们竟然也成了患难夫妻。   .   “咱们还有多久能到?”晋越与云溪一路飞奔不停,力求在云白鹭见到陈王之前拦下她。   “还有两个时辰罢。”走过边关一回,云溪自然能准确估计路程,即使他们用最快的马,走最短的路程,也要不停歇走上两个时辰。   “只能执行第二套计划了。”晋越在出发之前飞快地拟定了两套计划,第一套计划自然是半路截住云白鹭,把她连拖带拽地弄回宫去。若是实在追不上她,便执行第二套计划,硬着头皮会见一下陈王。当然,他还不知道所谓的陈王到底是谁,在他的臆想之中,他就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晋越早在心里把他吐槽了无数遍。   而此时,陈国高耸的城门之下,一个身着男装,嘴边还挂着两撇胡子的人带着自己的小跟班,正掐着腰大呼小叫,他对着城上的守兵大喊道:“守城的,你们给我听好了,姑奶奶我叫云白鹭,是你们左相的老朋友,还不开城门让他亲自来迎接?”   城门处守城的官兵刚要驱赶她,却看见城楼上的统领做手势制止,他们只能退回原位。云白鹭看那个稍微官大一些的亲自跑去报了信,志得意满自己很快就能进陈国了,想着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老仇人秦帧了。   竹珺一脸不可置信,自家娘娘何时这般有失仪态过,便道:“娘娘,你今天也太……豪放了些。”   云白鹭吹吹嘴边伪装用的小胡子,伪装成波斯商人,能使他们避免一路上残兵的追杀,这才出此下策,她拍拍竹珺的肩膀:“这就叫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说你可要学着点。”   竹珺听了瘪瘪嘴,道:“那也装得像一点啊,明明是男装,还姑奶奶姑奶奶的自称,不怕露馅嘛。”   “呵呵,呵呵”云白鹭干笑两声,“失误,失误。”   一炷香后,果真见陈国门洞大开,秦帧一身相服潇洒风流地走来,他这幅仪态比之前的书生打扮更要让女子心驰神往。但云白鹭不然,她一见他这幅风骚模样,想到的就是那日悬崖边上的那一刀,这让她恨得牙根直痒痒。   不等云白鹭做出反应,那人却是加快速度,到最后一个飞身把云白鹭拥在怀里:“这真是云兄吗?真是好久不见,你让本相思念的好苦。”   云白鹭此时完全蒙了,却见竹珺传过来一个眼神,仿佛在说:“看着没,这才叫装得像。”   ? ☆、逼宫谋反 ?  “呵呵,秦兄还是老样子。”云白鹭瞪了他几眼,秦帧玩笑够了松开手,做出欢迎的姿势道:“我家上级已恭候多时了。”   与霖国皇宫的奢华不同的是,陈国的皇宫则是一派低调的奢华。就单看那脚踩的石头甬路,都是用上好的花岗磨制而成,看似每个形状各异,没有规则,实则是有意为之,有种错落的美感。   而宫宇并未用明黄的暖系色调,大多都是银色白色,尊荣中不失华贵。她不由得在心底一叹,原来陈国的宫殿这么考究。她随着秦帧穿过弯弯绕绕的回环路径,最后被带到了类似于寝宫的地方。   云白鹭瞪了秦帧几眼:“你们大王的待客之道就是在寝殿招待人么?”   本以为秦帧肯定会和她针尖对麦芒地吵几句,吵起来也好,云白鹭也能顺便发泄一下那日悬崖边心里积累的千年怨气。却见对方鞠躬,缓缓一礼:“当日得罪了兰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先让你们大王给我道歉再说。”秦帧的态度让她怒不起来,但当日他和郦世南联手做戏,就她一个人在局里,想到这些怎么能不恨?   她转过头去不理会他,坐在桌边,自行倒了一杯茶。   “孤给你道歉,你能原谅孤吗?”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再度想起,恍若经年,如在梦中。云白鹭起身,吹胡子瞪眼道:“你捉了我爹,还奢求让我原谅吗?”   看到云白鹭嘴边的半撇胡子已经粘不住,快要随着她生气的表情而掉落,郦世南觉得好笑,他隐忍笑意,挥挥手让秦帧退下道:“永定候在陈国很好,你误会孤了。”   都封了候了还能好?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扣得可真好啊,别说长安候家父根本不会投靠陈国,就是来日她带着他回到霖国,她云家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郦世南,我自始至终都看错你了。”云白鹭起身,在他面前站定,眼神直视向他,目光中满是不解与怨怼。郦世南仿佛也感受到这一点,丧失了挑逗的心情,正色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你身不由己,就给我编了那么大个的谎言,对么?”以死为局,害她千般苦楚,万般伤痛,一个身不由己,难道就能抵消它所造成的伤害么?   “鹭儿,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罢,霖国那里我来摆平,你的余生我来照顾。”他伸出手,试图触摸她的肩膀,而她使劲打开,狠狠道:“你我要么形同陌路,要么势不两立,没有其他选择。”   “鹭儿…”郦世南眼神酸楚,他还是算错了人心,人心易变,今天的局面都是他造成的。   “王,城门处来了个自称陵王的人,吵着要见你。”侍卫走进,单膝跪地报告道。   “看好她。”郦世南扔下这一句,便往城楼处走去,今日可真是不太平呢,而太平一词,自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便早已不属于他。   晋越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城门外,等着守城侍卫前去通报。少顷,果真见着身着王服的人站在城楼,他一挥手,城门的士兵果然将门打开,晋越跨步向前,之前他就叫嚷着让他们大王来见他,没想到他真的就来了,果真给他面子。   那人站定,往这边看来,晋越也望向他,本来准备好的外交语言与客套话,此时完全没了用处,他有些站不稳:“郦……郦世南,世南兄……你不是死了吗?”   底下的守兵见他出言冒犯,便欲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郦世南喝止道:“退下。”两兵后退,晋越收回自己的讶异,转而变得恭谨:“陈王陛下,吾为霖国陵王,今作为皇帝的亲使带我朝兰妃娘娘和其父长安候回朝。”   郦世南道:“好说,且先喝盏茶,孤随后便到。”   前面果真来了个领路的,晋越一礼,便随着那人进了陈国皇城。   而此时的霖国皇宫已经变成一座空城,晋逡与柳新城已经带着禁卫营的精兵直逼御书房。   晋盈抬眼望着眼前的人,轻轻合上手中的奏章,起身向前,却被附近的士兵逼退。   “皇兄,你怎么突然这么不堪一击。”晋逡冷冷开口。   大军举事,一路上遇到的抵抗力量是微乎其微,他甚至觉得眼前就是一场空城计,直到他找到了晋盈,将他逼得无路可退。   “二弟一直都有好本事,朕始终知道。”晋盈突然一笑,抬眼望向晋逡,眼光里没有恐慌,没有急切,还是和平常一般,却是多了几许戏谑。   “别废话了,写让位诏书,我会留你性命。”晋逡的计划便是如此,以勤王之名,行逼宫之事,明里是打着两国局势紧张,恐有敌偷袭的名义,进宫保护皇上,实则是让晋盈让位。   晋盈突然笑了出来,少顷,他直视向晋逡:“虽然朕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但朕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晋逡也笑:“晋盈,你为何弄不清楚状况?现在是你落在我手上。”   晋盈拍拍手,突然从四周涌现大批羽林卫,而柳新城拔出腰间佩剑,将刀架在晋逡脖子上。   “新城,你……”晋逡想过很多情况,举事的过程中肯定会出现背叛与欺骗,却没想到,最先背叛他的,竟是这个最信任的人。“我一直将你视为挚友,你为何这般对我……”   “我也将平王视为挚友,只是你我所秉持的大义不同,我效忠于陛下先于平王,所以,只能说一句抱歉。”柳新城久病之时,便得晋盈垂青,更是在晋盈的多方努力之下才将身体养好。此后便蛰伏在晋逡身边,做晋盈的顺风耳,千里眼。   晋盈却突然开口:“最后的机会,若二弟将理由告诉朕,朕会考虑从轻处罚。”   “呵呵……”晋逡失望透顶,以至于面色发青,连声音里都透着丝丝冷气:“做事何必需要诸多理由,想做便做,直到没有退路为止。”   晋盈挥挥手,任侍卫将晋逡带下去,羽林卫副将前来复命。“速去捉拿夏常,并将禁卫军中凡千夫长以上级别者罚俸半年,杖责二十。下去罢。”   柳新城将剑入鞘,行礼道:“皇上,臣恐怕要背一辈子叛臣的罪名了。”   所谓叛臣便是与主流倍道而行的人,但说白了,两边的人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而他这般潜伏在平王身边,多多少少也为他出谋划策,即便晋盈对这一切再有把握,可柳新城一旦行差走错,便是晋盈的万劫不复,他却能笃定他会初心不改,效忠于他。   “朕说你不是,你便不是,柳卿若是那等在意名声之人,也不会帮朕做了这么多了。”晋盈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柳新城摇摇头,本欲告退时,突然想起一事:“听说兰妃娘娘前往陈国了,皇上打算如何做?”   “陵王已经前去,能否将她平安接回,也只能看天命。”或者说,她愿不愿意回来,还要看天命。   陈国皇宫里,晋越和郦世南同桌共饮,郦世南依旧同从前一样与他对饮,然而他的一身王气,终究让晋越心中升腾了几许芥蒂,因而并不敢使劲饮酒,若是饮醉了,他也不好回去交代,甚至说命丧于此也说不准。   “世南兄,我今日来,是要带着兰妃和长安候回去的,你给我个痛快话,放人还是不放人?”几日来骑马骑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若是再达不成目的,他陵王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既然你都来了,我就放了他们也不是不可。”郦世南已经酒醉半酣,见到陵王不知道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如今答应的十分痛快,让晋越心里头也是分外不踏实。   “何时?”   “明日辰时,如何?”晋越盘算着自然是越早越好,只是他不曾对他提了条件,让他颇有些惴惴不安:“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郦世南脚步有些浮,本想往自己休息的宫殿去,但想到云白鹭暂住于那处,回去不是她缠着他让他放人,就是他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便拐去了偏殿。   次日,郦世南果然遵守约定,命人将长安候带了来,此时长安候身上未着军衣,精神却也没有多糟糕,想必也是受了一些礼遇。若不是晋盈有自己的坚持,告诉过他,谁都可能叛变投敌,但就是长安候不会,否则眼前的光景,他真的以为这位投靠敌国了呢。   “怎么就一个?”晋越问道,“兰妃呢?”他可没忘了自己的目的,主要是带兰妃回去的,长安候只不过是买一送一后面那个一罢了,他这么一回去,八成是要挨骂的。   “兰妃娘娘不愿回去,陵王就莫要强求了。”秦帧一礼,却是快速退回门洞内,命人将城门紧闭,晋越再是想过去,也是徒劳无功。   ? ☆、爱的代价 ?  郦世南回到寝殿,云白鹭正神情呆滞地坐在床边,她如今已换上了女装,在他眼中,她即使是发呆也别有一般美。   “不如你我打个赌,赌他会不会放弃你。”郦世南开口道,他坐在桌边,摆弄着茶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没想到你也擅长玩弄心术。”云白鹭没想到他有一天也会玩这样阴诡的把戏,若是晋越或是晋盈相信了他的话,她真的不敢笃定,他会不会真的放弃她。   “不,这只是一个赌局而已。”郦世南抻个懒腰,起身道:“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   云白鹭把脑袋撇到一边:“筹码都在你这里,我能说什么。”   一声嗤笑:“那孤就给晋盈一个机会,七天,足够他做出选择。”   “你可别反悔。”云白鹭回过头来望向郦世南,郦世南倾身道:“所以,七天之内,你是安全的。”   “无耻……”她皱眉坐着向后退去,心下已是乱了阵脚。   “哈哈哈……”半是愉悦半是苦楚的笑声,郦世南走了出去,踏进日光之中。云白鹭心里打了几下鼓,如果连晋盈也放弃了,她该如何自处?   四日后,霖国皇宫。   柳新城翻着今日的笔录,嘴里不停地念着:“平叛之后,禁卫营内有几百动乱分子,已悉数被处置,夏常畏罪自杀,平王被打入死牢,平王的几个侧妃被充入官家为奴,而平王妃不知所踪……”   晋盈靠在椅背,神情略显疲惫他揉揉太阳穴,半晌道:“给平王送去一杯酒,至于平王妃,只是个女子罢了,便不必再追踪了。”   柳新城合上笔录,道了句:“皇上日理万机,为何不去休息,有些事情交给我们臣下的来做便好。”   “好,不过……”晋盈近日郁郁寡欢,心间总是惦着那个机灵鬼马却又固执强硬的兰妃,他问道:“陵王还没回来?”   “皇上,皇上……”周童横冲直撞地跑进来,一进门就道:“陵王带着长安候回来了。”   “快快,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晋盈的脸色突然焕发出几许光彩来,却没注意到周童那三分喜悦七分失落的神情。   晋越和长安候刚一下马,就被引着直直奔向这御书房。   “罪臣云凯拜见陛下。”长安候进门便是一跪,而晋越看着柳新城站在旁边,心下已经明了,这他的任务已经收官了,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天,霖国也不是很太平呢。   “长安候并无过错,快快请起。”晋盈急忙命他起来,他却执意不肯。   “臣有一不情之请。”长安候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十分固执而坚定。晋盈也只能无奈问道:“请说。”   “兰妃娘娘还在陈国皇宫,还请皇上一定救她出来。”   晋盈这才注意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并没有跟着回来。“这是自然,她是朕的妃子。”即使他不说,他也会如此,不,是必定会如此。   柳新城和云凯一同出了皇宫,御书房只余晋盈和晋越两人。“朕把兵符给你,你给朕召集兵马,越多越好,再给云清和快马传书,命他着手准备,朕要亲兵攻打陈国。”   他转去叫上周童,以一副就要出发的架势,却被晋越一下子推到坐椅上。   “人家是自己不愿意回来,你还去做什么?”晋越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竟然这么不争气,不就是一个女人,那人自己都不愿回来,他这里还着急个什么?   晋盈站起,拎起晋越的衣领:“你是听她说亲口的吗?”   “她没有一起回来不就是最明显的证据吗?晋盈,你现实一些好吗?叛乱刚平,你就去带兵打仗,真当这江山是儿戏吗?”他看向晋盈的目光包含着不解与疼惜,他此时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是一代帝王该有的样子。   晋盈松开手,往外走去:“若是朕回不来,这江山就归你了,玉玺在右边第三个柜子里。”   晋越望着匆匆往皇城外赶去的主仆二人,心间已是混乱成一锅粥。   三日后,陈国皇宫处处都是明艳的红色,陈国的子民都知道,自家的国主如今是要娶新皇后了,自然举国上下都是一片喜庆气氛。   云白鹭任宫娥给她梳着只有新娘才会梳的发式,她记得的,儿时她便同郦世南说过,自己向往经历一次完整的嫁娶仪式。这也是自己三世的缺憾。   此时,她就要完成夙愿,却是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今天就是第七天了,所有的答案即将尘埃落定。她握住袖口中的剪刀,若是晋盈弃她,她也不想在这世上有所留恋了。   喜服曳地,竹珺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人,眼角挂着几朵泪花,她轻轻抽着气:“娘娘真美。”   听她这么说,云白鹭惨然一笑:“我会安排你回到霖国,倒时你就能和杜而立成亲,你也会成为美丽的新娘。”   竹珺摇摇头:“不,娘娘,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娘娘,时辰到了。”司仪官在门外开始催促,云白鹭做出噤声的动作:“好,你进来罢。”   所有的礼仪都是按照民间的婚俗进行,踹轿门,跨火盆,拜天地,一套流程走下来,让她如置梦中。就是最简单的夙愿,到头来,对于她都成了奢侈。   只是没有和自己真正所爱,此时所愿的人完成这个仪式,她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如若命运不是那般捉弄,她和郦世南又何必走到今日的地步?   郦世南算是有心,连自己的亲王和朝臣都在他的旨意下,身着便装,成了参加婚礼的亲友,他便当作真正的新郎官去招待他们饮酒品菜,让身为新娘子的云白鹭侯在寝宫,等待着洞房花烛的那一刻。   听着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云白鹭的心渐渐冷了。   门被缓缓推开,郦世南扯掉胸前的大红花走来,他身上氤氲着酒气,却依旧是那么好闻。但云白鹭无心在乎这些。   食指托起她细嫩的下巴,秋水般的眸子透出微醺的目光:“娘子,等为夫等急了罢。”   云白鹭一动不动,垂眸不作回应。   “是否还要饮一杯合卺酒?”郦世南倒来两杯酒,她却始终像个木头人一般,没有表情,没有声响。   郦世南只好亲自将倒好的酒送到她的唇边,见她也张口吞咽了下去,他露出满意的笑:“娘子,你看,礼成了,我们该洞房花烛了。”   酒杯被随手一扔,他伸手去退云白鹭的外袍,云白鹭往旁边挪去,突然举起右手,对准自己的脖子,眼神中满是决绝与狠厉。   他慢慢拨开罩住右手的衣袖,锋利的剪刀一点一点露出来,在黯淡的黄昏光线中,显得那样冷冽。   “他不会来了,你这般对待自己值得吗?”目光饱含心疼,为什么会是这样?他筹谋数月,就是为了这一刻,甚至数年之前,他就盼着这一日。守护王位与天下,不过是他为了实现对自己生父的承诺,但他真正所思所想,不过是与她平平凡凡过一辈子罢了。这却也不能够么?   “为何不值得?既然晋盈放弃了我,不再爱我,我便离开这腌臜的世界,而你,郦世南,爱你的代价太高,我爱不起。”   这便是她的心里话?郦世南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就跟笑话一样,甚至连笑话都不如,因为那些在眼前的人心中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   “王,霖国皇上带兵五万攻打过来了,此时已是兵临城下。”侍卫因为不敢进来,而在门口急急禀报。   郦世南回头看向云白鹭,她唇角微弯,泪水已经落满脸颊,却是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利器。   他狠狠道:“按兵不动,孤这就出去。”走到门口,他又返回来,压抑着声音道:“这便是你我此生所见最后一面了,祝你幸福。”   城楼下,晋盈支撑着几夜未眠的身体,看向城楼之上,少顷,身着红色喜服的陈王终于出现。   他紧皱眉头:“陈王只身出现在城楼之上,便不怕我手底下的人一时手滑,用羽箭伤了你?”   黄昏的风本是温和的,但打在面颊上,有些微疼,郦世南缓缓开口道:“嫁娶之仪已经完成,孤有什么好怕的?”   从这身装扮,晋盈若看不出发生了何事,就是傻子了,一想到他的妃子被人欺侮,他便气得攥紧拳头。但这是战场,他不能疏忽,一疏忽,可能就会失去带她回来的机会。   “那又如何?朕必将带她回去。”说罢,举手,羽弓已经备好,就等着他放手后的总攻。   ? ☆、终于相守 ?  郦世南抬头远望,明明这里没有临近江河,却能看见天边一行白鹭飞过,他想伸手挽留,奈何它们的倩影匆匆飞过,连头也未回。   “罢了,晋盈,孤不想和你打。你且让他们退下罢,孤会把她安全送到你手里。”既然注定挽不回,又何必强留?他微笑看向他:“我以为她在你那里过得并不好,可是你不来,她连活下去都不愿,照顾好她罢。”说罢他转身而去,背影萧瑟。   晋盈的耳边却一直萦绕着那一句:“你不来,她连活下去都不愿。”   城门大开的刹那,晋盈看到一个身着木兰金丝裙,发绾流云髻的女子正提着裙边往晋盈这里飞跑而来,成为他眼中唯一的风景。   晋盈斜身跨下马,却呆呆站在那里,迈不动步,只能看着自己的视线一点点缩短,缩短,直到与她双目对视,他的手臂才终于肯举起来,将她环住,他凝眸看着她,伸手一点一点抚上她的面庞:“你瘦了。”   云白鹭看着他因疲惫而憔悴的面庞,心里微疼,却笑着说道:“那你再把我养胖不就好了。”   他用双手将她举起,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大声道:“那就把你养成小肥猪,肥到别人都不爱,只有朕一个人能爱。”   云白鹭汗,她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个心机男。   在边关大营内,二人相拥着难得睡了个好觉,次日一大早,晋盈把云白鹭从酣梦中唤醒,还和从前一般,他单手支额凝望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瞬间让云白鹭有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他与她就该这样一辈子。   “干嘛这么早?”云白鹭有些小怨言。   “此时往东边山上去,能看见最美的日出。”   她一下子坐起来,欢快道:“那便走罢。”   于是二人一骑,躲过了大营里其他人的眼神,躲过了云清和,骑上千里马,悄悄地出发了。   他们看了日出,走过日暮,一路上优哉游哉,难得快活,偷得浮生半日闲。云白鹭想,若他们只是普通夫妻,也许就会过上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但这辈子,她想着,即便他是皇上,她也不会嫌弃他的。上辈子没当好贤妻良母,这辈子,她会安安分分当个小女人。   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小确幸,伸手搂住前面人的腰,晋盈唇角微勾,低头对着她的额头就是一吻。她以手掐住他腰间的肉,嗔道:“真是色魔。”   又过了几日,晋越百无聊赖地蹲在养心殿宽敞的地面上,神情与动作俱是无聊透顶。周童孜孜不倦,用小水壶浇灌着桌边的几盆花。   “哎,我说老周,你家主子也太不负责,晾了我这么些日子,还真当朝堂不是他家的了。”晋越抱怨道。早听说晋盈成功迎接到兰妃的消息,却时隔大半个月不见人影。连云清和都带着大军回朝复命了,他一个当朝皇上莫非还和自己的女人私奔了不成?   “那是说明,皇上对王爷是绝对的信任呢。”周童笑道,难得他家主子能和喜欢的人在外面享受爱的时光,朝中无事,放着几日又有什么关系?他可是对自家主子十分之忠心,并永远站在他那边的。   “听说他们二人一马,四处游山玩水。老周你知道不?我也想和我娘子同游山水啊,晋盈,你倒是快回来啊,咱得轮流快活啊——”   “那朕便准你三月不上朝,和自己的娇妻好好游历天下。”晋盈与云白鹭手牵手,正从前面走来。他对晋越终于‘变’了性子喜欢女人这件事觉得十分之欣慰,况且他也算劳苦功高,这权当作是给他的奖赏。三个月后,让他回来做佐政亲王,倒时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看着晋越欢呼雀跃的样子,云白鹭白了他几眼,他可真是个傻子,连晋盈是心机男这件事都没看出来?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云白鹭归朝,长安候云凯投敌一事平冤昭雪,于是晋盈下旨封云白鹭为霖国国母,位置与他等同,辅佐他共治这霖国江山。   朝野上下是一片震动,而云白鹭更是吓得发抖,她当夜就向晋盈告饶:“皇上可饶了臣妾罢,臣妾无德无能,无法与皇上共治天下。”   晋盈淡淡道了句:“朕一人执掌江山太累,皇后若给朕生个太子,朕便考虑放过你。”于是她终究不再反对,只能暗中思量,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再落了个奸后的名声。   几日后,云白鹭收到一封信,写信的人约她到寂空院见一面。   寂空院,也就是后宫里的冷宫。冷宫一直以来没有别人居住,也就是说,要见她的是柳如沁罢。而信上说有熟人要见她,要她单独赴约,并承诺她不会伤害于她。   云白鹭觉得好奇,熟人?怎么会通过她见她呢?于是她带着三分信七分疑的心情交待了竹珺几句,便果真独自前去。她偷偷揣了一把小刀,如今她也没什么顾忌,若是对方再拿出什么狠辣的招数,她也完全能够应对自如。   穿过迂回的走廊,走向寂寞的宫殿,宫殿里,那个柳家小姐脊背直挺地站着,仿佛久等了一般,却是另外一个声音传来:“妹妹,你好。”   云,清,灵。   云白鹭回来后自然了解了那次叛变的来龙去脉和参与者的下场,没想到她的姐姐云清灵现在竟然敢通过柳如沁来见她。实在不可思议,她心底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摸摸袖子,盘算着在适当的时候就从这里离开,全身而退,不去争强好胜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云清灵,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可好?”云白鹭开口问道。   而柳如沁抱臂立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托你的福,过得很不好。云白鹭,我既然犯险回来,你就该知道我的目的,咱们还有未了的恩怨,我舍不得一个人去死。”   云白鹭目光闪烁,沉声道:“你知道二姨的事了?”   “你始终站在云端,不知道我们在泥里活着的人是有多么辛苦,我找我娘整整九年,可是一见到她,就只见到她一副痴傻的样子,看起来是那般痛苦,我看她傻了三年,最后不得不结束了她的生命。丧母之痛,伤母之仇,云白鹭,这些都是你欠我的。”因为愤恨,云清灵的脸色是黯淡的青白色,云白鹭的理智告诉她,眼前的人已经失去理智,于是她后退一步,便往外走去。   柳如沁伸手拦住她:“来都来了,就听你姐姐倒倒苦水又何妨,你放心,今日我不会动你。”   云白鹭站定,反击道:“自作孽,不可活,所有因果和对错,都是你们一步步自己走的。既然你嫁给了平王,他却让人护着你逃脱,你就该带着他的希望好好活下去,不再思虑报仇之事,更何况,二姨是你杀死的,又何谈报仇之说。你只道疯傻痛苦,你又何尝知晓你娘痴傻着和福临在一起,却是比在云府幸福的多?”   “闭嘴,你胡说!”云清灵有些激动。她抬手抱着头颅,神情痛苦不堪。   “我没有胡说,他们一直都是我在暗中照顾,否则又怎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生活了那么些年最终还让你找到?”有些人的执念往往会扭曲事实,生出些不必要的怨恨,于是冤冤相报,这怨念便永远也了不尽,道不完。   “你总是这般巧言善辩呢,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云清灵干笑几声,末了,走向桌案边站定,扶着桌角她轻轻道:“关心我的人都死了,我现在无依无靠,腹中的孩儿即使是生出来,也是罪臣之子,说实话罢,我早已不想活了,但今日,有你云白鹭陪葬,也值了。”   云白鹭目光一动,云清灵带着遗腹子?那不就是平王的血脉吗?   “清灵,你怀了孩子?”云清灵一转头,不可置信地,平王就站在那里,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   “你……你还活着,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说平王被赐毒酒,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云白鹭解释道,本来只是让云欢云溪暗中保护着,却没想到他们把这位请了来,看来晋盈也是知晓了今日之事,正在往这边赶罢。   “晚了,一切都晚了。”云清灵摇摇头,一副后悔的模样,本来是生无可恋,却平白地让她有了留恋,而现在回头都已经太晚。   “怎么会晚呢?”晋逡心疼道:“皇兄赐给了我一处民宅,我们改名换姓,一起过平静的日子不好吗?”   云清灵摇摇头:“我脚下的机关能点燃火药,而这些火药足以炸平整个冷宫,只要我一挪动,整个宫殿就会夷为平地……”她低头声抽泣一声,蓦然抬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们快逃罢,我快站不住了。”   柳如沁冷笑两声:“当初说好我们几个一起同归于尽的,这时候见了情郎就没出息地后悔了?”   她一个大步上前,用尽最大力气推开云清灵,并在机关弹出之前,用脚狠狠踩在上面:“真正能无牵挂去死的只有我一个,我现在谁也不恨,只想去另一个世界过没有心伤的日子。所以,趁我还能坚持,你们就快走罢,别在这里待着,我看着烦。”   云清灵被晋逡扶起来,神色充满不解:“柳姑娘……”   柳如沁背过头去:“我折腾了一辈子,身心俱疲了,你们代替我把日子过好罢,”她一边说着,一边有眼泪从嘴角渗入:“还有,云白鹭,对不起。”   云白鹭释然道:“柳如沁,我会时常来祭拜你的。咱们走罢……”   三人相携往外走去,柳如沁嘴角露出满足地微笑。   他们走到寂空院地大门处,晋盈正火急火燎赶来,他一过来,就抚上云白鹭的双肩:“皇后,你还好吗?”   云白鹭见他如此着急,心间涌上暖流,她点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他们刚走出五十步,身后便传来巨大的声响,牵动着整个宫城都陷入久久的震动之中,响声来回激荡,仿若丧钟。那个囚禁了多少痴狂女子的寂然宫群,片刻间已成为平地。   云白鹭带着泪痕将晋盈送到养心殿,想回凤栖宫静一静,她没想到,最最释然的那个,竟然是惯会算计斤斤计较的柳如沁。同时她也十分欣慰,这一次,云清灵才算是得到了真正的救赎。   一味沉溺于过去的伤害、仇恨甚至是误会,只会耽误了眼前的幸福。   云白鹭刚要离开,晋盈扯住她的衣袖轻声道:“皇后,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平王吗?”   “羡慕他做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让云白鹭很是不解。   晋盈将云白鹭横抱起来,直接带入殿内,放在床上。他俯身道:“朕羡慕他就要做父亲了。”   他抬手放下床帘,低头道:“皇后,你还欠朕一个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手残的我终于把结局码好了,接下来是番外内容,木嘛~ ☆、番外 ?  云白鹭这几日甚是焦躁。   不为别的,晋盈已经有半月不怎么住在凤栖宫了。   祗钦才两岁,她不舍得这么早就把儿子交给嬷嬷照顾,执意把他留在身边。虽然晋盈曾经提出过不满,但很明显,儿子比他重要些,何况上辈子她对儿子亏欠太多,这辈子他来得这般晚,她疼都疼不够,自然忽略了晋盈的感受。   她正坐在书桌边随手翻着个话本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那些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已经和她风马牛不相及,她看向门口,只有轻风吹动,门有些轻响,谁都不曾来。   祗钦睡得正香,她唤来轻羽照顾着,自己出了门。   走在御花园里,木兰开得正欢,她搭眼望去,看见一对并蒂而开的花,她有些气闷,这不是讽刺她情场不顺,形单影只么?莫说她现在只是个两岁男童的母亲,就是这个她活到了快七十岁的时候还曾贼心不死,想老牛吃嫩草,相中了郦世南,如今她更不会因为生过娃就觉得自己不能好好享受年华。   想到郦世南,她心里苦,近月云清和总是有事没事找借口往边关跑,还一去就必得去他宫中坐坐。   两个单身大男人,不想着婚嫁之事,总是厮混在一起,甚至南湖泛舟,临风赏月什么的,成何体统?不行,她得赶紧把云清和托付出去,郦世南她是不管了。   若有所思,就在林子面前驻足得久了些。却听到身边一个人的声音:“皇后娘娘,不知那件事情,你考虑得则么样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头就更大了。   柳新城眯着眼瞧她,因为整日沉浸在史馆里翻阅编撰,视力如今下降的厉害,这半眯地双眼却平白地给他多添了几分美感,让整个淡然如玉的人多了几分狡黠。   “本宫……还未想好,太子年岁太小,不急不急。”   祗钦还小这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实在无法决定,谁做太子少师更为合适。杜而立和柳新城最近实在吵得厉害,两个人都挺好。   一方面柳新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霖国确实是难得的大才子,况且自从霖国江山日稳,他辞去了前景十分可观的吏部尚书之职,并非汲汲于权势的人,教育祗钦应当十分用心。   而杜而立呢?有儿子还不满足,还要拐上他的儿子做他一身绝学的传人,说是为了弘扬医道,造福众生。他虽然只在医学上还算颇有造诣,但其他的尽是些歪理邪说,不过他毕竟是现代过来的,有许多地方是祗钦需要学习的。   “皇上早都应允,只要皇后娘娘一松口,太子三岁便可拜师,新城定当不遗余力。”柳新城的眼睛大了些,眼神十分真挚,云白鹭心动了,他可比那嗜酒的杜而立可靠多了啊,虽然之前他把所有人都骗了,没想到他竟是晋盈的人,但芥蒂一除,她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好人。   “皇后娘娘莫信,此人私心太重。”杜而立跑了来,云白鹭暗自叹息一声,这是逼她现在做决定么?这么一折腾,她把为晋盈烦恼的事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杜国医慎言,新城何时有过私心?”柳新城彬彬有礼,倒显得杜而立太过逼人。      “这么大年岁也不说房媳妇,接近太子还不是为了老年有个归宿?”杜而立说话倒是不避讳,云白鹭自然也是不介意。   不过柳新城面红耳赤得十分厉害,他不说倒好,一说他想到一事:“皇后娘娘莫要担心,新城已有红颜知己,虽是不欲生子,养老宅院和坟地却是都已经置办好了的。”   云白鹭干咳两声,这是有多怕自己老了无处去啊。   “丫头,你再不决定,我就回老家了。”   杜而立竟然拿这个来胁迫她,老家,他还有老家?不过也是,既然竹珺都嫁给他,她的老家也是他的老家罢。   为难之际,她灵机一动,“三月后太子生日宴上,太子喜欢谁,谁便做太子少师如何?”   二人对此还算是满意,便寒暄几句就各自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云白鹭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到那对并蒂之花,心里又堵得慌了。宫里前些日子新入了一批宫妃,还是她娘亲撺掇她去遴选的,她娘告诉她:“若皇上天天只看你一人,日久便会厌了的,你若主动选人给他,不说那些人的才智姿色平平能反衬女儿的好,皇上也会觉得你大度贤惠。”她娘这话说得好听,她便信了。   如今却是有些后悔。   她这么做,却是换来半月的疏离,莫非,皇上真是另有新欢了?她不该只顾着儿子的,如今心里已经后悔得不要不要,却觉得当面诉说脸上挂不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回去重新抱起晋盈渐渐粗起来的腿,等着他像神祗一样趾高气扬地把她捏在手里罢。   不知何时自己拐着拐着就到了假山群里,就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自小径那边传来,声音是晋盈的,隔着假山石间的缝隙往那边望去,却看到一个扫地宫女扶着扫把笑得美丽。   不用丝帕或袖口遮掩,就这样露出白牙,在日光下面能看出有两个梨涡,不说是绝色,也绝对够这里的人动一动心魄,这样的作风,让云白鹭不由心慌,不是本朝人?穿来的?   她隐没身形,气闷回到凤栖宫,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没想到一个扫地丫头也妄图抢皇上。   半个时辰后,坐卧不安的她终于还是奔着那处去,直奔扫地丫头那里,她却似知道云白鹭回来一般,背身立着,腰身挺直,完全不是一个宫女该有的模样。   “云白鹭,我终于找到你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她转过身,声音冷清,和方才的笑靥完全不同。   云白鹭冷哼:“那你又是谁?找我何事?”针对她来的么,向来她是兵来将挡,不曾怕了敌方,但此人气势逼人,一不是善茬,二她怕晋盈真被这小妖精俘获了去。   “抢了我的身体还好意思问我?”对面的人抱臂冷笑,一副看你怎么说的模样。   云白鹭却突然捧腹笑了起来“我道是谁?云露是吗?你刚穿来几年啊,我都在这生活快八十年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云露?莫非,你也,你也……”对面的人十分惊诧,显然不如云白鹭淡定。   “我是抢了你的身体不假,我却是重生而来,你的这辈子正是我的前生,咱们却又都是自二十一世纪而来。我,说得不错罢。”   对面的人听得懂云白鹭说的话,终于冷静道:“穿越后重生,你比我厉害些。看来,我也没必要报仇了。”   “所以,你愿意放开晋盈?不过,他在你身边在我身边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云露,我不介意分你一杯羹。”云白鹭说得坦然,心里怎么会不介意,她和晋盈在一起那么不容易,两辈子才修来的缘啊,这么让给她这么个莽撞的家伙,她不甘心啊。   她摸准了自己的性子,她在现代那会可是一夫一妻制的忠实信奉者,又怎么会与别人分同一个男人?   “嗤,谁和你嫁给一个男人?我只是看中晋盈的样貌罢了。这样吧,你若是给我找个良配,我便挥挥手走人,怎么样?”云露亦是聪明的,怎么会和重生后的自己添堵?她这么说同时也是减少云白鹭的芥蒂。   “便说好,半月后清和归来,你和他相一下罢。”两全其美,云白鹭心里偷着乐了会儿。   云露不满,“我可不是随便的人,虽然身体换了,却依旧把小清和当弟弟,换个人。”她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云白鹭才将云清和本非云凯亲生,且也是一表人才,心思踏实的事告诉她,却没将他和郦世南的关系说给她,盼着她能让云清和收收心。云白鹭知道云清和喜欢自己的性子,小时候不开窍,以为只是姐弟之情,知道自己身世时候那一番痛苦与纠结,她不是没看出来,但又能如何?她只把他当做弟弟罢了。   “小清和?我这具身体还和他挺配的。”对方已经在抱臂考虑事情的可行性。   云白鹭月眼一弯,知道此事有门,心下有数后,嘱咐了她几句,后宫的女人心思阴毒,担心她也是初初入宫也免不了受欺负,并说明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认她做干妹妹,给她一个好的名分。   回到凤栖宫,云白鹭看着窗外的桃花,心情顿时大好。几片花瓣从窗口飘到她眼前,看来,她得帮晋盈剪剪桃花了。正如娘亲所说,男人看一个女人久了会有厌倦感,那为什么长安候却总是看她也看不够呢?   她眼里闪动了几下,却仿佛突然明白了,身为武将,他不能总是陪在夫人身边,身在外,本就思乡,更何况,家中还有温柔贤淑的妻子。小别胜新婚,原来是这样。   黄昏时分,云白鹭眼里的后宫终于彻底干净了。她这次十分大手笔,张妃是新晋光武将军的女儿,但那将军年轻时没少做阿谀奉承,营私结党的事,以此做威胁,张妃自愿去陪郦太后了;林贵人是小家碧玉,受不住云白鹭威吓求她放她出宫,周昭仪本来也不愿意呆在高阁大院,因为宫外有心系的良配,云白鹭就给了她两家白银上万,另有官爵位分,于是林贵人和周昭仪约定前后暴毙,好有机会出宫而去。   至于其他人,对她来说没什么威胁,适当陪她解解闷也就算了,见晋盈,想都别想。   祗钦醒来过一次,吵着饿,两岁大的孩童,现在只会说娘,饿,之类的简单词汇,只是就是不会喊父皇,这让云白鹭很是窝火。   但今天晚上,晋盈却终于踏着月色来了。   穿过银辉,进入内室,晋盈合衣直接仰面躺在床上,云白鹭侧身向里,感受到床板的震动,却依旧装睡。   她听到晋盈声音温柔无比却十分无奈道:“你只道朕是另觅新欢去了,却不知朕是在和你怄气么?”   他也侧过身,伸手搂住云白鹭,这才觉得床宽敞一些,在她耳边,他轻道:“你总算是开窍了么?终于把那些碍眼的都撵了去,朕就喜欢看你醋的样子。”   她听他如此自说自话,忍不住回嘴道:“谁醋了?只不过祗钦还不会喊父皇,你竟然都不着急调|教吗?”   不直接说她想他,反而拿儿子说事,晋盈心情大好,就喜欢她这种别扭样子。   他翻身倾压过来:“不急。养不教,母之过,朕要先调|教你才好。”   云白鹭脸一下了红了,比桃花还艳:“你做什么?”   “一个还是太少了,咱们再要一个好不好?”到时他和皇后一人照看一个,有儿女看着他,她就不会再起疑了罢。端着这样的主意,晋盈已经开始动手剥自己的衣服。   云白鹭低声道了句:“臣妾怕身子……”生出祗钦已是极为不易,她又怎敢奢求更多。   晋盈嘴角一勾,却不停动作:“吃了两年药膳,应该没问题了。”为了不让他怀疑,他也跟着她吃了两年,没想到那些要对他来说也是大补,半月未同眠,他终于克制不住了。   云白鹭这才知道,她讨厌吃药,他暗自里把各种名贵药材混在她的食物里,几年来调养却是从来没断过,身子的亏空应该是真的没问题了。   床板轻晃,祗钦睁眼,双眼在黑暗之中晶晶亮的,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喊了声‘爹’。   晋盈大喜,这比喊他父皇都更讨喜,他应了句,转而作‘嘘’的样子,祗钦也乖,果真乖乖了闭眼,睡过去了。   这时动手,绝对光明正大,晋盈准备上下其手,云白鹭终于闭眼,乖乖认命。   三月后。   “祗钦过来。”云白鹭招手喊他过来。   小娃娃腿短,然而跑得却不慢,他颠颠过来,娇憨地喊道:“爹,娘。”   虽贵为太子,云白鹭却是像平凡人家那般教养他,总之将来改口也不迟。   “杜叔叔和柳叔叔都在这,今日是你生辰,你要选他们其中一个当自己的老师。”她月眼弯弯,让娃儿自己选罢,那浑水她可不想蹚了。   祗钦似懂非懂,在两个人身边转了两圈,末了,一手拽一个袖子:“都长得好,祗钦都要。”   云白鹭汗,怎么自己儿子从小就这么注重审美,将来可怎么得了?   杜而立和柳新城对这个结果甚是意外,却也十分满意,只是云白鹭不由得为自己的儿子担心起来,将来别把她的爱子教的不伦不类就好。   倒是晋盈心大,一个劲儿道‘好’。其中任何一个都好,放在一起可总觉得变了味儿。   寿宴开始,云清和夫妇前来道喜,祝福语还没开口,云露就捂着嘴就干呕起来,云清和呆呆立在一边,眉头微蹙:“不舒服?”   云白鹭有经验,问道:“有了?”   底下云露的脸刷地红了,她点点头。云清和反倒不知所措:“皇后姐姐,有了,是什么?”   晋盈掩嘴干咳,云白鹭本来想好好教育教育云清和,话到嘴边却被晋盈的表情干噎了回去。云露转身不看他,别扭道:“你快当爹了。”   云清和这才反应过来,面上大喜,将她搂在怀里,忘了来的目的。云白鹭也不想扰乱这难得的欢喜,总归来的都是熟人,相对而言不拘束,大家也都不在意。   想着想着,胸口发闷,腹内仿佛有什么搅动一般,云白鹭也干呕一声,轻羽急忙拿来痰盂接着,她的反应更大,呕得更加厉害。   祗钦乖乖地跑来被晋盈抱着抚着她的后背,“娘,怎么了?”   晋盈方才还担心,心里头算算日子,方眉眼大喜道:“你娘有了。”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